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二十七年三月初十,颍川首府失守,城中大火绵延。北齐骑兵连日南下奔袭广陵,三日城陷,后陈崇帝急渡长江,据滔滔天险败守江东。

    至此,中原、塞北、蜀中,均为北齐疆土。然则于雄心勃勃的北齐梁氏而言,这些不过是霸业宏图里本就应有的一隅。

    而下一步……

    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拾笔信手洒然一挥,地图上的南阳郡,赫然印上了一圈醒目的朱红。

    连日来捷报频传,群臣唇枪舌剑,一句多过一句,一声高过一声,争论不休。一派主张乘胜追击,渡江擒王;一派主张暂缓休养数月,待水军操练完备,再行南下攻城不迟。

    “臣请王爷明鉴,扬州水师未曾操练,我军远不及陈军深谙水性,况长江潮急浪高,此时贸然渡江必致一败涂地。”兵部尚书陈广荣坚持道。

    “长江虽险,岂是每日皆不可渡?又岂是无人能渡?我大齐艨艟巨舰数千,畏惧区区大浪不成?”

    “赵侍郎好大的口气,依我看大齐的艨艟是不应怕什么大浪,该怕的是如大人所夸下的大话!”

    舒展的九州疆域图前,玉冠束髻的年轻男子负手而立,于喧腾闹语中眉目冷然,凝眸于座座城池关隘间。

    几位大臣正争论得面红耳赤,一刹那间皆不闻语声。

    屋中气氛霎时一滞。

    “几位爱卿达成共识否?”温和的男声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几人或沉默,或无声摇头。

    等待几息,年轻男子合起了手中的奏折,转过身断然下令:“来人,五百里加急传本王谕令:三军于扬州城郊整军待命,不得轻举妄动。另令左右前锋刘苌、柳承忠,即日操练扬州水师。有违令者,斩。”

    “诸位爱卿,还有何要事相商?”

    见摄政王已将手谕拟好,屋中的几人皆默不作声。

    面对摄政王浅笑着的询问,实则是已对他们不耐烦的催促离去之意,数位大臣只得纷纷告退。

    须臾,只刑部左侍郎顾永芳一人,留于书房内。

    将一道奏疏呈递给太监徐敏后,他简要地概括了奏疏的内容,道:“王爷,半个月前我军攻打颍川,大火连烧数日,城中房屋、家畜等的毁损灭失,官吏、百姓等的死伤情况,新任颍川太守皆查清列明于疏中。”

    “颍川三座监牢因火势波及,致囚徒死伤过半数,太守杨绌皆已妥善处理。臣已下达刑部文书,督令其按律抚恤伤亡亲属。”

    他补充特殊的一点:“王爷,颍川大牢分有一二三字号,可下官亦是今日才得知,原一字号监牢已被弃置六年,且在城陷时被大火彻底焚毁。六年里,颍川前二任太守并未将其地另作他用。”

    阅毕颍川太守的奏折,不见提及半句原一字号监牢,梁格出言询问:“缘何弃置?”

    “这……王爷恕罪,微臣已着人前往颍川查探。”

    好似想起了什么,男子边批朱红,边随口一问:“卿为颍川子弟?”

    “劳王爷记挂,下官确为颍川人,非士族出身,是一介寒门。”

    梁格略一颔首,“有劳爱卿留意,此事依律督办即可。”

    言下之意,若无特殊缘由,不必上报关于废弃监牢的情况。

    “是王爷,微臣告退。”

    …

    又一年清明雨后,祭拜先辈后,断魂人纷纷从墓地归来,或面色平静略显憔悴,或黯然神伤,却少有人因不日便将兵临城下的北齐铁骑而恐惧慌乱。

    襄阳“北通汝洛,西带秦蜀,南遮湖广,东瞰吴越。”[1]自古以来便为军事重地,亦是兵家占据江东的第一道屏障。

    对于北齐而言,攻下襄阳的对手,不是早已抛下南阳郡、渡江苟且偷生的后陈崇帝,而是盘踞南阳百年的、如今襄阳的实际掌控者——岑氏一族。

    高堂内,体格威猛的中年男子愤然拍案而起,环视一圈后,扬声质问堂内诸人:“岑三人在何处?!”

    无人愿意去触怒正在气头上的岑家现任家主,何况他们自幼听从岑氏家训,更不敢有意探听下任岑家家主的下落。因此,只能任由岑逵燃烧着熊熊怒火。

    “齐军已至阜城,襄阳不出三日,恐生恶战。身为岑氏下任家主,在此危急之际,竟不见踪影。好啊,老夫可真是生了个不识轻重的好儿子!”

    语罢,掌心重重地拍向桌案,却不闻清脆响亮的击案声,而是沉闷得如同拍在一团衣物上的轻嘭。

    岑逵低头一瞧,手掌与桌案间,俨然相隔着一块厚薄适中的狐裘。

    顺着狐裘袖子,他往来人的脸看去,果不其然,正是他那数月未见的“好儿子”。

    靠坐在扶椅上的岑应时微微一笑,缓缓扯回垫在岑逵手掌下的衣袖,看向怒视自己的父亲时,毫无愧意地道歉:“父亲这般大动肝火,是不肖子回来晚了。”

    岑逵冷哼一声,却只道:“吾儿,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旋身一坐,岑逵将双手安放于两膝,正色肃然地开始谈论今日集会的主题,“岑氏当与城内百姓同仇敌忾,齐心协力保卫襄阳,决不能任齐寇之一兵一卒踏进城门……”

    岑逵与岑氏族内一干人等,再三商讨城池的布防,对即将来临的战事严阵以待。

    从清晨至午时三刻,除时不时地呷了几口茶以外,岑应时毋发一言。

    当最后一位领命的族人退下后,岑应时起身要走,耳边当即传来一声低叱:“站住!”

    “父亲还有何事交待?”岑应时止步,微微侧头问道。

    “数月无音讯,为何不来信于家?”顿了顿,岑逵沉声讥讽:“可是不敢?”

    岑应时嘴角微挑,“非不敢也。”

    岑逵哼笑一声,“天底下竟有你岑三爷‘不能’之事?”

    “‘不能’之事,实多矣。”

    岑应时笑了笑,毫不在意父亲话中的嘲讽之意。

    他回转过头,头也不回的丢下几个字来:“是不愿也。”

    目送儿子决然远走的背影,岑逵眼睛微眯,良久后,在空旷的高堂里自顾地叹了声气。

    “郎君,尾巴甩开了。”贴身服侍岑应时的怀仁,自车帘外对马车内说道。

    “再换一架车。”岑应时低声吩咐。

    今日他在岑家露面,离开岑家后,已至少被三拨人跟踪,其中想来不乏北齐派来的潜伏已久的探子。

    至于北齐攻打襄阳……轻微摇晃的马车里,岑应时不由得凝神思虑此战。

    略微破旧的青布小马车,停在了一座偏僻小宅院的后门边。怀仁轻叩门扉,不一会儿,一位身着黄衫绿裙的丫鬟向内将门打开。

    春华朝来人福了福身,边将岑应时主仆二人请进门,边道:“郎君安好,女郎将将歇下。”

    岑应时略一颔首,三人一致默契地走往前堂。

    到堂中,岑应时脱下狐裘大衣,亲自动手将炭盆里快熄灭的炭火拨旺,吩咐丫鬟影儿去备午膳后,便安坐在木凳上烤火。不多时,春华将一盏茶放置于岑应时的手边。

    门外一抹倩影微闪,紧接着,清脆悦耳的女声打断了屋内男子出神的思绪——“三哥。”

    岑应时应声看去。

    女郎的身形虽与之前一般纤瘦,但面颊比之四个月前,更加圆润有气色。他微松眉头,关切问道:“十六娘,为何不去休憩?”

    岑吟跨进门,低声解释:“午间有些闷,我睡不着。”

    本想劝她回房,正要开口,一股淡淡的苦药味飘来鼻尖,岑应时陡然沉默了。终日与药汤“作伴”之人的寝卧,必然充满了令患者感到愁闷的苦药味。

    俄而,他在一片静默中暗示了来此的目的:“不到两日,齐军将至。”

    襄阳马上就会很不太平。

    岑吟一顿,随即摇了摇头,语气坚决道:“我不想走。”

    “因为岑家?”岑应时心中暗讽,话音却很平稳。难道她真的想和岑家共存亡?抑或是,以为单凭岑氏一族和襄阳百姓,就能保住整个襄阳吗?

    女郎用铁钳夹起一枚黑炭放进盆中,使炭火的温度升高一些。

    当目光中映出逐渐烧得红彤彤的炭时,方回复坐在对面的男子:“岑家已如同这枚炭。”

    ——或许注定要化为灰烬。

    除非……

    “哧——”

    炭盆里顿时冒出一缕缕黑烟,通红的炭被茶水浇湿了大半。

    将只剩几滴水的茶盏放回托盘后,岑吟看向岑应时微露诧异的双眼,笃定地说:“我知三哥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岑家自取灭亡。”

    女郎的话语中满是信任,岑应时却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酉时二刻,在岑应时将离去时,不愿接受岑应时安排的岑吟,胳膊拧不过大腿,到底还是对兄长妥协了。

    马车缓慢地在拥挤的道路上曲折穿梭前行,混乱不堪的喧闹嘈杂声,从四面八方传入耳中。

    岑吟抬手掀起了车帘的一角。

    昏黄的暮色下,一眼望去,襄阳城内主干道上,尽是黑压压的人头,与困在人流中停滞不前的马车驴车。携家带口进出城中的百姓与竭力维持秩序的官兵,比往日和平时多了两倍不止。

    街道两边只余零星几家商铺和摊贩开张,到处是紧闭起门扉和窗牖的房舍。阵阵炊烟自高低错落的青瓦茅屋顶上升起,在即将入夜时逐渐湿寒的空气里飘凝不散。

    远处城墙上,戒备巡逻的数队士兵醒目可见,垛堞凹处,遍布闪着凛凛冷光的弓弩箭矢。

    春华见状急忙放下车帘,轻声责备莽撞的女郎:“人多眼杂,女郎不可轻率。”

    在这样的混乱时期,大多数小有资财的人家,刻意乘坐不起眼的马车,唯恐自己的任何举动招致流民、窃贼、山匪等的注意和觊觎,更不用说家财万贯的富贵人家。

    岑吟恍然意识到了这点,幕篱下,她歉然点头,“以后我会注意的,春华姐姐。”

    在原地拥堵了大约两刻钟,车轮才终于辚辚碾过一块又一块的铺路石板。

    一辆辆马车、一个个百姓,接续地被官兵严格盘查。城门已近在眼前,身后的岑家与座落于城东的小宅院,却慢慢地离她越来越远。

    心底陡然生出一丝不舍与说不出的难过,岑吟脱口而出道:“我们回去吧。”语罢,岑吟微愣,眼前已经蒙上了一层薄雾。

    还未来得及宽慰什么,春华便听见女郎轻颤的、故作不在意的声音,“这是我第二次离家罢,三哥说我从前失散离家十年,这次是不是……”

    岑吟没能再说下去。

    春华心里不免有些泛酸,却只能一路沉默地陪伴她。

    此时的春华丝毫没有预料到,岑吟认为的“或许又要离家十年”的假想,竟会真的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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