灵孤道的一处偏僻小院内,有白衣的神君负手立于窗前,遥望着阑州的方向。

    他神色无波,眼中却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数日前,司昀正于上一道尊宫中追问旧事时,有凤音山仙官匆匆来寻,告知他东海寻衅及烟蘅失踪之事。

    他当即察觉不对,将烟蘅失踪那日的事前后连起来查了一遍,果然发现端倪。

    烟蘅受罚之事早有定论,东海却再掀波澜,皆因有人刻意在龙王面前挑拨。

    而上一道尊本以为小弟子近来有闲暇,特意前来看他这个老人家,直到这一日司昀提起,才明白过来分明是有人伪装成他座下童子,以相邀论道之由将司昀引离风音山。

    那个向东海龙王进言的小仙,与去凤音山传信的童子必然有所关联,否则怎会将时机拿捏得如此恰当?

    而清莲台那座小楼中亦发现了打斗痕迹,证明其间主人绝非主动离开。

    显然对方早有预谋,环环相扣,最终目的正是烟蘅。

    司昀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东海,但很快便排除了。

    东海就算再不平,顶多也就是闹两句。

    他们追杀付梦孤在前,也曾对烟蘅下杀手,此事本就难辨对错,何况天帝态度做得已经十分明显,东海但凡不是脑子全被海水淹了,绝不敢如此行事。

    更何况——

    他又一次注意到烟蘅房中的那两只移位的茶盏。

    这次不仅是位置不对,其中一只上还多了一缕魔气。

    很淡,但在司昀眼中很是清晰。

    烟蘅被罚入清莲台,本就是因与魔族来往而起,如今她房中之物上又有残留的魔气。

    司昀不得不怀疑带走她的,正是魔族。

    不可能是付梦孤,她若有这等本事,也不会被东海一路追杀,需要身边人以命相护了。

    他想到了那个沸沸扬扬的传言,如今的魔尊是南孚若与璧盈川之子。

    司昀自然听过南孚若之名,甚至上一道尊也同他说起过此人,称他为真正的“天骄”。

    魔尊要为爹娘复仇的消息已传遍六界,可这一切和阿蘅有什么关系,魔族为什么要抓阿蘅?

    司昀百思不得其解,但眼下烟蘅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于是他回了一趟清莲台后,便决定前往阑州。

    他不知这其中过往纠葛,也无心理会谁是谁非。

    但是阿蘅绝不能出事。

    而就在他动身前,上一道尊却忽然出现,或者说出现的是他的一缕分神。

    师父已有多年不曾离开过道宫,纵然来的只是一缕分神,也必然事关重大。

    但司昀不料上一道尊是为先前未曾说完的旧事。

    他亦不曾想过,这桩旧事,竟如此骇人听闻。

    司昀想到上一道尊当日所说,深深地闭了闭眼。

    双生之子,一者为神,一者为魔,何其可笑?

    但魔尊的身份并不能阻止他去救烟蘅,司昀甚至因此生出了许多猜测。

    魔尊之所以要抓阿蘅,会不会正是因为他?因为对方早知身世,也知晓他的身世。

    而阿蘅又是他唯一的软肋,这才会被对方盯上。

    他必须亲自见一见那位魔尊,才能知道对方的真正意图。

    在阑州之外,他遇到了芷姎。

    芷姎不知从何处得知烟蘅被魔尊掳走,非要跟着他进去,司昀并不同意,要救阿蘅他一人足矣。

    但芷姎竟带来了天帝的口谕,让司昀从长计议,切莫冲动行事。

    言下之意便是不许他此时入阑州。

    于是不得已之下,他只好答应让芷姎替他走这一趟。

    阑州封印的薄弱之处已经越来越明显,司昀几乎不费什么力便将芷姎送了进去。

    他已打定了主意,若是芷姎当真在阑州找到了烟蘅,就算天帝不许,他也得去将人救出来。

    但芷姎也失去了消息,联络的法器被人毁去,显然是出事了。

    他又静思了片刻,留下一道传讯给介容后,身形化为流光,飞向阑州。

    被两方人都惦记着的烟蘅此刻倒还暂时安全。

    虽然她的确离开了珑华宫,但却并不是如叶澄明所想那般临时反悔想要逃婚。

    若是不愿成这个婚,她一早便会离开,不至于拖到今日。

    她原本只是想在宫中走走,但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一直有一道声音在呼唤着她。

    听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尤为古怪。

    这古怪之声仿佛有某种吸引力,引得她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个声音往外走。

    今日大典,珑华宫内来来往往的魔族不少,但都只在最前方的大殿,她一路走出珑华宫,没瞧见普通魔族也就罢了,竟连守卫都不见一个。

    烟蘅虽被控制着,但意识尚算清醒,知道是中计,可她的灵魂和身体仿佛被分开,完全无法控制身体停下脚步。

    像一个偶人。

    偶人?怎么觉得有些熟悉,好像曾在何处见过偶人。

    烟蘅脑海中胡思乱想一通,但只有模糊的几个画面闪过。

    她对夜悔城并不熟悉,但脚下步子走得飞快,并且避开了繁华的街道,专挑一些偏僻小巷走。

    走过一处小院时,烟蘅看见了院门口悬挂的青灯。

    阑州风俗,若家中有亲人死去,便要在院中摆放一个等身大小的假人,再在门前悬挂一盏以青雀汁浸染过的灯,意在灵魂脱离躯壳,顺着被照亮的来路走向外界,不必死后再受囚禁之苦。

    她尽力控制着眼珠子转了转,将小院中情形尽收眼底,当即便是一愣。

    一对夫妇正跪坐在棺材旁痛哭,哭得已经直不起身来。

    棺材前方摆着的假人做的栩栩如生,玉白的小脸很是圆润,腰上还挂着个糖袋子。

    这分明是前几日她在街上遇见的那个小童!

    烟蘅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五日前他还在街上玩闹,收了她的糖后还一本正经地同她说着祝辞。

    叶澄明还出言邀请他们一家来观礼。

    可、可为什么……

    小院被远远抛在身后,但烟蘅隐隐还能听见其中的妇人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她想起淳紫告诉过她的话,阑州的孩子能平安长大的,十不存一。

    这个孩子难道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

    可他还这么小……

    淳紫曾有意无意同她说过许多关于阑州封印的事,她看得出来,阑州的每一个魔族,提到封印时,脸上都有挥之不去的哀伤与绝望。

    那是因为十万年来他们失去了太多同族,也永远看不到囚笼得破的希望。

    烟蘅知道,如今偶有修为高深者能进出阑州,全是叶澄明的功劳,可他一人之力,救不了整个阑州的魔族。

    每一日,都还有未长成的孩童死去。

    她前些日子在阑州看到的只是他们快乐安宁的一面,但另一面,大家很少提及却心照不宣的,是笼罩在每一个魔族头上的死亡阴影。

    要被带去何处烟蘅暂时不知,她脑海中方才那一幕久久挥之不去。

    阑州的封印,当真永不能解吗?

    如今的魔族,真的罪大恶极到需要被永远囚禁吗?

    不知对方做了什么手脚,离开夜悔城时,甚至没走城门,而是直接穿墙而过。

    虽然她是神仙,但魔族又不是人间,这墙也没这么容易穿吧?

    但偏偏就是穿过去了,没有惊动一个守卫。

    出了夜悔城后,身边景色开始飞速变化。

    烟蘅在心中不断召唤着青吾剑,但又不敢让它直接现身,害怕惊动劫她的人。

    一阵眩晕之后,她终于停了下来,而眼看着好像已经到了阑州边缘。

    对方是要将她带去哪儿?

    烟蘅此刻顾不得多思,狠狠催促青吾剑骤然现身的同时,令它向着空中挥出一道红光。

    下一刻,她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地,只有那道挥向半空的剑气,仍留有残痕。

    烟蘅一路上没少猜测背后对她下手之人的身份,但是她记忆残缺,实在想不起来自己都有些什么仇家了。

    直到亲眼见着这人时,她也没认出来对方的身份。

    但对方显然没有遮掩的意思,随手解开了她身上的禁制,甚至温声请她坐下喝茶。

    烟蘅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目光微转打量了一圈周遭。

    这是一处很庄严的大殿,高大而空旷,给人一种冷冰冰的味道。

    不,与其说是冷,不如说是死寂更为妥当。

    纵然她没了记忆,但这种气息还是让她立时反应过来:此处是冥界!

    她的目光落到上首之人身上,容貌俊美的青年端坐于高台之上,看她的神态温和得像自家长辈。

    既然此处是冥界,对方的身份不言而喻。

    “又见面了,小神女,听闻今日是你与魔尊的大婚之日,实在抱歉选了这一日请你来做客。”

    烟蘅扯了扯唇角:“冥帝请人做客的方式可真是特别,只是您也知道今日尤为特殊,做客哪一日都使得,成婚可只有这一次,您若是得闲,不妨与我同回阑州观礼?正好阑州还有一位您的旧识,也可顺便叙旧。”

    封霁玩味地看了她片刻,随即笑着摇头:“我那位旧识不是在昨日就已经走了吗?可惜这杯喜酒注定是喝不上了,不过本座这儿还有几壶前尘醉,神女可以试试,权当本座向你赔罪了。”

    他说完轻挥袍袖,烟蘅身前便多了个酒杯。

    烟蘅心下暗惊,看来冥帝一直监视着阑州,不然怎么会连弱雨离开何时离开都知晓得如此清楚?

    先前他们的推测恐怕皆是事实。

    见她不动,封霁问:“怎么,神女不想尝尝这前尘醉?”

    “我不善饮酒,恐怕要辜负您的美意了。”

    封霁也不强求,收了酒杯,只叹了口气道:“那就可惜了,前尘醉能麻痹痛苦,之后你会需要它的。”

    烟蘅脸上笑意收敛得干干净净,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你想做什么?”

    “只是需要神女帮我一个小忙。”

    见烟蘅神色紧绷,他甚至安慰了一句:“莫怕,毕竟你我曾有过一面之缘,你也算是她的晚辈,看在她的面子上,本座不会让你太痛苦的。”

    “冥帝有话不妨直言。”

    “将你体内的母神之力剥离出来,为我所用。”

    烟蘅脸色彻底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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