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皇后出自庄氏一族,单名芜字,出自“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

    殿下与母亲蘅华一样,家中先祖都是从旧朝颓败时期便追寻太祖收复山河,后便伴随太祖一路打到凤城脚下,自此便长久地在都城居住下来。

    到如今,子孙满堂,两家在朝野中也都各自有一席之地。

    京中权贵云集,但茶坊里说书人的口中,若是谈及权重望崇之家,也是绕不过庄奚二姓的。

    皇后的祖父当时任尚书右仆射,然其不是全然因为门第而为时人知晓,尚在闺阁时,皇后便素有贤名。

    那时邻里常赞曰右仆射家中有位行二的孙女,仁智豫识、正身洁行又婉娩淑慎,实是为子者表率。

    又有人称曾在宴会上遥遥看过庄二娘子一眼。只是远远一望,便可看出其气度不凡,彼时还未到成年的年纪,想来长大后定会更有出息。

    凤城人好交际,喜设宴,你来我往间这消息便传开了。

    太平盛世下人们的生活少了对于战乱和饥饿的抗拒,这样的事便成了人们酒席上新鲜有趣的谈资。

    后来更有夸张者断言这位庄二娘子:若入宫廷则可襄助国君,如嫁士族定能兴隆家室。

    茶肆里,说书人润了润嗓子,拿起桌上的惊堂木,又朝着大明宫的方向拱了拱手,起调道:

    “当时,不出意料,这般一边倒的评价,定然会出事。”

    一次宴席上,有几位曾经听说过庄娘子的传言,对此态度或是半信半疑、或是不屑一顾。

    他们认为其不过是兰形棘心、玉曜凡质,酒席上故意对她言辞不逊,使得本在把酒言欢的众人都愣住了,曲声未停,大家却都有些不知所措。

    然那时,比冒犯者的岁数还要小上许多的二姑娘,面对如此情状,依然是和颜悦色,未尝看出半分不虞。

    她先是与先前过来想一起同饮的人碰杯,待放下酒盏后,再一字一句,缓慢的同时,面带微笑地拆解着对面话语的漏洞和矛盾之处。

    被当面讥讽的人面色不改,落落大方,反倒是先前出言的人鄙俚浅陋,如鸱鸮弄舌之辈般,更显窘态。

    一番话说完,引得对面说无可说,只尴尬地坐在那里,复又拿起酒壶,低首只言:“是酒后乱语,酒后乱语...”,想以此蒙混过关。

    二娘子也没继续追着说下去,该赏曲赏曲,该行酒行酒。之后对他们几人也照旧以礼相待,与待他人未尝有其他不同。

    席面上一些目睹完全程的人,暗自赞曰这位小庄娘子真是爽快慷慨之辈,想来过往那些评价也果真不假。

    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其实是懒得搭理那几个人。

    不过,此事至今仍然活跃在茶肆酒坊间,不单单是因为故事的主人公是如今大启的皇后。

    最重要的是,这个故事里面,还出现了圣人。

    传言,当时为庄娘子名誉出面的不止有她自己,那场宴会上,圣人也在其中。

    待那冒犯的几人以醉酒意图息事时,当时还是皇子的圣人把玩着手里的酒杯,轻笑一声,为庄姑娘说话,道:

    “这松醪春,是好酒,这席上人,却不一定全然是好人。可别胡乱攀扯,平白污了这佳酿。”

    三言两语间,让那几人更加惭愧。

    皇后自嫁与圣人太叔氏后,便少了消息。民间一直传言二人感情甚笃,而这一事件,便恰好成为了佐证这一观点的有力证据。

    听完此事后的人们无不拍手叫好,想来,说不定在婚前,圣人就心悦于那时的皇后殿下。

    像这样有趣的故事还有很多,不过大多也就只有那时亲身经历的人才记得了。

    很多故事,在传来传去间,也都变得离开始的模样原来越远。

    比如,其实那日圣人并未出席宴会。再比如,那时站出来为皇后殿下说话的实是另有其人。

    只是可能不太有人记得这些了,就像那时的皇后还是叫“阿芜”,而非称作如今的“殿下”。

    后来先皇仙逝,新帝登基,阿芜如时人所言一般,真的因德质被召至宫廷。

    传闻那日新帝宣召右仆射孙女进宫,在宣和殿设宴,与其谈论古今诗文,又闲聊起坊间趣事。过了许久,宴席结束,右仆射孙女归家。

    不久后的某天,在一个天气十分晴朗的早晨,从大明宫传来一道震惊了所有人的旨意。

    册封庄氏第二女为本朝皇后,入中宫,掌凤印。

    那天,禁宫里来的使官在庄府内宣读圣旨,庄老大人携族中亲眷皆跪地听之以表尊敬。

    整个庭院里乌泱泱的,看不清御诏中的主人公脸色。

    四年后,帝后的长子出生。

    帝大喜,请昔日先帝在位时自己的老师,也就是太子太师,赐名为瑾,皇子的名字便定为太叔瑾。

    又在百日宴上,向宗室百官宣告立太叔瑾为大启皇太子。

    再后来几年,帝后又陆陆续续有了其他几位孩子。从立政殿诞生的孩子都荣宠一身,这或许也是帝后感情允谐的缘故。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圣人更加疼爱起与宓妃所生的孩子涿王,太叔琅。

    不仅小小年纪便立为亲王,日常也比对待太子亲厚得多。帝常常对左右赞曰:吾儿琅,性聪颖又仁孝纯深,是难得的好孩子。

    而涿王也争气,不大的年纪便可陪伴在圣人身旁听讼。后来父子间约好,每逢月半,都会到圣人的书房里,与其谈论这段时间以来,对于治国安邦之要的新的理解。

    不提内容,言谈间真是一番舐犊情深的氛围。

    以至于虽今时涿王和太子两个孩子都未到成家的年纪,朝中已逐渐有两种站位。

    毕竟,前朝亲王登位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但是,圣人从未因宠爱宓妃而怠慢过皇后,也不曾因亲近涿王而厌离太子。皇后和皇太子,依然是立政殿和东宫的主人,从未有过变动。

    两重提衡而不踦曰卷祸,为什么会有现在的这番局面,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这些,就是墉春对于皇后的了解,也是世人对这位殿下的全部认识了。

    表明身份的名帖随着内侍传到了立政殿,得皇后的许可后,宫门内的宫娥缓缓引着她和母亲二人前去皇后的所在处。

    进入大明宫,一路上景色如画,天下的奇珍异物皆收纳于此,恍然间有如到了画中的蓬莱仙境。

    这是墉春长大后第一次踏进大明宫,一走进来便被其恢弘灿烂震撼到了。

    世间之事真是奇妙,一堵几尺高的城墙,里头和外面好似天壤之别。

    一行人绕绕转转,终于来到了她们此行的目的地,立政殿。

    殿内,庄皇后早已在等待了。

    刚踏进大门,未曾见到主殿的皇后时,沈墉春就被庭院里的景象再次小小惊讶了一下。

    在她们的面前,林林总总大约有上百种花草,铺满在整个院子当中,无论是平地还是角落,都可见其踪迹。

    这番模样,与其说是庭院中长着花草,不如说是花草中长出了庭院。

    这些花草枝态各异,颜色也五花八门,但长在一块,却出奇协调,看起来只觉赏心悦目却不繁杂。

    许多形态十分新奇有趣的草木,墉春从未见过,也不知名称是何。

    或许天下各处的奇花异草都聚集在此,不过若是有人误闯此地,更多的是会觉得面前是太液池旁的百花园,很难与居住的寝宫想到一块去。

    墉春看向身边的母亲,母亲也有些愣住,直直地看着眼前的草木,未曾料到这番景象。

    她这几日连连被凤城的人与事所吃惊,每每都原以为自己这次定然做好准备了,但前面还是会有更新奇的体验等待着她。

    尊荣犹在但似乎渐渐失去君恩,年少风光如今却一门心思成为花匠。

    她愈发好奇起这位庄皇后究竟是位怎样的人物了,乃至览毕庭院美景继续向前行走时,都能感觉到自己隐隐加快的步伐。

    一直伴随在旁引路的宫娥并未将二人直接带去日常接见嫔妃和外命妇的主殿,而是身形一转,走向主殿后面的房间里。

    红柱白墙,宫娥立在门前向内通传,门被缓缓打开,墉春走近了这座花房的主人的世界。

    一打开门,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清澈的老檀香味,檀香气味本温苦,香炉里或许是添了樟脑和薄荷,才有了这股独特的清凉。

    云纹镂空的青瓷香炉旁,端坐着一位身着绯衣的女子,乌发简单地盘成凌虚髻,并不繁缛和隆重的打扮,多了些亲近的感觉。恍惚间,像是拜见家中的姨母一般。

    皇后娘娘很美,真的很美,昔日言语间有内官以姑射神人比拟娘娘,如今看来是十分贴切的。

    而殿下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她的眼睛,不似及笄少女的明媚灵动,眼底有着对万千世界探索的欲求,而像是湖中央的一颗柳树,是沉稳中的娴和优雅,美丽亦有底蕴,自然却无攻击性。

    沈墉春觉得,湖心垂柳这个形容放在这位殿下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垂柳娘娘看向自己面前的奚夫人,嫣然一笑,很是开心的模样,她对着她说道:“蘅华,你来看我了。”

    朱红色的大门像是加快了的刻漏,一合一开便是十二年。

    物转星移,丹凤门内外瞬息万变,只有眼前的人始终不渝,那么真实,那么熟悉。

    就如同这殿内的陈设一般,不曾变过,连殿外的橘子树的香气都那么熟悉,勾起好多回忆。

    蘅华的眼神从见面的一开始便一直放在面前的人身上,没有偏离过一分。

    她听着她的话语,忽然,歪了歪头,像个顽皮孩子一般的语气对皇后说道:

    “是啊,许久了,阿芜。”

    皇后身旁近身服侍的姑姑看着眼前景象,不语,眼底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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