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帝二十八年，昭晓城破，镛国灭。而后五十余载，世上再无秣马厉兵、万户捣衣。”
每书写至此，他悬笔良久，直至幽黑的墨汁淌下，在雪白的宣纸上顺着纤维晕染开来，凝成一个未成形状的黑团，却也不知下一句如何落笔。“先生”，年少的书生用素白的绢布抹了抹他的泪痕，“学生再去为您寻些参照吧，有了参照，您也好落笔。”
“这是第几张了？”他抬起了多年低垂的眼眸，依旧深邃得如同忘川河水。
“先生，这是第二十二张了。”
世人皆称，钟云皑半生戎马，北定郑瑶，南开江镛；半生撰史，秉笔直书，流芳千古。只有他自己清楚，他苟活于这世上，编这史籍，只为能多留下几笔关于她的句子。只为，她肆意昂扬的胸襟和神采奕奕的模样，她短暂的生命和苦涩的青春，能被后人从字里行间寻得蛛丝马迹。
他初次见她，是在渝明河畔。镛国与筑国以此河为界，镛国的昭晓城、筑国的诸安城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两国的军事要地。并且于镛国而言，渝明河主系直插都城，旁系蔓延贯穿全国，是关乎国运存亡的命脉。但连年征战，燹骨成丘，溢血成河，渝明河在百姓们心中，是真真正正的奈河。
那一仗打得艰难，镛国三十万援军若差一步，国运便将终于此了。而筑国便也只差那一步，便可拿下江氏镛国，一统中原。
鸣金收兵后，他望着尸骸堆成的小山丘，黑红的血流入渝明河，顺着河水蔓延开来，瞬间就将其变成了深渊，素白色的残旗玷于污浊的水中。那一年，他二十岁，初次为帅。凌云壮志初次在血海沙场中翻涌，少年白皙的面被尘沙与血迹摩挲。
忽而悠悠的歌声从河畔传来，似是吟着“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他寻着歌声而去，仅望见了对面岸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未著铠甲。他便踏着尸骸砌成的桥，走到她面前。她弓着腰，披着发，唯有一双色浅的瞳，将其与忘川河边的野鬼相区别。
“你是昭晓城主叶晟与......”，他顿了一下，“重阳公主之女。”
她用尽全身力气望向他。她初次见他，只记得那一双深邃的瞳。
“往后，我叫你叶忘川。”
大战后的军营毫无锐气，各营将军托着花名册核对士兵身份，白色卷轴便一点一点地铺开，直至垂落在地，像是嵌入了这黑色的大地。有气无力的答到声此起彼伏，他们寻着自己的名字，也寻着亲近之人的名字。
忽而，兵士们见满身血迹的云将军抱着个伤痕累累的女人走进帅帐，议论纷纷。他为她疗伤上药，他为她放好沐浴的温水......她却只怔怔地望着他深邃的眸子。纱帐内，她泡在木桶里，想起她战死疆场的双亲，啜泣着。她咬破了嘴唇，强忍着从心口冲到嗓子眼的悲愤，她知道自己不能在此嚎啕大哭。纱帐外，他正襟危坐于帅位。“镛国江微茫曾于我筑国为质五载”，她第一次听到有人直呼母亲的名讳，“那时我唤她阿姊，依着辈分，往后，你称我舅父。”
全军三十万兵士，除了她，没有一个女人。一句话，一个称谓，给了她名正言顺受他庇护的理由。此后六年，他们同吃同住。六载光阴，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超过一丈。她叫他舅父，叫他阿舅，叫他云舅，叫他......
翌日清晨，军医按时辰入了营帐请脉。只见云将军坐于主位，已然穿好铁甲，依旧冷着脸，眉如剑般锋利，加之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他说，“先去帐内给我甥女诊疗。”两个字，向全军上下宣告了她的身份。
军医掀开素白色的两层纱帐，见姑娘欠着身子坐于床上，穿着一身大了许多的麻布衣裳，未着衣带，未束头发，眉目清秀。江南女子的清丽是北方极难看到的，他愣了愣，多看了须臾，便想起了十几年前孤身入筑国的江氏重阳公主。当年，那可是筑国上下皆知的风云人物。
他检查了姑娘的伤口，发现所有外伤都被用了钟氏秘药，那是他行医数载也只在江湖传闻中得知只言片语的神药。皮肉之伤无大碍，只是腰背处伤了筋脉，几乎伤及骨髓，足以见得是被人下了死手的。军医出了纱帐，跪着向将军回禀，“姑娘的腰背受了重伤，今后怕是直不起腰了。”
军医走后，他卸了自己的腰带，隔着纱帐递给她，“我的腰带是特制的，宽些硬些，腰背好受力。”手端了半晌不见有人接，他便掀开纱帘，见她低着头在床边坐着，足尖微微触地。他单膝跪在地上，轻轻揽过纤弱的腰，环抱着，将腰带扣好。
她不肯吃饭，他便卸了铠甲，坐在她的床边。“你母亲，江微茫，是个心怀家国的女人。她入筑国时十岁，舅父才刚出生，我几乎是在她怀里长大的。”他啃着手中的白面饼，“她走的时候，说她还会来看我，没想到再见面就是渝明河边了。”她听得出，他的声音有一丝丝颤，“说到底是我欠了她，你有什么愿望、想要什么，舅父都给你。”
她用浅色的眸子看着膝边的男子，方才意识到他是她今后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她红了眼睛，眼睑上泛起里层层红晕，像是夕阳侵袭留下的余殇。她哽咽了半晌，方才艰难地说出，“甥女唯愿，这世上再无秣马厉兵、万户捣衣。”
每书写至此，他悬笔良久，直至幽黑的墨汁淌下，在雪白的宣纸上顺着纤维晕染开来，凝成一个未成形状的黑团，却也不知下一句如何落笔。“先生”，年少的书生用素白的绢布抹了抹他的泪痕，“学生再去为您寻些参照吧，有了参照，您也好落笔。”
“这是第几张了？”他抬起了多年低垂的眼眸，依旧深邃得如同忘川河水。
“先生，这是第二十二张了。”
世人皆称，钟云皑半生戎马，北定郑瑶，南开江镛；半生撰史，秉笔直书，流芳千古。只有他自己清楚，他苟活于这世上，编这史籍，只为能多留下几笔关于她的句子。只为，她肆意昂扬的胸襟和神采奕奕的模样，她短暂的生命和苦涩的青春，能被后人从字里行间寻得蛛丝马迹。
他初次见她，是在渝明河畔。镛国与筑国以此河为界，镛国的昭晓城、筑国的诸安城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两国的军事要地。并且于镛国而言，渝明河主系直插都城，旁系蔓延贯穿全国，是关乎国运存亡的命脉。但连年征战，燹骨成丘，溢血成河，渝明河在百姓们心中，是真真正正的奈河。
那一仗打得艰难，镛国三十万援军若差一步，国运便将终于此了。而筑国便也只差那一步，便可拿下江氏镛国，一统中原。
鸣金收兵后，他望着尸骸堆成的小山丘，黑红的血流入渝明河，顺着河水蔓延开来，瞬间就将其变成了深渊，素白色的残旗玷于污浊的水中。那一年，他二十岁，初次为帅。凌云壮志初次在血海沙场中翻涌，少年白皙的面被尘沙与血迹摩挲。
忽而悠悠的歌声从河畔传来，似是吟着“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他寻着歌声而去，仅望见了对面岸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未著铠甲。他便踏着尸骸砌成的桥，走到她面前。她弓着腰，披着发，唯有一双色浅的瞳，将其与忘川河边的野鬼相区别。
“你是昭晓城主叶晟与......”，他顿了一下，“重阳公主之女。”
她用尽全身力气望向他。她初次见他，只记得那一双深邃的瞳。
“往后，我叫你叶忘川。”
大战后的军营毫无锐气，各营将军托着花名册核对士兵身份，白色卷轴便一点一点地铺开，直至垂落在地，像是嵌入了这黑色的大地。有气无力的答到声此起彼伏，他们寻着自己的名字，也寻着亲近之人的名字。
忽而，兵士们见满身血迹的云将军抱着个伤痕累累的女人走进帅帐，议论纷纷。他为她疗伤上药，他为她放好沐浴的温水......她却只怔怔地望着他深邃的眸子。纱帐内，她泡在木桶里，想起她战死疆场的双亲，啜泣着。她咬破了嘴唇，强忍着从心口冲到嗓子眼的悲愤，她知道自己不能在此嚎啕大哭。纱帐外，他正襟危坐于帅位。“镛国江微茫曾于我筑国为质五载”，她第一次听到有人直呼母亲的名讳，“那时我唤她阿姊，依着辈分，往后，你称我舅父。”
全军三十万兵士，除了她，没有一个女人。一句话，一个称谓，给了她名正言顺受他庇护的理由。此后六年，他们同吃同住。六载光阴，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超过一丈。她叫他舅父，叫他阿舅，叫他云舅，叫他......
翌日清晨，军医按时辰入了营帐请脉。只见云将军坐于主位，已然穿好铁甲，依旧冷着脸，眉如剑般锋利，加之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他说，“先去帐内给我甥女诊疗。”两个字，向全军上下宣告了她的身份。
军医掀开素白色的两层纱帐，见姑娘欠着身子坐于床上，穿着一身大了许多的麻布衣裳，未着衣带，未束头发，眉目清秀。江南女子的清丽是北方极难看到的，他愣了愣，多看了须臾，便想起了十几年前孤身入筑国的江氏重阳公主。当年，那可是筑国上下皆知的风云人物。
他检查了姑娘的伤口，发现所有外伤都被用了钟氏秘药，那是他行医数载也只在江湖传闻中得知只言片语的神药。皮肉之伤无大碍，只是腰背处伤了筋脉，几乎伤及骨髓，足以见得是被人下了死手的。军医出了纱帐，跪着向将军回禀，“姑娘的腰背受了重伤，今后怕是直不起腰了。”
军医走后，他卸了自己的腰带，隔着纱帐递给她，“我的腰带是特制的，宽些硬些，腰背好受力。”手端了半晌不见有人接，他便掀开纱帘，见她低着头在床边坐着，足尖微微触地。他单膝跪在地上，轻轻揽过纤弱的腰，环抱着，将腰带扣好。
她不肯吃饭，他便卸了铠甲，坐在她的床边。“你母亲，江微茫，是个心怀家国的女人。她入筑国时十岁，舅父才刚出生，我几乎是在她怀里长大的。”他啃着手中的白面饼，“她走的时候，说她还会来看我，没想到再见面就是渝明河边了。”她听得出，他的声音有一丝丝颤，“说到底是我欠了她，你有什么愿望、想要什么，舅父都给你。”
她用浅色的眸子看着膝边的男子，方才意识到他是她今后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她红了眼睛，眼睑上泛起里层层红晕，像是夕阳侵袭留下的余殇。她哽咽了半晌，方才艰难地说出，“甥女唯愿，这世上再无秣马厉兵、万户捣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