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池是汉时便留下的遗迹,风光秀丽。湖畔遍植树柳树,举目望去,千条万条绿丝绦,啜饮湖水,碧波万顷,满目苍翠。

    史载:昆明池中有豫章大船,可载万人,上起官室,因欲游戏,养鱼以给诸陵祭祀,余付长安厨。

    这虽然是前朝的旧事,但是如今在昆明池边的富户,也时兴池中泛舟,并几个歌妓船上弹唱,庖厨宴饮,烹饪河鲜,以此取乐。

    舒茂安排各位郎君的活动,自然是有这么一项的。

    可听着咿咿呀呀的小曲,偏生就有人觉得甚是无趣。

    “我说景麟,你不是说来围猎的吗?何时动身?我早就手痒痒了,就等着猎上几头黑面郎给大家烤了吃。哈哈哈~”裴素一边吃着一个糕点团子,一边笑道。

    全然不顾自己的声音早就盖过了唱曲的歌妓。

    这可是舒茂特意从燕春楼花了重金请来的头牌李娃,虽说比不上芙蓉娘子的绝色,但容貌在全长安也是数得上来的,故而出场费委实是极高的。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李娃斜抱着箜篌,声音柔软轻灵,在静谧的水波间显得温柔之至。

    她一袭淡粉色的襦裙,一支步摇松松地插在发髻上,长长的宝石穗子随着她轻微的动作摇摇晃晃,荡漾出一地的风情。

    她十指纤纤,眼波流转,颊侧一对浅浅的酒窝,一颦一笑都流露出柔媚两个字。

    大家都听得入迷,除了毫无鉴赏能力的裴素。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自然是无人搭理他的提议,直到李娃最后一句词唱毕。

    “景麟,你倒是说啊,咱们明儿去?今日已经在庄子上歇了一日了,骨头都痒痒了。”

    “我看你是欠揍,”李睿瞪了他一眼,“今儿咱们是托了舒五的福,这才有幸听到李娘子的歌喉,就你像个麻雀似的唧唧喳喳,你怎么就屁股上长了刺儿,忒坐不住呢!”

    “娘们兮兮的……”裴素低声叨叨,倒也没有回李睿的嘴。

    而这宴上的主宾,崔珩,他的全副注意力都在那位抱着箜篌的李娃身上。

    “李娘子的嗓子果真是名不虚传,如黄莺出谷,紫燕来巢一般,”他端起酒杯抿了一抿,道:“在下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春江花月夜》,可又不同于前朝炀帝那首,虽同工却意异,莫非这作诗者另有其人?委实是好。”

    李娃噗嗤一笑,媚态万千,盈盈下拜,眸间闪烁着浓浓的情意:“都说博麟崔五郎才绝天下,如今看来果真慧眼如炬,这确实不是炀帝所作,而是奴的旧识所赠。因为听说要为崔五郎唱曲,便只有把这看家的本事都使出来,否则是称不上郎君的身份与才名,这才精挑细选了这首《春江花月夜》,却是我从未对外唱过的。不曾想,这才第一次唱,便被识货人认识了。”

    “李娘子有心了,”崔珩弯起唇瓣,心情似是极好,“这首曲你往后可以多唱唱,将来必定是能名冠天下的。”

    李娃喜不自禁,笑靥如花:“承蒙崔五郎吉言,奴记住了。”

    见着这宾客尽欢的模样,舒茂终于松了一口气,为了结交崔珩,他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全长安都知道与崔珩来往的可是长安第一美人芙蓉娘子,寻常颜色怎么会看在眼中。可是一下子又如何找出第二个与芙蓉娘子不相上下的,那便只好在旁的地方下功夫。

    这李娃,虽说容貌比不上芙蓉娘子,嗓音却在全长安是数一数二的,所以舒茂才花重金聘来,没想到这另辟蹊径果然是有效果的。

    “虽说我们景麟最是怜香惜玉,可却极少去酒楼瓦舍听曲的,李娘子,你算是有福气,承了他的吉言,你往后断然是前途似锦的。”袁晖也打趣了起来。

    “即如此,那就让奴为崔郎君斟一杯酒吧。”李娃立即放下箜篌,带着柔媚的笑意款款而来。

    裴素在一旁撇撇嘴,心中浮现的是那日崔珩同他说的那些关于风尘女子的言语。

    李娃毕竟是风尘场中的老手,什么高官厚爵没有瞅过,怎样的大风大浪也是闯荡过的。然而却还是败在了鸨儿爱钞、猱儿爱俏八个字上。

    若说钞,崔珩是相国公子,名门贵胄,浑身上下是镶着金着玉的。

    若说俏,崔珩的样貌,便是神仙公子也不过如此。就算是宋玉、卫玠在世,也不一定比他好的。

    若说从前,还背负着这一个短命的名声,令人唏嘘。可如今,竟全好了,可不就会招来一批狂蜂浪蝶呢。

    只是这李娃可不是那些庸脂俗粉,却是颇有胆色的。

    “崔郎君,奴这一杯酒,你只要喝了,便是全了奴的一番痴心了。”

    金樽玉酒,吴侬软语,就这样款款递到了崔珩的嘴边。

    众人就这么瞪大眼睛看着,谁都没想到这李娃当着众人的面,就能如此表白情思。

    真当是女中豪杰。

    崔珩望了一眼那酒,凤眸中划过一丝不明所以的神色,却并未接过酒杯,只是微微一哂,眉眼间是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这可如何是好,若我果真饮了你的酒,不就伤了旁人的心了吗?凤沼,这李娘子的酒,还是由你代劳吧,正巧你也没什么人惦记。”

    “不就是一杯酒吗?有什么好折腾的?”裴素一听表兄点了他名,立刻拍案而起,从李娃手中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一幕迅雷不及掩耳,把众人都看了傻去。

    李娃脸上便有些尴尬,但也是稍纵即逝。

    “崔郎君果真风趣,只不过是用奴的一杯酒,怎就使不得了?还是因为奴不是芙蓉娘子,所以不得崔郎君的欢心呢?”

    又一杯酒被斟上了,许是被激起了与芙蓉娘子攀比的斗志,绝不善罢甘休的样子,真当是巾帼英雄。

    众人感受到一股窒息的交锋。

    不过是一杯酒,饮下便是。怎么就这么为难呢?

    于是崔珩还真的饮了,只不过并非从李娃手上接的酒杯,而是自己案上的酒。

    一饮而尽,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下,笑了笑:“失礼了。”

    李娃的脸略微有些发白,可毕竟是风尘中滚惯的,刚才那举止已然是极限了,在坚持下去就是砸场子了。

    于是她盈盈一拜,端起手中举了半天的酒杯,一饮而尽,柔声说道:“奴敬谢崔郎君敬酒。”

    好一个指鹿为马的功夫,三两下就把现场的尴尬给化解开来。

    “茂兄,这昆明池虽美,但毕竟不能脚踏实地,我们兄弟几个如今这曲也听了,景也赏了,美人也见了,不知是否有幸尝一尝尊夫人的手艺?”崔珩收起手中的玉骨扇,冷不丁地说道。

    众人差点喷酒,谁不知道舒五娘子,也就是谢媛还怀着身孕,哪里能下厨啊。

    而且来这昆明池泛舟,本就是来这船上用膳的啊,人家厨子都请好了,怎么如今就说要回去呢。

    只是舒五当然是满口答应下来,却是心里有些惶恐,担忧这个李娃莫不是得罪了崔珩,否则怎会连饭都不吃,就要回去。

    说是当家主母下厨,哪里就需要谢媛动一根指头,自有下人们张罗。

    只是这消息来得突然,谢媛与谢姮今日难得能姐妹相对,正一边说着话,一边描着图样。

    谢姮想着给将来的侄儿做一顶虎头帽,权当自己这个做姨母的一份心意。

    听说今日傍晚那些公子郎君都拥妓呼奴地去泛舟了,想来没有半夜不会回来的,没想到这才不过一两个时辰,下人便带话回来说要在家用膳。

    谢媛便只能请谢姮出面,去庖厨里张罗。待一桌酒席置办完毕,那几个大老爷们也回来了。

    席上,崔珩望着一道道精致的菜肴鱼贯而出,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素是最开心的,他不耐烦附庸风雅的弹唱小曲,早就想大快朵颐了。

    “怎么不见尊夫人?为我们操劳了,总要拜谢一番。”崔珩突然说道。

    “不劳烦,不劳烦,娘子怀有身孕,所以就不妄动了,这是小姨子准备的,希望能入各位的眼。”

    “小姨子,是姮娘吗?”裴素双目放光,“难怪知道我最喜欢吃糟蹄子,何不请她出来一同入席?”

    “这……”舒茂面有难色,毕竟是未出阁的女眷,又不是自家娘子,他还真做不了主。

    “不必了,”崔珩拿起玉箸,夹了一片蜂蜜百合噙在嘴中,“味道很好,比起春月松风楼也不在话下。”

    舒茂长舒了一口气,只要崔珩满意就行。

    谢姮自膳房忙完,留心前院的动静,也不知道他们用的如何。

    站在檐角的阴影下,她听见前头杯觥交错的声音,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人不知,如何了……

    一不留神,她卷入了一个怀中,温暖的气息将她团团包围,那是一股熟悉的沉香味道。

    待她回过神来,惊愕地看着那个抱着自己,身上罩着月光的男人。

    “你……你怎么会在这?”

    “我想你想了一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了这句话来,见怀中的女子愈加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禁莞尔,索性便低头吻住她的唇瓣,交错的气息间混杂着淡淡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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