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覃海市的冬天特别冷。
连续下了四天雪后，供给游客观光喂食的栈桥被冰棱覆盖，海鸥无可奈何地盘旋，永远搁浅的货轮倾斜在灰蒙蒙的风雪中，一望无际的覃海与城镇被绵延曲折的海岸线分割，形成一半雪一半海的绝美胜景。
叶子却无暇欣赏。
她最近被另一件棘手的事困扰住了。
新年刚过，目睹惨案现场的阴霾被冲淡些许。
她以为这只是高中生涯中一个意外的不幸的插曲，却不想这场未能掀起一点风波的自杀事件竟是往后所有连环的凶残的与她似乎有解不开关联的慑人开端。
她想，她是惹到谁了吗？又或者单纯地与女厕的风水五行相克？
人是课间进的女厕，下课铃还没响，警车与救护车就紧随其后地闯进了学校。
仲明还是那个仲明，搭档还是那个搭档，叶子又一次地坐上了同一辆警车，给她做笔录的依旧是上一次的警察同志。
要说区别的话，就是案发场地从体育馆变成了实验楼，而仲明脸色也更加的难看了。
“我看到她拿着一罐试剂离开了教室。”
“所以你是出于担心才跟过去的？”
叶子这次犹豫了一下。
虽然听起来很冷血，但实际上她确实不是出于任何同学之间的关心。
她也并不认识对方，不过因为这个女生在前一天特意跑到她面前不知起源地耀武扬威，说些不知所谓的争风吃醋的话，所以才对这个人留下了点印象。
她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对方当时脸色煞白，用生理期为由请完假，居然悄悄顺走了原本摆在实验桌上的一瓶用于稀释操作的试剂。
最可笑的是，在她向任课老师检举报告时，对方竟然还用一种十分不赞同的眼神看她，口吻严厉地让她不要没事找事。
她感到不可思议，所以跟了上去。
去的路上，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对方会用倒灌试剂这种方式自杀。
烈狱一般的惨痛，难以想象是遭遇了何等变故，才能让她定下如此狠绝的死志。
不过幸好她动作比较快，那瓶试剂的浓度比较低，喝的量也不算多，这个女生已经被救下来了。
仲明眉目冷森，站在走廊上，越过栏杆，望向站在警车边的女生，冷呵一声。
“那个老师呢？”
“听学生说，上一半就急匆匆走了，然后换了其他老师代课，目前已经离校，我已经让人……”
“我去。”
搭档愣了一下：“阿明！”
仲明带着从学校和警局调出来的人事资料和监控，两厢对比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是新年头一遭。
事发后两星期，教学楼的女厕也出事了。
一女生扒光了衣服，给自己浇了一身冰水，躲在坑位里差点失温去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叶子确实手气爆棚。
正好选中那一间的叶子才推开门，就被对方吓到红温了，以为见到恐怖片里的女鬼了，她怒了，生平第一次飙出了祖国问候。
那个烧得糊里糊涂的女生听到声音，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脸上全是巴掌印，两条紫黑的香肠嘴都开裂了，鲜血淋漓。
“谁弄的！”
叶子闭了闭眼，压抑着，一脸烦躁地报了警，扣了急救电话。
那个女生没回答，只是手伸过去，拿起一旁的洁厕灵就要往嘴里灌。
叶子：“……”
好了，住手，她懂了。
第三次见到那位警察同志时，她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和对方相顾无言片刻，她敛下眸，又恹又丧又不耐烦。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来上个厕所！”
能不能查查她们的好友圈啊，她怀疑她们是不是都进了同一邪/教组织，把女厕当自杀圣地，到处嚯嚯公共场合，搞得现在人心惶惶，上个女厕都要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时不时撞见一具可怖的尸体。
就不能找个无人区去了结吗！
留给师生们的女厕真的不多了！
她内心吐槽着，而后忽然记起自己曾经也是个在公共场所自杀过的屑，她也没有一点公德心啊，怎么好意思去喷别人？
啊啊啊！！！
她抱住自己的脑袋，对面的警察将录音笔收了，做公式一样宽慰了她一句，走了。
这三场自杀事件，有监控作证，她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按理说，不管怎样都牵扯不到她头上，可让人耿耿于怀的，每一次她都在现场，而且还是第一目击证人。
这很难不让人多心。
再多来几次，她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叶子突然松了一口气。
她胃坏了，已经好久不进食了，所以这次排空后，她再也不用解决生理需求了，以后女厕就与她无缘了。
叶子在从广场回到教室。
刚走几步，又倏地停住。
那群三三两两交谈着的学生，在她进入教室那一刻，不约而同地安静了。
叶子看过去，他们又立刻装作无所事事地继续闲聊，像没看到她似的，但事实上，她经过时，那些离得近的人就跟遇到了脏东西似的，纷纷跳开，动作夸张，唯恐避之不及。
叶子疑惑地站在自已座位边，但那里已经没了她的位置，换成了一个后排的学生，她的同桌表情尴尬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僵硬地把目光收回来，放在自己课本上。
叶子看向后排，那也有人坐，再往后也有人，一直到最后，她看到了她的桌子，离最后一个同学有相当一段距离，几乎摆到了垃圾桶旁边。
她顿了顿，下意识地看向前桌。
她的好闺蜜方晴，对方似乎在全神贯注地预习课文，高高垒起的书挡住了她的脸。
叶子走向自己的课桌，将桌子摆正，靠着墙，这边临窗，外面的雪景倒是不错，就是有点漏风，好在她的皮肤早就感受不到冷暖了。
一个月前，她的痛觉丧失了，然后是味觉、嗅觉，五感只剩视觉和听觉尚且健在，而且因为其他感官的失灵，导致她的视觉听觉老是敏感过度，总是会看到或者听到一些冗余的无聊的部分。
比如现在，她的眼角余光，她的耳朵，其实能捕捉到班里其他同学向她递来的成分各异的眼光，以及附带的絮絮叨叨。
她有点不太舒服地蹙起眉，不过不是因为此刻四周那种若有似无的打量和议论，又或者是正在经受的来自集体的赤/裸裸的孤立行为，而是……
叶子转动视线，落在花岗岩的瓷砖地面，就在她抽出课本那一瞬间，她心中蓦然升起一阵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她看向自己的课本。
总觉得它，还有它们，这些书应该全都被撕得破破烂烂的，淋上乱七八糟的液体，粘上各种污浊的鞋印，凌乱地散落在地面，等着她跪着哭着收拾才对。
手掌抚过书桌，上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灰尘，也完好无损，更没有刻得满满的充斥恶意的侮辱性文字——
【贱货】
她眼里渗出一丝迷茫。
不对，那不是她的桌子。
那是谁的？
上课铃响。
地中海的老师走进教室，对方一眼就看到了孤零零在后排的叶子，神色立时不满起来，以为叶子在光明正大地搞特殊，不过介于叶子平时成绩优异得无可指摘，倒是没有不近人情地命令对方当众搬回来。
只是上完课后，对方就去找了班主任，把叶子的事说了一边。
话里话外是成绩再好的学生，也不能特立独行，傲才恃物，藐视且嫌弃其他同学。
这样不懂得收敛锋芒，妄自尊大，以后出了社会岂不是要树大招风，被人戳脊梁骨？
总之一句话，他认为叶子孤立了全班人。
这样不符合逻辑的言论，一般正常人都不会信，但很诡异，班主任就是一致认同了。
正好下一节是她的课，是时候找这个过于孤芳自赏的尖子生聊一聊了。
此时此刻，单方面被定性为毫无谦逊可言的叶子正魂不守舍地坐在座位上，单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发呆。
她在桌肚里发现了一罐没拆封的薄荷味口香糖，也不知道谁送的，她最近确实经常嚼口香糖，但纯粹是去口气用的，因为她担心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会散发出恶心的气味。
秋玥说她死亡的刹那被拉长至了三年。
叶子摩挲着自己指尖，日渐深沉的指甲内的紫黑瘀血仿佛遇水晕开的墨，一寸寸往下漫延了，夹杂血丝，几乎染到了第二个指节，对比一下她冷白的底色，好似冻伤了一样。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肯定死得很难看。
叶子起身，将那罐口香糖送去了失物招领站，回来的路上正好碰到了谈于风。
他和一女生在回廊的拐角处接吻，手在对方衣服里乱摸，自从他再次表白失败后，两人又形同陌路了。
叶子对此没意见，甚至乐见其成，就是希望以后这种偶遇的频率能再少点就好了，她真得不想在纯洁的校园看十八禁啊。
她目不旁视地走过去，背对上楼的当口，她听到了那个女生突然拔高的尖叫声。
对方喊了一声谈于风的名字。
她身形定了定，而后猛然惊觉。
实验楼自杀的那个女生！
叶子想起来了，难怪有印象！
那人不就是上次被她撞见和谈于风在器材室接吻的女生吗？这次又是换了一个吗？
她眼角抽了一下，赶紧加快脚步，迅速撤离十八禁现场。
无语了，她感觉眼睛和耳朵都要长出奇形怪状的东西了，不要啊，她不想这么快就变成小聋瞎，她还有遗书没有写呢！
气氛火热的拐角，谈于风注意力一直放在叶子身上，看着对方黯然神伤地停下脚步，背对着，沉默着，最后落荒而逃，他突然觉得胸闷气短，无端地心烦意乱。
他甩开黏上来的人，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最后当着对方涨红的泫然欲泣的面孔，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粉色的情书揉成一团，扔到了他脸上。
他侧头避开，留下原地痛哭的女生，姿态凉薄地转身走人。
几分钟前，对方堵住他送情书，他不认识她，本来也不想理她的，谁知会遇上某人。
许是为了置气，又或者其他什么。
和上次一样，他就是故意的，想在对方面前和别人做出这些亲密的举动，然后……
然后什么？
他茫然起来，她好像很难过的样子，他应该解气才对，可他现在一点都痛快不起来。
同一时间，被单方面判定为为情所伤的叶子已经被班主任从教室后门逮住了。
她跟着对方进了办公室，然后看到在班主任办公桌的位置还站着一个女生。
第一印象就是瘦，非常瘦，纤细羸弱，马尾发黄，是营养不良的症状，薄荷绿的羽绒服略显宽大，藏住了她的双手，立起的领子遮住了她的下半张脸。
学校确实有不少贫困的特招生，她扫了眼对方递交的申请资助的表格，想着要不把自己的奖学金都捐了，反正一年后，金银财物都是外物了，不如离开前方便一下他人。
她这么想着，在电脑前坐下的班主任忽然抬头说了一句。
“你可以走了。”
“？？？”
才刚进来，就要让她走，那对方为什么要喊住她？还一脸严肃地让她到办公室去？
叶子懵圈地回到教室。
外面雪停了。
新来的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对着幻灯片分析消毒水的各种有效组成成分及其特性。
叶子汗颜，默默地将桌肚里多出来的一瓶消毒水塞回去。
什么情况？
为什么又有人送了她一瓶消毒水？
“那个同学！”
班上的同学齐刷刷地朝她看过来。
叶子呆愣愣地站起来。
“就是你！”
任课老师推了推镜框，上课发呆是吧？
“把这题解完，解不出来就一直站着。”
叶子收回飘散的思绪，将大屏里的选择题阅读了一遍，然后猛地啊了一声。
她叫得有点惨。
众人被她吓一跳。
叶子伸手指向窗外，大喊出声。
“老师，有人跳湖！！”
任课老师手抖了抖，粉笔掉了，班里其他同学则纷纷起身，吵吵嚷嚷地冲到窗边，迎着刺冷的寒风，注目远眺。
明溪中学绿植茂盛，原本是打算再建个观赏的人工湖，可不知是不是选址不对，湖边不管种什么都会枯，湖里养什么都会死，地光秃秃的，水死气沉沉的，一点都不美观。
平时也很少有学生愿意去那边晃悠，听班主任说过，学校来年是准备将它填了。
莫川站在桥上，这里覆了一层雪，已经被踩踏得与污泥不分，眼前是结了一层冰的湖面，上面破了一个洞，搜救人员正从里面捞出两具泡了一晚的紫红肿胀的尸体，装进裹尸袋。
他是顶替仲明的空位补进来的，想起对方的嘱咐，他朝四下逡巡一圈，改道去找保卫处调取监控。
事实果然，又是自杀。
他看着视频里把自己脱光光，一边哭，一边手拉手跳湖的两个男生，眸中暗光闪动。
“……该不会是殉情吧？”
搭档轻咳一声，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包容，两个学生年纪轻轻的，心灵脆弱，一时接受不了啥的，也是正常。
莫川把进度条拉回去一段：“什么样的情侣死前还要互扇耳光，扯彼此的头发？”
“我和我老婆喽。”
“……”
莫川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搭档耸肩：“我错了，我闭嘴。”
莫川收回目光，又将视频反复拉动，前前后后看了十几遍，怎么看，怎么奇怪，但又具体找不出那个奇怪点，干脆将它拷贝下来。
“那个叫叶子的女生在哪个班？”
“一班。”
一个月两起自杀事件，两死一伤，学校也急起来了，发了紧急通告，简而言之，就是让大家都管好嘴巴和手，不准泄露一点这些糟心的事，否则处分伺候。
不知为何，三人的父母都来过学校，但都形色匆匆，不哭不闹，尤其是那对男生的父母，临走前还捐了笔巨款给学校。
叶子又被警察带走了。
她习以为常，也明白自己将会面临什么。
“你怎么知道有人跳湖？”
“因为我看到了。”
“他们死在午夜，怎么？你昨晚来过学校？”
叶子迎着对方莫名冷嘲的语气，不卑不亢地回道：“我们学校的监控很多，也很好用，从未故障过，所以我有没有半夜潜入学校偷窥他人跳湖自杀的癖好，莫警官应该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了。”
莫川从不信鬼神之说，所以他第一反应是这个叶子在说谎了，但她说得对，她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的怀疑简直是无趣。
可要让他相信对方有通灵能力更是无稽之谈，还有一个可能就是，那对男生，不，应该是最近这些自杀的人之间有什么紧密联系……这一闪而过的念头，让他狠狠拧起眉，陷入层层困局中。
可这些人中与叶子大部分是完全陌生的状态，这不合理啊……难道他设想的角度错了？
离开警局时是下午四点多。
叶子婉拒了莫川的接送，就这样顶着一点一点又飘起的细雪，漫步在人来人往的长街。
她注意到了大多数都是游客。
今年来覃海旅游的人特别多，她仰起头，望向晦暗不明的天空，睫毛粘上稀碎的雪花，口中白雾消散在满天风雪里。
她想，她已经想好遗书怎么写了。
以后她的骨灰就撒进覃海好了，她一点都不想躺进冷冰冰的坟墓，不想长眠在任何人身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死在时间的长河里。
最好谁也不要记得她。
鸣笛与音乐碰撞，暖色的灯光透过橱窗。
她的身影踽踽独行，慢慢消散在人海。
莫川站在门口很久，直到角落那人冻得忍不住跺脚取暖时才抿着唇走过去。
他将自己的围巾解下给她。
“你准备站到天黑吗？”
方晴看了眼长街尽头，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把脑袋垂下去，踢了踢脚下的雪堆。
“关你屁事。”
她没有承下他的好意，抬步就走。
“方晴。”
他忍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臂，但很快认知到这样不合适，立马收了回来。
方晴没想到他的动作比她还快，先是一怔，随及嗤笑出声，像看小丑一样，讥讽地斜了对方一眼，往反方向离开了。
下午五点左右，城镇已经完全堕入黑暗。
叶子拎着一袋生活用品，停在路灯下，穿着高级灰竖纹大衣的短发女人向她走来，冷艳的五官，带着些许岁月的痕迹。
“介意我在你家留宿一晚吗？”
仲明拍掉肩头的雪，接过她手中物资。
叶子摇了摇头，又问：“是这小区出什么事了吗？”
仲明嗯了一声，没多说，熟门熟路地刷卡进楼，按下电梯键：“你一个人住吗？”
叶子：“还有一只猫。”
这套住宅只有48平，但对她来说足够了。
仲明问完又觉得自己属实没话找话，索性把嘴巴闭上了。
门打开，清冷感扑面而来。
一只大黑猫跳出来，喵喵叫着，一副快饿死的样子，竖着尾巴，在叶子脚边走来走去，同时在她裤腿上蹭来蹭去。
这大概是奇玉最像猫的一天。
叶子把它抱起来，走进屋子，仲明看着猫，表情是由衷地吃惊。
“我还以为是个煤气罐。”
奇玉：“……”
叶子哈哈尬笑了一下，给奇玉顺毛。
“方阿姨，你吃了吗？”
“我没有，你呢？”
“我吃过了。”
叶子将小厨房交给仲明，自己去了床边的收纳桌子上写作业。
晚上六点多，仲明洗完碗，打了个电话回家，询问一下保姆，确定自家女儿乖乖吃完饭后，终于安下心来。
晚上七点多。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来你这边住吗？”
仲明一直等到叶子做完作业，又刷了套卷子后，才着入重点。
叶子惊讶，还以为对方准备这么保守一晚上呢，她顺着对方的提问回：“为什么？”
仲明细细观察她的表情，没放过一丝一毫：“还记得今天给你上课的化学老师吗？”
她抱着手臂走到飘窗边，抬了抬下巴：“他就住在对面那间房。”
她看着女孩露出显而易见的错愕，眸色微凝过后，沉声道：“你不知道吗？”
叶子转向窗外，看到了隔壁的楼，其实上面不只有一扇窗，但只有正对面的那扇是漆黑的，事实上，不只有今天，它每天都是黑的，所以她一直以为那是无人居住的空房。
叶子小声地问：“他死了吗？”
“是的。”
“……多久？”
仲明报了一个具体日期。
是在她搬来定居的前一天。
麻雀的空间鸦雀无声，只剩下两人的拥挤的频率不一的呼吸。
死寂许久，叶子艰难开口：“不是我……”
仲明被她这欲哭无泪表情怔住了，一时无奈失笑：“我不是在怀疑你。”
她只是有一种不妙的预感，猜想叶子会不会在将来某一天也成为这些“自杀”人群的一员。
毕竟每一场死亡都离她那么近。
还是个跟她女儿一起长大，原生家庭糟糕得一塌糊涂却依旧保持品学兼优的青葱少年。
平心而论，无论以何种身份，她都不想对方出事。
两人聊到晚上八点。
叶子按时睡觉，仲明将隔断玻璃门拉上，自己坐在外面沙发上，戴着耳机处理莫川发给她的音频和视频。
直至晚上十一点，门外传来敲门声。
有门铃，但对方选择了敲门，声音不大，但由于屋子也不大，刚好让靠门近的才解决完生理需求的仲明听见了。
她警觉地摸向腰间，悄声查看实时监控。
楼道里不止一个住户，但楼道里的确没有人，仿佛刚刚一切都是错觉，她扯了扯唇，回到沙发，差不多半小时后，那阵敲门声又出现了。
仲明没有迟疑，掏出手枪，打开了保险，在门打开的一霎，对准了楼道。
还是没有人。
不过这次门上被贴了一张纸条。
仲明看着上面的字，目眦欲裂，抬手一把扯下，将门关好后，脸色铁青地往电梯方向大步踱去，同时联系上家里的保姆。
小屋内，叶子睡得不是很安稳。
她鼻塞了，半夜辗转间感受到有人躺在她的身边，她以为是仲明，对方还很贴心地为她拉了一下被子。
折腾了片刻，终于被她找到了个可以顺畅通气的姿势了，她侧躺着，对着黑暗中的轮廓，轻声地嘀咕了一句抱歉。
她担心自己动来动去，吵到对方，不过对方没有回复，大概已经睡着了。
叶子打了个哈欠，阖上酸涩的眼皮。
另一边，仲明飙着车，风风火火赶回了家。
保姆接人时，还保证了很多遍：“小晴很好，她已经睡着了。”
仲明蹑手蹑脚地打开方晴的房门，看着安然无恙的熟睡的女儿，又检查了一遍门窗，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继续办公。
她通宵了一夜，等方晴第二天醒来，被对方惊到了：“妈，你怎么在我房间？”
仲明眼下微青，揉着眉心：“不是怕你出事吗？”
方晴无语：“我在家能出什么事？”
仲明活动了一下筋骨：“既然这样，那以后都在家吧。”
方晴懵了：“什么鬼？”
她妈是打算关她禁闭吗？
仲明解释了一下：“只是改成线上而已。”
方晴疯狂摇头：“我不要！”
“听话。”
“我不！”
她唰地立起，隐含怒意：“妈，我是人，不是宠物，我也有自己的交际圈啊！你把我整天关家里，我人安全了，我精神养废了，你就无忧无虑了是吗！”
仲明哑口无言。
方晴咬着唇，早饭省了，拎着包直接出门。
其实她知道仲明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她也不想吵架的，但控制不住，有些压在心里很久的东西，突然一下子涌上来，让她口不择言了。
她今天心情很臭，特别是一大早就遇到了改名叫傻卵的谈于风，她脸色更臭了。
他做的那些事，她看在眼里呢，这么喜欢到处乱搞，怎么有脸说只喜欢叶子！她以前竟然还想撮合他们，她脑子有病吧！
说出来惭愧，她曾经还暗恋过他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因此对叶子产生过一些歹毒的念头，隐晦地行使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好在及时收手，未能犯下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啊，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
谈于风拦住无视他的某人：“找你个事。”
方晴突破不了围墙，瞪他：“你想干什么？”
“帮我约叶子出来，就在学校天台。”
方晴睁大眼，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女朋友一茬又一茬地换，还想装纯爱战士，这个又当又立的菜花男。
“我知道你和莫川的事。”
冷哼离去的方晴忽然停下了脚步。
谈于风抛了抛手中U盘，淡声道：“你猜，你妈要是知道了，她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方晴转过身。
谈于风笑了下：“我知道的，你妈一直都很爱你，你肯定也不愿意，让你仅剩的唯一的亲人失望痛苦吧。”
……
叶子倒了垃圾回来，发现好几个月没和她说话的方晴居然站在了她的桌子边。
她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对方只是看着窗外，今天难得放晴，积雪亮晶晶的，开始化了。
“你有空吗？”
对方声音没什么情绪。
叶子不答反问：“你有什么事吗？”
冷冰冰的对话，谁能想到几个月前，两人还是一对亲密无间、知无不言的好闺蜜。
气氛不意外地僵住了。
方晴默了默，从兜里掏了个纸团扔桌上，然后转了身，低着头，回了自己座位。
和以前一样，对方总是喜欢把别人传递给她的信封揉成一团。
这个别人一般是谈于风。
叶子打开纸团看了眼，眸色不由黯了下去。
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其实她从小就明白，对方主动接近她，千方百计地将她拉进朋友圈，并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她。
她也从小就明白，她不过是链接他们两人彼此之间的桥梁，她只是个契机，谈于风才是最终的那个目的。
叶子将纸团重新揉上，扔进后面的垃圾桶。
她不过是他们或者他和她们的play里用于增加兴奋度的一环罢了。
……
中午十一点多，最后一节课结束。
所有人恶鬼出笼一样，往食堂狂奔，叶子不紧不慢地从桌肚里掏了把美工刀放进口袋，然后前往天台赴约。
明溪中学不管春夏秋冬都有午休。
她不用吃饭，算是提前了，上面空荡荡的，发黑的粗糙水泥地，除了一根凸出的生锈的金属水管，就只有一张长椅子，应该是别的学生从林荫道上搬上来的铁艺椅，和地面一样，也是干燥的，被人清理过了。
她坐在椅子上，吹着风，晒着并不温暖的太阳，目光落在空中虚无缥缈的一点上。
也不知脑袋放空了多久，后面传来铁门被人打开的动静。
充当雕塑的叶子转过脸，然后略显困惑地看了眼腕表，都一个小时了，早就过了约定的时间，谈于风是不来了吗？
不来她就走咯。
叶子站起来，直接原地让座。
上来的是位女生，抱着本诗集，她的注意力第一时间被诗集的名字拉走了，没仔细看女生的容貌，事实上，出于礼节，她也不好上来就盯着对方的脸看。
话说回来，这本诗集她曾经也有过一本，看了没几页，就不小心丢失了。
再然后，也没有后来了。
她拥有的书籍太多太多，不过全是秋棠替她选购的，没有一本能提起她的兴致，可秋棠对她下达的指令不可违抗，于是又不得不日夜熟读，硬着头皮咀嚼。
当然了，暴饮暴食能真正地吸收多少？
记住一个名字就不错了。
她下了楼，在楼下遇到了方晴，大概是在等人，对方迅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立马移开目光，低头踢石子，和这几个月一样不声不响地把她当陌生人。
一个女生从后面小卖铺走出来。
“方晴，我好了。”
方晴应了声，跟对方手挽手走了。
叶子突然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下午的课也不想上了，反正她都自习完了，于是找班主任请了个病假，逃了人生第一次课。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来自异乡的游客，对覃海市的一切都上了瘾，乘着巴士到处乱逛，拿着自己的卡到处乱刷，里面是原本用来捐掉做好人好事的奖学金。
她觉得好饿好饿，想吃很多很多东西，可事实上，她并没有任何食欲，她的胃坏掉了，她拼命吞咽下去的那些东西，最后都会因为身体的排斥被迫呕吐出来。
这多浪费粮食，多遭天谴啊，但她就是失控了，身体里好像长了一个黑洞，怎么也填不满，甚至还在肆意地搅碎她的内脏，妄图挖空她的躯干。
她不想变成一个空壳子。
她只能不停地吃，不停地填，然后不停地吐。
没有意义地自残，就像她之前还在吐槽的疑似加入邪/教的那些自杀者。
华灯初上，她几乎累得趴下。
但她没有回家休息，而是来到了闻名已久的雪景沙滩，栈桥上好多人，她挤在人群里。
一点都不冷。
咔嚓咔嚓，到处是闪光灯。
她跟着欢呼的人群，眺望一点点隐入黑暗的海平面，在某一时刻，伴随着来自星空广场的浑厚钟声，绚烂的烟花在她头顶一个接一个地炸响。
她仰起头，风吹乱她的发，烟花落入她的眼瞳，斑斓的光照亮了她毫无血色的侧脸。
是夏花般的容颜。
却也是早就定格的注定要逝去的瞬间。
叶子维持着这个姿势好久，久到天上的烟花散去，周围的人群渐渐也寂寞无声，久到她终于恍然大悟，接着后知后觉地明白。
哦，原来是她的泪腺坏掉了。
连续下了四天雪后，供给游客观光喂食的栈桥被冰棱覆盖，海鸥无可奈何地盘旋，永远搁浅的货轮倾斜在灰蒙蒙的风雪中，一望无际的覃海与城镇被绵延曲折的海岸线分割，形成一半雪一半海的绝美胜景。
叶子却无暇欣赏。
她最近被另一件棘手的事困扰住了。
新年刚过，目睹惨案现场的阴霾被冲淡些许。
她以为这只是高中生涯中一个意外的不幸的插曲，却不想这场未能掀起一点风波的自杀事件竟是往后所有连环的凶残的与她似乎有解不开关联的慑人开端。
她想，她是惹到谁了吗？又或者单纯地与女厕的风水五行相克？
人是课间进的女厕，下课铃还没响，警车与救护车就紧随其后地闯进了学校。
仲明还是那个仲明，搭档还是那个搭档，叶子又一次地坐上了同一辆警车，给她做笔录的依旧是上一次的警察同志。
要说区别的话，就是案发场地从体育馆变成了实验楼，而仲明脸色也更加的难看了。
“我看到她拿着一罐试剂离开了教室。”
“所以你是出于担心才跟过去的？”
叶子这次犹豫了一下。
虽然听起来很冷血，但实际上她确实不是出于任何同学之间的关心。
她也并不认识对方，不过因为这个女生在前一天特意跑到她面前不知起源地耀武扬威，说些不知所谓的争风吃醋的话，所以才对这个人留下了点印象。
她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对方当时脸色煞白，用生理期为由请完假，居然悄悄顺走了原本摆在实验桌上的一瓶用于稀释操作的试剂。
最可笑的是，在她向任课老师检举报告时，对方竟然还用一种十分不赞同的眼神看她，口吻严厉地让她不要没事找事。
她感到不可思议，所以跟了上去。
去的路上，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对方会用倒灌试剂这种方式自杀。
烈狱一般的惨痛，难以想象是遭遇了何等变故，才能让她定下如此狠绝的死志。
不过幸好她动作比较快，那瓶试剂的浓度比较低，喝的量也不算多，这个女生已经被救下来了。
仲明眉目冷森，站在走廊上，越过栏杆，望向站在警车边的女生，冷呵一声。
“那个老师呢？”
“听学生说，上一半就急匆匆走了，然后换了其他老师代课，目前已经离校，我已经让人……”
“我去。”
搭档愣了一下：“阿明！”
仲明带着从学校和警局调出来的人事资料和监控，两厢对比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是新年头一遭。
事发后两星期，教学楼的女厕也出事了。
一女生扒光了衣服，给自己浇了一身冰水，躲在坑位里差点失温去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叶子确实手气爆棚。
正好选中那一间的叶子才推开门，就被对方吓到红温了，以为见到恐怖片里的女鬼了，她怒了，生平第一次飙出了祖国问候。
那个烧得糊里糊涂的女生听到声音，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脸上全是巴掌印，两条紫黑的香肠嘴都开裂了，鲜血淋漓。
“谁弄的！”
叶子闭了闭眼，压抑着，一脸烦躁地报了警，扣了急救电话。
那个女生没回答，只是手伸过去，拿起一旁的洁厕灵就要往嘴里灌。
叶子：“……”
好了，住手，她懂了。
第三次见到那位警察同志时，她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和对方相顾无言片刻，她敛下眸，又恹又丧又不耐烦。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来上个厕所！”
能不能查查她们的好友圈啊，她怀疑她们是不是都进了同一邪/教组织，把女厕当自杀圣地，到处嚯嚯公共场合，搞得现在人心惶惶，上个女厕都要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时不时撞见一具可怖的尸体。
就不能找个无人区去了结吗！
留给师生们的女厕真的不多了！
她内心吐槽着，而后忽然记起自己曾经也是个在公共场所自杀过的屑，她也没有一点公德心啊，怎么好意思去喷别人？
啊啊啊！！！
她抱住自己的脑袋，对面的警察将录音笔收了，做公式一样宽慰了她一句，走了。
这三场自杀事件，有监控作证，她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按理说，不管怎样都牵扯不到她头上，可让人耿耿于怀的，每一次她都在现场，而且还是第一目击证人。
这很难不让人多心。
再多来几次，她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叶子突然松了一口气。
她胃坏了，已经好久不进食了，所以这次排空后，她再也不用解决生理需求了，以后女厕就与她无缘了。
叶子在从广场回到教室。
刚走几步，又倏地停住。
那群三三两两交谈着的学生，在她进入教室那一刻，不约而同地安静了。
叶子看过去，他们又立刻装作无所事事地继续闲聊，像没看到她似的，但事实上，她经过时，那些离得近的人就跟遇到了脏东西似的，纷纷跳开，动作夸张，唯恐避之不及。
叶子疑惑地站在自已座位边，但那里已经没了她的位置，换成了一个后排的学生，她的同桌表情尴尬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僵硬地把目光收回来，放在自己课本上。
叶子看向后排，那也有人坐，再往后也有人，一直到最后，她看到了她的桌子，离最后一个同学有相当一段距离，几乎摆到了垃圾桶旁边。
她顿了顿，下意识地看向前桌。
她的好闺蜜方晴，对方似乎在全神贯注地预习课文，高高垒起的书挡住了她的脸。
叶子走向自己的课桌，将桌子摆正，靠着墙，这边临窗，外面的雪景倒是不错，就是有点漏风，好在她的皮肤早就感受不到冷暖了。
一个月前，她的痛觉丧失了，然后是味觉、嗅觉，五感只剩视觉和听觉尚且健在，而且因为其他感官的失灵，导致她的视觉听觉老是敏感过度，总是会看到或者听到一些冗余的无聊的部分。
比如现在，她的眼角余光，她的耳朵，其实能捕捉到班里其他同学向她递来的成分各异的眼光，以及附带的絮絮叨叨。
她有点不太舒服地蹙起眉，不过不是因为此刻四周那种若有似无的打量和议论，又或者是正在经受的来自集体的赤/裸裸的孤立行为，而是……
叶子转动视线，落在花岗岩的瓷砖地面，就在她抽出课本那一瞬间，她心中蓦然升起一阵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她看向自己的课本。
总觉得它，还有它们，这些书应该全都被撕得破破烂烂的，淋上乱七八糟的液体，粘上各种污浊的鞋印，凌乱地散落在地面，等着她跪着哭着收拾才对。
手掌抚过书桌，上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灰尘，也完好无损，更没有刻得满满的充斥恶意的侮辱性文字——
【贱货】
她眼里渗出一丝迷茫。
不对，那不是她的桌子。
那是谁的？
上课铃响。
地中海的老师走进教室，对方一眼就看到了孤零零在后排的叶子，神色立时不满起来，以为叶子在光明正大地搞特殊，不过介于叶子平时成绩优异得无可指摘，倒是没有不近人情地命令对方当众搬回来。
只是上完课后，对方就去找了班主任，把叶子的事说了一边。
话里话外是成绩再好的学生，也不能特立独行，傲才恃物，藐视且嫌弃其他同学。
这样不懂得收敛锋芒，妄自尊大，以后出了社会岂不是要树大招风，被人戳脊梁骨？
总之一句话，他认为叶子孤立了全班人。
这样不符合逻辑的言论，一般正常人都不会信，但很诡异，班主任就是一致认同了。
正好下一节是她的课，是时候找这个过于孤芳自赏的尖子生聊一聊了。
此时此刻，单方面被定性为毫无谦逊可言的叶子正魂不守舍地坐在座位上，单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发呆。
她在桌肚里发现了一罐没拆封的薄荷味口香糖，也不知道谁送的，她最近确实经常嚼口香糖，但纯粹是去口气用的，因为她担心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会散发出恶心的气味。
秋玥说她死亡的刹那被拉长至了三年。
叶子摩挲着自己指尖，日渐深沉的指甲内的紫黑瘀血仿佛遇水晕开的墨，一寸寸往下漫延了，夹杂血丝，几乎染到了第二个指节，对比一下她冷白的底色，好似冻伤了一样。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肯定死得很难看。
叶子起身，将那罐口香糖送去了失物招领站，回来的路上正好碰到了谈于风。
他和一女生在回廊的拐角处接吻，手在对方衣服里乱摸，自从他再次表白失败后，两人又形同陌路了。
叶子对此没意见，甚至乐见其成，就是希望以后这种偶遇的频率能再少点就好了，她真得不想在纯洁的校园看十八禁啊。
她目不旁视地走过去，背对上楼的当口，她听到了那个女生突然拔高的尖叫声。
对方喊了一声谈于风的名字。
她身形定了定，而后猛然惊觉。
实验楼自杀的那个女生！
叶子想起来了，难怪有印象！
那人不就是上次被她撞见和谈于风在器材室接吻的女生吗？这次又是换了一个吗？
她眼角抽了一下，赶紧加快脚步，迅速撤离十八禁现场。
无语了，她感觉眼睛和耳朵都要长出奇形怪状的东西了，不要啊，她不想这么快就变成小聋瞎，她还有遗书没有写呢！
气氛火热的拐角，谈于风注意力一直放在叶子身上，看着对方黯然神伤地停下脚步，背对着，沉默着，最后落荒而逃，他突然觉得胸闷气短，无端地心烦意乱。
他甩开黏上来的人，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最后当着对方涨红的泫然欲泣的面孔，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粉色的情书揉成一团，扔到了他脸上。
他侧头避开，留下原地痛哭的女生，姿态凉薄地转身走人。
几分钟前，对方堵住他送情书，他不认识她，本来也不想理她的，谁知会遇上某人。
许是为了置气，又或者其他什么。
和上次一样，他就是故意的，想在对方面前和别人做出这些亲密的举动，然后……
然后什么？
他茫然起来，她好像很难过的样子，他应该解气才对，可他现在一点都痛快不起来。
同一时间，被单方面判定为为情所伤的叶子已经被班主任从教室后门逮住了。
她跟着对方进了办公室，然后看到在班主任办公桌的位置还站着一个女生。
第一印象就是瘦，非常瘦，纤细羸弱，马尾发黄，是营养不良的症状，薄荷绿的羽绒服略显宽大，藏住了她的双手，立起的领子遮住了她的下半张脸。
学校确实有不少贫困的特招生，她扫了眼对方递交的申请资助的表格，想着要不把自己的奖学金都捐了，反正一年后，金银财物都是外物了，不如离开前方便一下他人。
她这么想着，在电脑前坐下的班主任忽然抬头说了一句。
“你可以走了。”
“？？？”
才刚进来，就要让她走，那对方为什么要喊住她？还一脸严肃地让她到办公室去？
叶子懵圈地回到教室。
外面雪停了。
新来的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对着幻灯片分析消毒水的各种有效组成成分及其特性。
叶子汗颜，默默地将桌肚里多出来的一瓶消毒水塞回去。
什么情况？
为什么又有人送了她一瓶消毒水？
“那个同学！”
班上的同学齐刷刷地朝她看过来。
叶子呆愣愣地站起来。
“就是你！”
任课老师推了推镜框，上课发呆是吧？
“把这题解完，解不出来就一直站着。”
叶子收回飘散的思绪，将大屏里的选择题阅读了一遍，然后猛地啊了一声。
她叫得有点惨。
众人被她吓一跳。
叶子伸手指向窗外，大喊出声。
“老师，有人跳湖！！”
任课老师手抖了抖，粉笔掉了，班里其他同学则纷纷起身，吵吵嚷嚷地冲到窗边，迎着刺冷的寒风，注目远眺。
明溪中学绿植茂盛，原本是打算再建个观赏的人工湖，可不知是不是选址不对，湖边不管种什么都会枯，湖里养什么都会死，地光秃秃的，水死气沉沉的，一点都不美观。
平时也很少有学生愿意去那边晃悠，听班主任说过，学校来年是准备将它填了。
莫川站在桥上，这里覆了一层雪，已经被踩踏得与污泥不分，眼前是结了一层冰的湖面，上面破了一个洞，搜救人员正从里面捞出两具泡了一晚的紫红肿胀的尸体，装进裹尸袋。
他是顶替仲明的空位补进来的，想起对方的嘱咐，他朝四下逡巡一圈，改道去找保卫处调取监控。
事实果然，又是自杀。
他看着视频里把自己脱光光，一边哭，一边手拉手跳湖的两个男生，眸中暗光闪动。
“……该不会是殉情吧？”
搭档轻咳一声，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包容，两个学生年纪轻轻的，心灵脆弱，一时接受不了啥的，也是正常。
莫川把进度条拉回去一段：“什么样的情侣死前还要互扇耳光，扯彼此的头发？”
“我和我老婆喽。”
“……”
莫川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搭档耸肩：“我错了，我闭嘴。”
莫川收回目光，又将视频反复拉动，前前后后看了十几遍，怎么看，怎么奇怪，但又具体找不出那个奇怪点，干脆将它拷贝下来。
“那个叫叶子的女生在哪个班？”
“一班。”
一个月两起自杀事件，两死一伤，学校也急起来了，发了紧急通告，简而言之，就是让大家都管好嘴巴和手，不准泄露一点这些糟心的事，否则处分伺候。
不知为何，三人的父母都来过学校，但都形色匆匆，不哭不闹，尤其是那对男生的父母，临走前还捐了笔巨款给学校。
叶子又被警察带走了。
她习以为常，也明白自己将会面临什么。
“你怎么知道有人跳湖？”
“因为我看到了。”
“他们死在午夜，怎么？你昨晚来过学校？”
叶子迎着对方莫名冷嘲的语气，不卑不亢地回道：“我们学校的监控很多，也很好用，从未故障过，所以我有没有半夜潜入学校偷窥他人跳湖自杀的癖好，莫警官应该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了。”
莫川从不信鬼神之说，所以他第一反应是这个叶子在说谎了，但她说得对，她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的怀疑简直是无趣。
可要让他相信对方有通灵能力更是无稽之谈，还有一个可能就是，那对男生，不，应该是最近这些自杀的人之间有什么紧密联系……这一闪而过的念头，让他狠狠拧起眉，陷入层层困局中。
可这些人中与叶子大部分是完全陌生的状态，这不合理啊……难道他设想的角度错了？
离开警局时是下午四点多。
叶子婉拒了莫川的接送，就这样顶着一点一点又飘起的细雪，漫步在人来人往的长街。
她注意到了大多数都是游客。
今年来覃海旅游的人特别多，她仰起头，望向晦暗不明的天空，睫毛粘上稀碎的雪花，口中白雾消散在满天风雪里。
她想，她已经想好遗书怎么写了。
以后她的骨灰就撒进覃海好了，她一点都不想躺进冷冰冰的坟墓，不想长眠在任何人身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死在时间的长河里。
最好谁也不要记得她。
鸣笛与音乐碰撞，暖色的灯光透过橱窗。
她的身影踽踽独行，慢慢消散在人海。
莫川站在门口很久，直到角落那人冻得忍不住跺脚取暖时才抿着唇走过去。
他将自己的围巾解下给她。
“你准备站到天黑吗？”
方晴看了眼长街尽头，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把脑袋垂下去，踢了踢脚下的雪堆。
“关你屁事。”
她没有承下他的好意，抬步就走。
“方晴。”
他忍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臂，但很快认知到这样不合适，立马收了回来。
方晴没想到他的动作比她还快，先是一怔，随及嗤笑出声，像看小丑一样，讥讽地斜了对方一眼，往反方向离开了。
下午五点左右，城镇已经完全堕入黑暗。
叶子拎着一袋生活用品，停在路灯下，穿着高级灰竖纹大衣的短发女人向她走来，冷艳的五官，带着些许岁月的痕迹。
“介意我在你家留宿一晚吗？”
仲明拍掉肩头的雪，接过她手中物资。
叶子摇了摇头，又问：“是这小区出什么事了吗？”
仲明嗯了一声，没多说，熟门熟路地刷卡进楼，按下电梯键：“你一个人住吗？”
叶子：“还有一只猫。”
这套住宅只有48平，但对她来说足够了。
仲明问完又觉得自己属实没话找话，索性把嘴巴闭上了。
门打开，清冷感扑面而来。
一只大黑猫跳出来，喵喵叫着，一副快饿死的样子，竖着尾巴，在叶子脚边走来走去，同时在她裤腿上蹭来蹭去。
这大概是奇玉最像猫的一天。
叶子把它抱起来，走进屋子，仲明看着猫，表情是由衷地吃惊。
“我还以为是个煤气罐。”
奇玉：“……”
叶子哈哈尬笑了一下，给奇玉顺毛。
“方阿姨，你吃了吗？”
“我没有，你呢？”
“我吃过了。”
叶子将小厨房交给仲明，自己去了床边的收纳桌子上写作业。
晚上六点多，仲明洗完碗，打了个电话回家，询问一下保姆，确定自家女儿乖乖吃完饭后，终于安下心来。
晚上七点多。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来你这边住吗？”
仲明一直等到叶子做完作业，又刷了套卷子后，才着入重点。
叶子惊讶，还以为对方准备这么保守一晚上呢，她顺着对方的提问回：“为什么？”
仲明细细观察她的表情，没放过一丝一毫：“还记得今天给你上课的化学老师吗？”
她抱着手臂走到飘窗边，抬了抬下巴：“他就住在对面那间房。”
她看着女孩露出显而易见的错愕，眸色微凝过后，沉声道：“你不知道吗？”
叶子转向窗外，看到了隔壁的楼，其实上面不只有一扇窗，但只有正对面的那扇是漆黑的，事实上，不只有今天，它每天都是黑的，所以她一直以为那是无人居住的空房。
叶子小声地问：“他死了吗？”
“是的。”
“……多久？”
仲明报了一个具体日期。
是在她搬来定居的前一天。
麻雀的空间鸦雀无声，只剩下两人的拥挤的频率不一的呼吸。
死寂许久，叶子艰难开口：“不是我……”
仲明被她这欲哭无泪表情怔住了，一时无奈失笑：“我不是在怀疑你。”
她只是有一种不妙的预感，猜想叶子会不会在将来某一天也成为这些“自杀”人群的一员。
毕竟每一场死亡都离她那么近。
还是个跟她女儿一起长大，原生家庭糟糕得一塌糊涂却依旧保持品学兼优的青葱少年。
平心而论，无论以何种身份，她都不想对方出事。
两人聊到晚上八点。
叶子按时睡觉，仲明将隔断玻璃门拉上，自己坐在外面沙发上，戴着耳机处理莫川发给她的音频和视频。
直至晚上十一点，门外传来敲门声。
有门铃，但对方选择了敲门，声音不大，但由于屋子也不大，刚好让靠门近的才解决完生理需求的仲明听见了。
她警觉地摸向腰间，悄声查看实时监控。
楼道里不止一个住户，但楼道里的确没有人，仿佛刚刚一切都是错觉，她扯了扯唇，回到沙发，差不多半小时后，那阵敲门声又出现了。
仲明没有迟疑，掏出手枪，打开了保险，在门打开的一霎，对准了楼道。
还是没有人。
不过这次门上被贴了一张纸条。
仲明看着上面的字，目眦欲裂，抬手一把扯下，将门关好后，脸色铁青地往电梯方向大步踱去，同时联系上家里的保姆。
小屋内，叶子睡得不是很安稳。
她鼻塞了，半夜辗转间感受到有人躺在她的身边，她以为是仲明，对方还很贴心地为她拉了一下被子。
折腾了片刻，终于被她找到了个可以顺畅通气的姿势了，她侧躺着，对着黑暗中的轮廓，轻声地嘀咕了一句抱歉。
她担心自己动来动去，吵到对方，不过对方没有回复，大概已经睡着了。
叶子打了个哈欠，阖上酸涩的眼皮。
另一边，仲明飙着车，风风火火赶回了家。
保姆接人时，还保证了很多遍：“小晴很好，她已经睡着了。”
仲明蹑手蹑脚地打开方晴的房门，看着安然无恙的熟睡的女儿，又检查了一遍门窗，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继续办公。
她通宵了一夜，等方晴第二天醒来，被对方惊到了：“妈，你怎么在我房间？”
仲明眼下微青，揉着眉心：“不是怕你出事吗？”
方晴无语：“我在家能出什么事？”
仲明活动了一下筋骨：“既然这样，那以后都在家吧。”
方晴懵了：“什么鬼？”
她妈是打算关她禁闭吗？
仲明解释了一下：“只是改成线上而已。”
方晴疯狂摇头：“我不要！”
“听话。”
“我不！”
她唰地立起，隐含怒意：“妈，我是人，不是宠物，我也有自己的交际圈啊！你把我整天关家里，我人安全了，我精神养废了，你就无忧无虑了是吗！”
仲明哑口无言。
方晴咬着唇，早饭省了，拎着包直接出门。
其实她知道仲明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她也不想吵架的，但控制不住，有些压在心里很久的东西，突然一下子涌上来，让她口不择言了。
她今天心情很臭，特别是一大早就遇到了改名叫傻卵的谈于风，她脸色更臭了。
他做的那些事，她看在眼里呢，这么喜欢到处乱搞，怎么有脸说只喜欢叶子！她以前竟然还想撮合他们，她脑子有病吧！
说出来惭愧，她曾经还暗恋过他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因此对叶子产生过一些歹毒的念头，隐晦地行使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好在及时收手，未能犯下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啊，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
谈于风拦住无视他的某人：“找你个事。”
方晴突破不了围墙，瞪他：“你想干什么？”
“帮我约叶子出来，就在学校天台。”
方晴睁大眼，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女朋友一茬又一茬地换，还想装纯爱战士，这个又当又立的菜花男。
“我知道你和莫川的事。”
冷哼离去的方晴忽然停下了脚步。
谈于风抛了抛手中U盘，淡声道：“你猜，你妈要是知道了，她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方晴转过身。
谈于风笑了下：“我知道的，你妈一直都很爱你，你肯定也不愿意，让你仅剩的唯一的亲人失望痛苦吧。”
……
叶子倒了垃圾回来，发现好几个月没和她说话的方晴居然站在了她的桌子边。
她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对方只是看着窗外，今天难得放晴，积雪亮晶晶的，开始化了。
“你有空吗？”
对方声音没什么情绪。
叶子不答反问：“你有什么事吗？”
冷冰冰的对话，谁能想到几个月前，两人还是一对亲密无间、知无不言的好闺蜜。
气氛不意外地僵住了。
方晴默了默，从兜里掏了个纸团扔桌上，然后转了身，低着头，回了自己座位。
和以前一样，对方总是喜欢把别人传递给她的信封揉成一团。
这个别人一般是谈于风。
叶子打开纸团看了眼，眸色不由黯了下去。
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其实她从小就明白，对方主动接近她，千方百计地将她拉进朋友圈，并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她。
她也从小就明白，她不过是链接他们两人彼此之间的桥梁，她只是个契机，谈于风才是最终的那个目的。
叶子将纸团重新揉上，扔进后面的垃圾桶。
她不过是他们或者他和她们的play里用于增加兴奋度的一环罢了。
……
中午十一点多，最后一节课结束。
所有人恶鬼出笼一样，往食堂狂奔，叶子不紧不慢地从桌肚里掏了把美工刀放进口袋，然后前往天台赴约。
明溪中学不管春夏秋冬都有午休。
她不用吃饭，算是提前了，上面空荡荡的，发黑的粗糙水泥地，除了一根凸出的生锈的金属水管，就只有一张长椅子，应该是别的学生从林荫道上搬上来的铁艺椅，和地面一样，也是干燥的，被人清理过了。
她坐在椅子上，吹着风，晒着并不温暖的太阳，目光落在空中虚无缥缈的一点上。
也不知脑袋放空了多久，后面传来铁门被人打开的动静。
充当雕塑的叶子转过脸，然后略显困惑地看了眼腕表，都一个小时了，早就过了约定的时间，谈于风是不来了吗？
不来她就走咯。
叶子站起来，直接原地让座。
上来的是位女生，抱着本诗集，她的注意力第一时间被诗集的名字拉走了，没仔细看女生的容貌，事实上，出于礼节，她也不好上来就盯着对方的脸看。
话说回来，这本诗集她曾经也有过一本，看了没几页，就不小心丢失了。
再然后，也没有后来了。
她拥有的书籍太多太多，不过全是秋棠替她选购的，没有一本能提起她的兴致，可秋棠对她下达的指令不可违抗，于是又不得不日夜熟读，硬着头皮咀嚼。
当然了，暴饮暴食能真正地吸收多少？
记住一个名字就不错了。
她下了楼，在楼下遇到了方晴，大概是在等人，对方迅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立马移开目光，低头踢石子，和这几个月一样不声不响地把她当陌生人。
一个女生从后面小卖铺走出来。
“方晴，我好了。”
方晴应了声，跟对方手挽手走了。
叶子突然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下午的课也不想上了，反正她都自习完了，于是找班主任请了个病假，逃了人生第一次课。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来自异乡的游客，对覃海市的一切都上了瘾，乘着巴士到处乱逛，拿着自己的卡到处乱刷，里面是原本用来捐掉做好人好事的奖学金。
她觉得好饿好饿，想吃很多很多东西，可事实上，她并没有任何食欲，她的胃坏掉了，她拼命吞咽下去的那些东西，最后都会因为身体的排斥被迫呕吐出来。
这多浪费粮食，多遭天谴啊，但她就是失控了，身体里好像长了一个黑洞，怎么也填不满，甚至还在肆意地搅碎她的内脏，妄图挖空她的躯干。
她不想变成一个空壳子。
她只能不停地吃，不停地填，然后不停地吐。
没有意义地自残，就像她之前还在吐槽的疑似加入邪/教的那些自杀者。
华灯初上，她几乎累得趴下。
但她没有回家休息，而是来到了闻名已久的雪景沙滩，栈桥上好多人，她挤在人群里。
一点都不冷。
咔嚓咔嚓，到处是闪光灯。
她跟着欢呼的人群，眺望一点点隐入黑暗的海平面，在某一时刻，伴随着来自星空广场的浑厚钟声，绚烂的烟花在她头顶一个接一个地炸响。
她仰起头，风吹乱她的发，烟花落入她的眼瞳，斑斓的光照亮了她毫无血色的侧脸。
是夏花般的容颜。
却也是早就定格的注定要逝去的瞬间。
叶子维持着这个姿势好久，久到天上的烟花散去，周围的人群渐渐也寂寞无声，久到她终于恍然大悟，接着后知后觉地明白。
哦，原来是她的泪腺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