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云皑叫人在帅位旁设了个略高些的椅子，用羽绒褥子铺好。后或来拜见、或来议事的将领士卒只见得，身着铁甲、冷面冷心的云将军正襟危坐着，穿素白衣裳的忘川姑娘纤若无骨地倚着，腰上是八营主帅才能用的腰带。
忘川是不懂舅父为何要让自己旁听这军营中大小事务的，只是依着舅父的要求，细细地听着，记在心里。后来，从八个营将军的口中，她慢慢理清了镛筑两国之间的种种事由，那是她从小看过的史书兵论政策的一种延伸。她知晓了渝明河的事，昭晓城的事，诸安城的事，筑国是怎样看镛国的，筑国又是怎样理解镛国是怎样看筑国的。
她也从心里明白，这是阿娘从小就忙碌着的事业。在她的记忆中，阿爹阿娘每日早出晚归，回府后在她面前却对城防、练兵的事只字不提。阿娘曾对她说，有爹娘庇护，她不需要懂得这些，要她通读史论兵论政论，不过是让她长些见识，也留条万不得己才去走的后路。如今，她见将军们神色匆匆地踏进这帅帐，神情自若地走出这帅帐，像是窥见了阿娘过去让她不必知晓的种种。 “还是走上了那条万不得已才去走的后路了吧。”她心里如是想。
“末将悬山营谢临风”“末将歇山营王是镜”又有两位将军进营禀报，“参见云帅。”庑殿顶、歇山顶、悬山顶、硬山顶、卷棚顶、攒尖顶、盝顶和盔顶，她心想，舅父旗下八个营竟以八种屋顶样式命名，名字中未有半点杀气。
她抬头悄悄看着二位将军。谢将军身长八尺、玉树临风，人如其名。王将军比谢将军矮了半头，似乎年纪不大，面容格外清秀些。
“末将清点悬山营士卒，骑兵精锐损失近半数，营下三名将军马革裹尸。末将以为，此战我军已大伤元气，应即刻退回诸安，等候圣断。”谢将军说。
“末将以为不应如此”，王将军说，“镛国虽援军已来，但多是从其他城池零散调配而来，军心涣散，不如乘胜追击。”
“王是镜，你耍什么小孩子脾气”，谢将军恼了，“你的歇山营为全军提供后援，我的悬山营可是次次打头阵。”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王将军面朝谢将军，像只生气的兔子，气红了眼睛，“啊，你什么意思，合着一场仗就你们有功劳，我们就没有苦劳？！”
“我们就事论事行不行，你别总像个妇人一样无理取闹。”
“谢临风，你说我无理取闹？！”
两位将军单看起来都是骁勇善战的军中豪杰，不止怎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像极了小孩子打闹。忘川望向钟云皑，他竟没有一点想要制止二位将军“吵吵闹闹”的样子。
二位将军争执不下，几乎要动起手来。情急之下，她插了一句，“即刻退回诸安，是为上策。”语调柔却不轻，他望向她，语调中分明是他幼年记忆里的那种坚定又温柔。他露出了极浅的笑痕。
谢、王两人初次听到这位传遍军中的云帅的甥女说话，震惊又疑惑，只得惊讶地看着云帅，等来了那句，“听忘川的。”
晚饭时候，伙夫去撤菜时，发现菜几乎都没动过，云将军和忘川姑娘都心事重重的模样。随后便军中有了“云将军教训了甥女”“忘川姑娘顶撞了云帅”。加之上午云帅那句“听忘川的”，兵士们便把前后原委愈演愈烈，“忘川姑娘是军中唯一一个不听云帅话的人”“云帅被一个小姑娘治住了”尔尔。
帐内，却是另一般凝重，空气在方寸之地滞留了很久。
“今日是江微茫的头七。”钟云皑的一句话，瞬间打破了本该宁静安然的夜晚。
他转头望向她时，她早已泪流满面。“舅父，阿爹阿娘会回来看我的对吗，我该为他们备上菜肴的对吗？”
她的脸色煞白，两行清泪如涌泉，似乎源源不断地灌彻了脸颊。他心疼她，一种由不得他的心痛翻滚上来。他拉起她的手，到伙房拿着提前备好的食匣子，扶她上了马车，驾车奔驰到渝明河边。
月色清澈，云朵忽而来了，忽而走了，月光明灭未定，却还是盈盈地附在他们的脸上。微微抬起头，便可看见皎皎月光。忘川把一碟碟菜从匣子里拿出来摆好，“阿爹阿娘”，她远眺着河的对岸，“女儿今生有幸，得您二人庇佑。你们不用担心女儿，今后的路女儿自己会走好的。”
她用袖子用力地拂去泪痕，“舅父，我们回去吧。不能让阿爹阿娘看到我，他们该要启程了。”
她对着渝明河对岸行了三次叩拜大礼，“爹娘，女儿今生未能尽孝，来世做你们的亲生女儿。”便回去军营了。
两层素白纱帐，两个人，在被衾里辗转难眠。
“忘川，你恨我吗？”钟云皑的这句话在脑海中打转，许久之后才终于问出了口。
她默默想了须臾，“杀我阿爹阿娘的是这世事，是帝王的野心，是万物归一的必然轮回。我恨这世事，也恨自己无计可施。”
在他苦心费力打听多年江微茫的消息里，江微茫之女尚未及笄。他知晓她母亲让她通读了些史书策论，却不想这个小姑娘，作为自己的后辈，如此通透，有远胜于她阿娘的广阔胸襟。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句话说出口，她蓦然涌出了泪，“舅父，那我们，在其中算是什么呢？”
他思索了片刻，“譬如清晨拨开重霾的风。纵然往后总还会有乌云蔽日的天气，仍曾有霞光，被人睹见。”
“睡吧，忘川。明日我带你去军营看看。
忘川是不懂舅父为何要让自己旁听这军营中大小事务的，只是依着舅父的要求，细细地听着，记在心里。后来，从八个营将军的口中，她慢慢理清了镛筑两国之间的种种事由，那是她从小看过的史书兵论政策的一种延伸。她知晓了渝明河的事，昭晓城的事，诸安城的事，筑国是怎样看镛国的，筑国又是怎样理解镛国是怎样看筑国的。
她也从心里明白，这是阿娘从小就忙碌着的事业。在她的记忆中，阿爹阿娘每日早出晚归，回府后在她面前却对城防、练兵的事只字不提。阿娘曾对她说，有爹娘庇护，她不需要懂得这些，要她通读史论兵论政论，不过是让她长些见识，也留条万不得己才去走的后路。如今，她见将军们神色匆匆地踏进这帅帐，神情自若地走出这帅帐，像是窥见了阿娘过去让她不必知晓的种种。 “还是走上了那条万不得已才去走的后路了吧。”她心里如是想。
“末将悬山营谢临风”“末将歇山营王是镜”又有两位将军进营禀报，“参见云帅。”庑殿顶、歇山顶、悬山顶、硬山顶、卷棚顶、攒尖顶、盝顶和盔顶，她心想，舅父旗下八个营竟以八种屋顶样式命名，名字中未有半点杀气。
她抬头悄悄看着二位将军。谢将军身长八尺、玉树临风，人如其名。王将军比谢将军矮了半头，似乎年纪不大，面容格外清秀些。
“末将清点悬山营士卒，骑兵精锐损失近半数，营下三名将军马革裹尸。末将以为，此战我军已大伤元气，应即刻退回诸安，等候圣断。”谢将军说。
“末将以为不应如此”，王将军说，“镛国虽援军已来，但多是从其他城池零散调配而来，军心涣散，不如乘胜追击。”
“王是镜，你耍什么小孩子脾气”，谢将军恼了，“你的歇山营为全军提供后援，我的悬山营可是次次打头阵。”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王将军面朝谢将军，像只生气的兔子，气红了眼睛，“啊，你什么意思，合着一场仗就你们有功劳，我们就没有苦劳？！”
“我们就事论事行不行，你别总像个妇人一样无理取闹。”
“谢临风，你说我无理取闹？！”
两位将军单看起来都是骁勇善战的军中豪杰，不止怎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像极了小孩子打闹。忘川望向钟云皑，他竟没有一点想要制止二位将军“吵吵闹闹”的样子。
二位将军争执不下，几乎要动起手来。情急之下，她插了一句，“即刻退回诸安，是为上策。”语调柔却不轻，他望向她，语调中分明是他幼年记忆里的那种坚定又温柔。他露出了极浅的笑痕。
谢、王两人初次听到这位传遍军中的云帅的甥女说话，震惊又疑惑，只得惊讶地看着云帅，等来了那句，“听忘川的。”
晚饭时候，伙夫去撤菜时，发现菜几乎都没动过，云将军和忘川姑娘都心事重重的模样。随后便军中有了“云将军教训了甥女”“忘川姑娘顶撞了云帅”。加之上午云帅那句“听忘川的”，兵士们便把前后原委愈演愈烈，“忘川姑娘是军中唯一一个不听云帅话的人”“云帅被一个小姑娘治住了”尔尔。
帐内，却是另一般凝重，空气在方寸之地滞留了很久。
“今日是江微茫的头七。”钟云皑的一句话，瞬间打破了本该宁静安然的夜晚。
他转头望向她时，她早已泪流满面。“舅父，阿爹阿娘会回来看我的对吗，我该为他们备上菜肴的对吗？”
她的脸色煞白，两行清泪如涌泉，似乎源源不断地灌彻了脸颊。他心疼她，一种由不得他的心痛翻滚上来。他拉起她的手，到伙房拿着提前备好的食匣子，扶她上了马车，驾车奔驰到渝明河边。
月色清澈，云朵忽而来了，忽而走了，月光明灭未定，却还是盈盈地附在他们的脸上。微微抬起头，便可看见皎皎月光。忘川把一碟碟菜从匣子里拿出来摆好，“阿爹阿娘”，她远眺着河的对岸，“女儿今生有幸，得您二人庇佑。你们不用担心女儿，今后的路女儿自己会走好的。”
她用袖子用力地拂去泪痕，“舅父，我们回去吧。不能让阿爹阿娘看到我，他们该要启程了。”
她对着渝明河对岸行了三次叩拜大礼，“爹娘，女儿今生未能尽孝，来世做你们的亲生女儿。”便回去军营了。
两层素白纱帐，两个人，在被衾里辗转难眠。
“忘川，你恨我吗？”钟云皑的这句话在脑海中打转，许久之后才终于问出了口。
她默默想了须臾，“杀我阿爹阿娘的是这世事，是帝王的野心，是万物归一的必然轮回。我恨这世事，也恨自己无计可施。”
在他苦心费力打听多年江微茫的消息里，江微茫之女尚未及笄。他知晓她母亲让她通读了些史书策论，却不想这个小姑娘，作为自己的后辈，如此通透，有远胜于她阿娘的广阔胸襟。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句话说出口，她蓦然涌出了泪，“舅父，那我们，在其中算是什么呢？”
他思索了片刻，“譬如清晨拨开重霾的风。纵然往后总还会有乌云蔽日的天气，仍曾有霞光，被人睹见。”
“睡吧，忘川。明日我带你去军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