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深秋十月，塔拉原野降下第一场雪。
女人们艰难地拉着身上覆盖不了太多的肢体的毛毡，踩在雪地里的赤.裸双脚已经变成紫色。
每个人脸上都是同样麻木的表情，像是还没有被宰杀，却已经被系起脖子在畜栏上吊起来的羊。
这条队伍里没有壮年男人，没有老人，甚至没有个子高一些的男孩，逐阳部与中原的最后几场战役耗尽了几乎所有能拿起武器的男丁。没有骏马，没有弯刀，孩子和老人就拿起农具，推开栅栏，用自己的身体当最后一层拒马。
被马踩断的骨头从腹腔刺出来，碎掉的半边颅骨流出的东西把地面染成紫色。
塔拉原野十五部，雄鹰落在日升处。
逐阳部不做奴隶，除非所有的战士都已经死尽。
汗王与可敦的头颅被粗麻缠在一起挂在马首，作为奴隶的逐阳人被牵羊一样穿成一串，浩浩荡荡的俘虏里，有一辆青布小车有些显眼。
一只苍白的手从马车里伸出来，那之后是一双好像含着泪的眼睛。
阿茹娜在看这雪中有没有自己兄长的身影。
可只看见一只截断的手掌。
——手掌主人是她的兄长，逐阳族的王子，阿西达。
“小珍珠莫急，我一定会救小妹。”
他为高烧不退的女婴乞来救治，却等到一碗俘虏皆有的肉汤。
酸涩肉块中，阿茹娜尝出一粒幼妹腕间的铃铛。
“哈哈哈哈哈，老子就说这群草原蛮子都是狼操出来的畜生！”押送的官兵大笑，“连自己的同胞姊妹都吃不出来！”
“不枉怜生皇子谋划三年，扮作行商，攻下这塔拉原野真是大功德！非但如此，他们不得茹毛饮血！”
“啊呦，阿西达‘殿下’，闲话几句，你怎还急眼了？”
在其余俘虏争夺肉汤的嘈杂哄抢里，阿茹娜目睹兄长被捆马后，活生生绕冰湖拖死。
遍地碎肉，鲜血淋漓。
关押的马车不知何时开了口子，她泪眼朦胧地下去，趴入兄长尸身怀里，将他仅存的右臂覆向自己额首。
“小珍珠？”阿西达揽过六、七岁的阿茹娜，轻巧拍着她的额头，“莫哭了，阿兄带你去猎狼罢。”
少年哼起猎狼号子，低沉古老的曲调跨越生死。
“北风起，猎白狼……”
尸首冷硬地怀抱阿茹娜，毫无温度，却似回到家人俱在的从前。
“吾将狼首赠爹娘……”
那时她还是逐阳王女，没有狼子野心的顾怜生，没有逐阳的覆灭。
“我族逐阳赞吾勇……”
塔拉原野的风太冷，刮得阿茹娜面颊浮红，泪痕凝结于皲裂的细碎小口。
她望着骂骂咧咧过来的官兵，唇角露出些微笑意。
“我呸！你哭哭啼啼勾引谁呢！若非怜生皇子开口要留你性命，你早该死……啊啊啊！！？”
官兵不可置信，捂住血浆喷涌的脖颈，脚下踉跄，却被猛然暴起的阿茹娜仰面扑进冰湖！
“……猎狼者，莫彷徨！”
哗啦——！
刺骨的冰水里，阿茹娜用尽最后的气力勒死官兵，被黑暗逐渐吞噬。
阿爹阿娘，我来寻你们了。
冰水堵塞肺腑，她恍惚地想，我好恨啊，当真好恨……
……
哗啦，哗啦。
一条金光粼粼的大鱼托住无尽下坠的少女，带着无瑕的雪白魂灵，游向渐亮的剔透冰面。
……
咔。火炭轻响。
阿茹娜蓦然惊醒。
窗棂隔开风雪，满室如春，没有丝毫肃意与杀戮。
这是逐阳王帐，早被顾怜生付之一炬。
她恍如隔世，万般酸涩涌上心头。
……我回来了，家人何在？
外帐，乌尔尼德一身虎裘汗王服饰，神色严肃，向身侧低眉垂首的侍从布特戈奇吩咐事情：“……王女未醒，但祭典将近，你等继续寻找神鱼……”
怎料话音未落，阿茹娜不管不顾，直接扑入他怀中！
“阿爹……”
这一声“阿爹”唤得乌尔尼德心都软了半阙，他没有被扰的怒意，猿臂一展轻松抱起女儿。
“好孩子，你失足跌进冰湖，终于醒来，万不可再劳神，”乌尔尼德细致拭去她的漉漉泪痕，动作轻柔万分，“我才离开你半刻，是谁惹到我们塔拉原野的小百灵？告诉阿爹，阿爹用马鞭抽得他满地跑！”
落入湖中，那便是三年前。
幼妹还未诞生，顾怜生被她救治，刚刚离开逐阳。
——距离那场噩梦般的祭典，还剩三天。
她哑声道：“阿爹，我梦到祭典失败，后来大家都没了……”
无人窥见的阴影里，布特戈奇瞳孔一缩。
乌尔尼德一怔，复而笑起来，眼中的浓重忧虑撤去大半，高高举起阿茹娜，原地转上好几圈。
“原来我的小珍珠是被梦魇住了！”他爽朗道，“放心罢，你阿爹是塔拉原野的山峦，风来了雨来了，阿爹总在这里！”
阿茹娜看着乌尔尼德真切关爱她的情态，想起那最黑的黑夜，她的阿爹把她藏好，自己却冲入重围浴血奋战，最后头颅被源自逐阳的蠹虫，无情斩下。
她心中亘古不变的塔拉山峦，轰然倒塌。
而狼子野心的“蠹虫”，此刻便在一旁。
“让我去寻神鱼吧，阿爹，我知道阿娘还未制完鱼皮画，但离祭典只剩三日了。”
阿茹娜看向布特戈奇，尚带泪痕的面容绽出信赖的笑，一闪即逝的仇恨与杀意完美掩下。
正是这张永远站于阿爹背后，笑意相迎的中年褶子脸，于黑夜狠狠割下阿爹的头颅。
“没有神鱼，便制不成至臻的鱼皮画，布特戈奇也想为长生天和逐阳尽心，对吗？”
……
“那是逐阳的王女？”
王帐稍远处，一位青年停下脚步。
他一袭墨黑鎏金暗纹猎袍，身形修长有力，神色却风流不羁，宛若无法驯服的野豹。
“少主，是。族长先前还提起，这位王女配您是极好的姻缘呢，”他身侧的随从打趣道，“今日一见，少主可满意，要趁祭典向逐阳汗王求娶王女吗？”
远远望去，阿茹娜被乌尔尼德披上白裘，细雪纷纷扬扬，而她比雪更剔透。
青年呵声，微微摇头。
“她这种无邪天真的小白花……罢了。”
……
阿茹娜目光冷冽。
十数丈开外，捕猎神鱼的冰湖若隐若现，些许侍从往来忙碌。
下次满月的祭典，主祭须献上鱼皮画，卜测长生天是否认可逐阳。
前世她落水高烧，阿娘用随后寻来的“神鱼”制成华美的鱼皮画，不料刚奉上神台，它就轰然崩毁！
长生天不接受祭品，不再承认逐阳！
逐阳当着所有被邀观礼部族的面，被狠扇一记致命的见血耳光！
北风冷极，看着布特戈奇在湖边的背影，阿茹娜的心却如烈焰。
——难怪她无故落水，布特戈奇，祭典与神鱼原来也是你的杰作！
远处忽而响起一道粗嘎男声。
“哟，这不是逐阳最尊贵的王女吗！怎么祭典将近，还跑出部落啊？”那人讥讽大笑，“你难道不知道……神鱼死了！逐阳的祭典完了！”
阿茹娜长睫一颤，恍若被惊醒的猛兽，重新藏起自己蓄势待发的獠牙。
你们觉得祭典完了？
侍从忐忑不安地上前告罪：“王女，我等只猎到普通大鱼，唯有一尾浅金勉强过关，祭典恐怕……”
阿茹娜看向冰湖后山上大放厥词的肥硕男人，清凌凌的杏眼天真又无辜，谁也窥不见深藏其下的勃勃野心。
——逐阳和祭典完不完，我说了算！
她问侍从：“可以借你弓箭一用么？”
“你心虚了，是不是！有这样放荡的王女，逐阳遭天谴祭典完蛋也不奇怪！”那人叫起来。
他是寅睢的王子，若非逐阳腆着脸邀他们观礼，父汗要叔父带他出来认认长辈，谁耐烦来看一场注定失败的祭典？等着罢，待逐阳垮台，就把她抢回寅睢……
阿茹娜搭弓挽箭，箭矢飞射！
“你阿娘就是和野汉子私通生的你，你要求老子救你，老子还懒得搭理……啊，啊啊啊！！”
嘭——！
百丈之外，男人脐下三寸爆出一大团血雾！
他整个人顿时倒地打滚，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剧烈颤抖，两腿死死夹着向前蜷缩。
“啊！！”
在对方哀叫不绝的吵闹里，阿茹娜走向湖岸圈养的大鱼，“这些送回王帐。”
“王女，恕属下多嘴，那并非神鱼。”沉默多时的布特戈奇开口，语气担忧，“用之制鱼皮画，恐怕触怒神灵。”
阿茹娜唇角微不可见地一翘。
如他所言，十数条大鱼只有一条鳞片泛金，衬得其他灰头土脸，泯然众鱼。
“是吗？我阿娘亲手所制的鱼皮画，祂也会不满？”她完全无视身后男人滚落山坡的动静，面色凌厉，“祭典在即，那条大的也算金鳞，长生天才不会斤斤计较。”
“送回王帐！”
……
粗犷的鱼皮被平铺展开，一双灵巧的手在古朴自然的画布里点石成金。
阿茹娜放轻呼吸，流畅雕下蜿蜒起伏的纷繁线条。
日暮时分，残阳似血，余晖透过王帐而入，正正落于她眉心。
压，挑，磨，挫……
火塘旁的少女仅凭一把刻刀，顺着纹理，将原本分散的鱼皮整体连起，绘出一张色泽由金至白的画作！
不是神鱼又如何？
明知那是陷阱，又如何？
被布特戈奇恶意奉上的劣品神鱼，此时串联整画，金纹如若游龙，流光溢彩！
“小珍珠，阿娘方才还想问问你要不要帮忙……”一位温柔美妇满目惊艳，“青出于蓝胜于蓝，你的技艺怕是逐阳之最！”
阿茹娜笑着端茶：“阿娘，你看还缺些什么？”
前世不堪奉神的败画，从此拥有比肩腾龙的底气，她心头大石微微落地，茶水不慎洒出几滴，恰好沾湿刻刀。
“我们小珍珠还缺一个名正言顺的主祭位置，阿娘不如把祭祀托给你罢。”奈弥亚轻笑，捧走另一盏正要饮下，阿茹娜却见刻刀突兀化作黑色。
她脸色骤然大变，一把夺过奈弥亚的茶盏！
“阿娘，不妥！”
茶水凌空洒落！
唰——！
鱼皮画逃过一劫，然而地毯瞬间被腐蚀出孔洞，星星点点。
奈弥亚面色苍白，但来不及整理自身，便紧紧搂住阿茹娜，“小珍珠，无事了，阿娘没有饮下，你莫哭……”
“有人要害逐阳的主祭！”阿茹娜惊怒不定，“阿娘，他们想让逐阳去死，害了神鱼还不够，是谁送来的茶！是谁……咳咳！”
前世，奈弥亚想护着她和幼妹逃走，却没躲过一队不知从何而来的军士。
有人瞧上阿茹娜的容颜，是奈弥亚红着眼睛，母狮似的冲上前同那人拼命，发狠撕咬下对方半只右耳，鲜血淋漓。
血色里，匕首乱刀刺死了誓死守护女儿的母亲，她的家人用别人眼里不值一提的性命，把她从污秽中高高捧起。
一命换一命，但总有人不愿让她们活下去。
“小珍珠，让阿西达去处理，好不好？”奈弥亚轻声道。
“阿娘，我去会会他，然后让阿兄帮我。”
阿茹娜泪痕犹在，瞳仁却如黑夜中蓄势待发的野狼，没有颤抖犹疑，唯剩不再掩饰的嗜血欲望，与一击必中的狠辣决心。
她要所有家人，好好活下去。
“我有一计，阿娘愿意听吗？”
……
穿过卫兵的层层簇拥，玉雪剔透的美人走出王帐。
见到那人来回踱步，与守卫掰扯的一刹，她笑了。
“是你呀？”
女人们艰难地拉着身上覆盖不了太多的肢体的毛毡，踩在雪地里的赤.裸双脚已经变成紫色。
每个人脸上都是同样麻木的表情，像是还没有被宰杀，却已经被系起脖子在畜栏上吊起来的羊。
这条队伍里没有壮年男人，没有老人，甚至没有个子高一些的男孩，逐阳部与中原的最后几场战役耗尽了几乎所有能拿起武器的男丁。没有骏马，没有弯刀，孩子和老人就拿起农具，推开栅栏，用自己的身体当最后一层拒马。
被马踩断的骨头从腹腔刺出来，碎掉的半边颅骨流出的东西把地面染成紫色。
塔拉原野十五部，雄鹰落在日升处。
逐阳部不做奴隶，除非所有的战士都已经死尽。
汗王与可敦的头颅被粗麻缠在一起挂在马首，作为奴隶的逐阳人被牵羊一样穿成一串，浩浩荡荡的俘虏里，有一辆青布小车有些显眼。
一只苍白的手从马车里伸出来，那之后是一双好像含着泪的眼睛。
阿茹娜在看这雪中有没有自己兄长的身影。
可只看见一只截断的手掌。
——手掌主人是她的兄长，逐阳族的王子，阿西达。
“小珍珠莫急，我一定会救小妹。”
他为高烧不退的女婴乞来救治，却等到一碗俘虏皆有的肉汤。
酸涩肉块中，阿茹娜尝出一粒幼妹腕间的铃铛。
“哈哈哈哈哈，老子就说这群草原蛮子都是狼操出来的畜生！”押送的官兵大笑，“连自己的同胞姊妹都吃不出来！”
“不枉怜生皇子谋划三年，扮作行商，攻下这塔拉原野真是大功德！非但如此，他们不得茹毛饮血！”
“啊呦，阿西达‘殿下’，闲话几句，你怎还急眼了？”
在其余俘虏争夺肉汤的嘈杂哄抢里，阿茹娜目睹兄长被捆马后，活生生绕冰湖拖死。
遍地碎肉，鲜血淋漓。
关押的马车不知何时开了口子，她泪眼朦胧地下去，趴入兄长尸身怀里，将他仅存的右臂覆向自己额首。
“小珍珠？”阿西达揽过六、七岁的阿茹娜，轻巧拍着她的额头，“莫哭了，阿兄带你去猎狼罢。”
少年哼起猎狼号子，低沉古老的曲调跨越生死。
“北风起，猎白狼……”
尸首冷硬地怀抱阿茹娜，毫无温度，却似回到家人俱在的从前。
“吾将狼首赠爹娘……”
那时她还是逐阳王女，没有狼子野心的顾怜生，没有逐阳的覆灭。
“我族逐阳赞吾勇……”
塔拉原野的风太冷，刮得阿茹娜面颊浮红，泪痕凝结于皲裂的细碎小口。
她望着骂骂咧咧过来的官兵，唇角露出些微笑意。
“我呸！你哭哭啼啼勾引谁呢！若非怜生皇子开口要留你性命，你早该死……啊啊啊！！？”
官兵不可置信，捂住血浆喷涌的脖颈，脚下踉跄，却被猛然暴起的阿茹娜仰面扑进冰湖！
“……猎狼者，莫彷徨！”
哗啦——！
刺骨的冰水里，阿茹娜用尽最后的气力勒死官兵，被黑暗逐渐吞噬。
阿爹阿娘，我来寻你们了。
冰水堵塞肺腑，她恍惚地想，我好恨啊，当真好恨……
……
哗啦，哗啦。
一条金光粼粼的大鱼托住无尽下坠的少女，带着无瑕的雪白魂灵，游向渐亮的剔透冰面。
……
咔。火炭轻响。
阿茹娜蓦然惊醒。
窗棂隔开风雪，满室如春，没有丝毫肃意与杀戮。
这是逐阳王帐，早被顾怜生付之一炬。
她恍如隔世，万般酸涩涌上心头。
……我回来了，家人何在？
外帐，乌尔尼德一身虎裘汗王服饰，神色严肃，向身侧低眉垂首的侍从布特戈奇吩咐事情：“……王女未醒，但祭典将近，你等继续寻找神鱼……”
怎料话音未落，阿茹娜不管不顾，直接扑入他怀中！
“阿爹……”
这一声“阿爹”唤得乌尔尼德心都软了半阙，他没有被扰的怒意，猿臂一展轻松抱起女儿。
“好孩子，你失足跌进冰湖，终于醒来，万不可再劳神，”乌尔尼德细致拭去她的漉漉泪痕，动作轻柔万分，“我才离开你半刻，是谁惹到我们塔拉原野的小百灵？告诉阿爹，阿爹用马鞭抽得他满地跑！”
落入湖中，那便是三年前。
幼妹还未诞生，顾怜生被她救治，刚刚离开逐阳。
——距离那场噩梦般的祭典，还剩三天。
她哑声道：“阿爹，我梦到祭典失败，后来大家都没了……”
无人窥见的阴影里，布特戈奇瞳孔一缩。
乌尔尼德一怔，复而笑起来，眼中的浓重忧虑撤去大半，高高举起阿茹娜，原地转上好几圈。
“原来我的小珍珠是被梦魇住了！”他爽朗道，“放心罢，你阿爹是塔拉原野的山峦，风来了雨来了，阿爹总在这里！”
阿茹娜看着乌尔尼德真切关爱她的情态，想起那最黑的黑夜，她的阿爹把她藏好，自己却冲入重围浴血奋战，最后头颅被源自逐阳的蠹虫，无情斩下。
她心中亘古不变的塔拉山峦，轰然倒塌。
而狼子野心的“蠹虫”，此刻便在一旁。
“让我去寻神鱼吧，阿爹，我知道阿娘还未制完鱼皮画，但离祭典只剩三日了。”
阿茹娜看向布特戈奇，尚带泪痕的面容绽出信赖的笑，一闪即逝的仇恨与杀意完美掩下。
正是这张永远站于阿爹背后，笑意相迎的中年褶子脸，于黑夜狠狠割下阿爹的头颅。
“没有神鱼，便制不成至臻的鱼皮画，布特戈奇也想为长生天和逐阳尽心，对吗？”
……
“那是逐阳的王女？”
王帐稍远处，一位青年停下脚步。
他一袭墨黑鎏金暗纹猎袍，身形修长有力，神色却风流不羁，宛若无法驯服的野豹。
“少主，是。族长先前还提起，这位王女配您是极好的姻缘呢，”他身侧的随从打趣道，“今日一见，少主可满意，要趁祭典向逐阳汗王求娶王女吗？”
远远望去，阿茹娜被乌尔尼德披上白裘，细雪纷纷扬扬，而她比雪更剔透。
青年呵声，微微摇头。
“她这种无邪天真的小白花……罢了。”
……
阿茹娜目光冷冽。
十数丈开外，捕猎神鱼的冰湖若隐若现，些许侍从往来忙碌。
下次满月的祭典，主祭须献上鱼皮画，卜测长生天是否认可逐阳。
前世她落水高烧，阿娘用随后寻来的“神鱼”制成华美的鱼皮画，不料刚奉上神台，它就轰然崩毁！
长生天不接受祭品，不再承认逐阳！
逐阳当着所有被邀观礼部族的面，被狠扇一记致命的见血耳光！
北风冷极，看着布特戈奇在湖边的背影，阿茹娜的心却如烈焰。
——难怪她无故落水，布特戈奇，祭典与神鱼原来也是你的杰作！
远处忽而响起一道粗嘎男声。
“哟，这不是逐阳最尊贵的王女吗！怎么祭典将近，还跑出部落啊？”那人讥讽大笑，“你难道不知道……神鱼死了！逐阳的祭典完了！”
阿茹娜长睫一颤，恍若被惊醒的猛兽，重新藏起自己蓄势待发的獠牙。
你们觉得祭典完了？
侍从忐忑不安地上前告罪：“王女，我等只猎到普通大鱼，唯有一尾浅金勉强过关，祭典恐怕……”
阿茹娜看向冰湖后山上大放厥词的肥硕男人，清凌凌的杏眼天真又无辜，谁也窥不见深藏其下的勃勃野心。
——逐阳和祭典完不完，我说了算！
她问侍从：“可以借你弓箭一用么？”
“你心虚了，是不是！有这样放荡的王女，逐阳遭天谴祭典完蛋也不奇怪！”那人叫起来。
他是寅睢的王子，若非逐阳腆着脸邀他们观礼，父汗要叔父带他出来认认长辈，谁耐烦来看一场注定失败的祭典？等着罢，待逐阳垮台，就把她抢回寅睢……
阿茹娜搭弓挽箭，箭矢飞射！
“你阿娘就是和野汉子私通生的你，你要求老子救你，老子还懒得搭理……啊，啊啊啊！！”
嘭——！
百丈之外，男人脐下三寸爆出一大团血雾！
他整个人顿时倒地打滚，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剧烈颤抖，两腿死死夹着向前蜷缩。
“啊！！”
在对方哀叫不绝的吵闹里，阿茹娜走向湖岸圈养的大鱼，“这些送回王帐。”
“王女，恕属下多嘴，那并非神鱼。”沉默多时的布特戈奇开口，语气担忧，“用之制鱼皮画，恐怕触怒神灵。”
阿茹娜唇角微不可见地一翘。
如他所言，十数条大鱼只有一条鳞片泛金，衬得其他灰头土脸，泯然众鱼。
“是吗？我阿娘亲手所制的鱼皮画，祂也会不满？”她完全无视身后男人滚落山坡的动静，面色凌厉，“祭典在即，那条大的也算金鳞，长生天才不会斤斤计较。”
“送回王帐！”
……
粗犷的鱼皮被平铺展开，一双灵巧的手在古朴自然的画布里点石成金。
阿茹娜放轻呼吸，流畅雕下蜿蜒起伏的纷繁线条。
日暮时分，残阳似血，余晖透过王帐而入，正正落于她眉心。
压，挑，磨，挫……
火塘旁的少女仅凭一把刻刀，顺着纹理，将原本分散的鱼皮整体连起，绘出一张色泽由金至白的画作！
不是神鱼又如何？
明知那是陷阱，又如何？
被布特戈奇恶意奉上的劣品神鱼，此时串联整画，金纹如若游龙，流光溢彩！
“小珍珠，阿娘方才还想问问你要不要帮忙……”一位温柔美妇满目惊艳，“青出于蓝胜于蓝，你的技艺怕是逐阳之最！”
阿茹娜笑着端茶：“阿娘，你看还缺些什么？”
前世不堪奉神的败画，从此拥有比肩腾龙的底气，她心头大石微微落地，茶水不慎洒出几滴，恰好沾湿刻刀。
“我们小珍珠还缺一个名正言顺的主祭位置，阿娘不如把祭祀托给你罢。”奈弥亚轻笑，捧走另一盏正要饮下，阿茹娜却见刻刀突兀化作黑色。
她脸色骤然大变，一把夺过奈弥亚的茶盏！
“阿娘，不妥！”
茶水凌空洒落！
唰——！
鱼皮画逃过一劫，然而地毯瞬间被腐蚀出孔洞，星星点点。
奈弥亚面色苍白，但来不及整理自身，便紧紧搂住阿茹娜，“小珍珠，无事了，阿娘没有饮下，你莫哭……”
“有人要害逐阳的主祭！”阿茹娜惊怒不定，“阿娘，他们想让逐阳去死，害了神鱼还不够，是谁送来的茶！是谁……咳咳！”
前世，奈弥亚想护着她和幼妹逃走，却没躲过一队不知从何而来的军士。
有人瞧上阿茹娜的容颜，是奈弥亚红着眼睛，母狮似的冲上前同那人拼命，发狠撕咬下对方半只右耳，鲜血淋漓。
血色里，匕首乱刀刺死了誓死守护女儿的母亲，她的家人用别人眼里不值一提的性命，把她从污秽中高高捧起。
一命换一命，但总有人不愿让她们活下去。
“小珍珠，让阿西达去处理，好不好？”奈弥亚轻声道。
“阿娘，我去会会他，然后让阿兄帮我。”
阿茹娜泪痕犹在，瞳仁却如黑夜中蓄势待发的野狼，没有颤抖犹疑，唯剩不再掩饰的嗜血欲望，与一击必中的狠辣决心。
她要所有家人，好好活下去。
“我有一计，阿娘愿意听吗？”
……
穿过卫兵的层层簇拥，玉雪剔透的美人走出王帐。
见到那人来回踱步，与守卫掰扯的一刹，她笑了。
“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