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年节,崔珩费尽心机想与姮娘一同过节,只是不愿她一个人在宫中孤零零,更有几分与她重拾旧梦的意思。

    只是这小娘子心不甘情不愿,还故意触怒自己,于是这崔府的团年饭,有这么一尊蕴含薄怒的五郎君在席上杵着,其他人自然也无法松快起来。

    “姮娘,你如今在御前伺候,不知一切可都还便宜?”有人会察言观色,但也有人混不吝。

    现下开口的便是崔珩的侄儿崔涣,此前也算有过照面,只是这小子确实有些不懂得察言观色。

    “二弟,这可是你未来的舅母,怎能直呼名讳?”

    崔珩的脸色不好,眼看就要发作,崔震连忙救起了场。

    崔涣当下一愣,连连道歉。

    “无妨的,”谢姮眼神温和,“许多人对御前到底好奇,只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得更加地精心一些,容不得出差错罢了。我到底是承了崔府的照扶,看在大相公的面子上,连陛下都对我还是客气的。”

    崔家的家主,崔玄暐听了自己准儿媳的话,虽然没有当即说什么,却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姮娘若不好,陛下又怎会如此惦记,连出宫过个年都只准放几个时辰的假呢?”崔珂满脸的骄傲,“姮娘自然是最好的。”

    “我们崔家的儿媳,哪里需要伺候别人?”崔珩抿了一口茶,冷不丁地说道。众人顿时沉默了,实在是不知道这话该如何接。

    “是,是,是,”崔珂笑道:“所以咱们全家可不都在等着五哥你金榜题名吗?到时候风风光光地在御前将姮娘给娶回家,也算是成就了一番美谈。”

    过完年节,不多久便是要春闱了,若是能上榜,必然要在御前殿试,届时可不就名正言顺地将谢姮给讨回家吗。

    众人便将话题转到了春闱上去了,长辈多是问崔珩书温地如何了,可有把握什么的;而晚辈则是一股脑儿地崇拜,没由来地觉得这位崔家五郎君定然是文曲星下凡,殿试什么的,根本不值一提。

    这不是谢姮第一次参加崔家的家宴,可仍然被这般其乐融融的气氛所感动,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实在少见。别的世家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可是崔家别说没有这规矩,就连长辈和晚辈之间的鸿沟仿佛也不曾有。

    这样的家族,谢姮心中并非没有孺慕之思,若是没有忆起那些过去世的惨烈片段,能够嫁进这样的家族,她心中定然是欢喜的。

    “姮娘,”崔珩的声音骤然在她耳旁响起,将她从思绪中拉扯回来,“你来一下。”

    谢姮跟着崔珩来到一处隐蔽的阁楼,这里四下无人,想必仆童们也都一起过团年了。姮娘倒是想问崔珩这是哪里,却见他神情肃穆,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混杂着金丝楠木的香味,透过了层层的帐幔,摇曳的烛光将整个屋子照耀地柔和而温暖。

    望着供桌上的莲牌,姮娘愣住了:“先妣裴氏之位……这是,你的母亲?”

    崔珩并未回答,只是毕恭毕敬地捻了香作了礼,在莲牌前的蒲团上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

    “阿娘,这就是孩儿同您说过的姮娘,儿心悦她,誓求娶之。可是她也不知为何缘故,不明不白地生儿的气,说的话都是不着边儿的狠话,伤儿之心太甚。愿阿娘在天之灵,护佑这小娘子一生平安喜乐,使她懂我心意,同我心心相印。”

    姮娘的脸瞬间涨红:“你在你阿娘的莲位前胡说八道些什么!”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些凡夫以为暗室之言便能随便。却不知,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

    崔珩撩袍站了起来,身段如青松岩岩,面不改色地质问道:“谢娘子觉得崔某哪句话是胡说八道?是在下从未心悦于你?还是没有求娶于你?亦是你从未伤在下的心?”

    姮娘涨红的脸慢慢变白,他竟然将自己的心意如此磊落地摆在自己的面前,还当着自己母亲的莲牌,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对九曜再恨,也不过是恨他骗了自己,利用了自己,但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九曜与眼前这个从不遮遮掩掩的崔珩,到底不是同一个人,因着隔阴之谜,他竟然是真的无辜的。

    她毕竟是个有着千年修为仙人,也不愿颠倒黑白,信口雌黄的。

    如今这阵仗,看起来竟是她错了?

    姮娘自嘲地笑了笑,拿起了案上的香,毕恭毕敬地捻了,跪下双膝。

    “伯母,姮娘与您素昧平生,却承蒙您的因缘,与崔珩相识。天底下的好儿郎熙熙攘攘,可是景麟的好却是独一份的。伯母在天之灵,也算能够瞑目了。只是两人相识相知,却不一定能够相守,君子敬命,知而无尤。”

    姮娘说完这些话,便恭敬地起了身,一双大眼毫无惧意,就好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般。

    崔珩心中自然是恼的,可是现如今却不是耍性子的时候。他眯着眼睛笑着对自己母亲的牌位说道:“阿娘,这个谢小娘子的性子就是这样的,明明在意地很,却还是嘴硬,你说孩儿究竟该拿她如何是好?也是,这世上的女子大多是信命的,既是这样,那孩儿就把命运证明给她看,是不是就能令她回转心意了?”

    姮娘难以置信:“崔珩,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崔珩哂笑:“又说我胡说八道,想来我必得要向你证明,我崔珩,从不信口雌黄才行了。”

    偌大的祭堂内便只有这两相对峙的二人,而今晚的年节也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中流逝而去。

    将姮娘送回舒府的时候已经快要子时了,因为是过年的缘故,取消了这段日子的宵禁,可街上依旧冷冷清清,马车的轮子在石板路上辘辘而过,车厢内,姮娘端坐着,刻意不去看身侧的崔珩。

    他闭目养神,似是很累了,谢姮脑子里不断划过他刚才说的话,要把命运证明给她看。

    角楼的鼓声突然响了起来,那是过了子正的声音。

    爆竹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一时间火光冲天,震耳欲聋。

    明明是空寂无一人的街坊,却因为这些爆竹的声音变得热闹非凡。

    原本安静行驰的马儿,到底受到了震天响的惊吓,惊了四蹄,车夫连忙安抚,车厢却没有压住,往前窜了出去。

    谢姮的身子失去了平衡,一双大手却稳稳当当地扶住了她得肩膀,将她往自己的怀中带去。

    他整个人稳如磐石,声音细碎,就在她的耳边:“别怕,有我在。”

    姮娘怔住了,转头望去,正好看见他言笑晏晏的模样,仿佛有天大的事情,到了他那儿全然都不值一提了。

    “崔珩,”谢姮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声音有些颤抖,“你这一世真的很好,可我也是真的不能同你一起。譬如飞鸟与游鱼,绝无可能。”

    崔珩的唇瓣撇了撇,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星夜般的眼眸到底笼上了黯淡。

    姮娘心中叹了口气,她对他终究还是无法彻底狠心。

    许是爆竹声络绎不绝,马儿习惯了,稳住了四蹄。崔珩刚刚松开了握住肩膀的手,耳边就传来车驾声。

    “谢娘子,该回宫了,”张之易的声音传了进来,“你可是让本郎君好找,竟然一声不吭地去了崔府。只是心儿再野的鸟,也有归巢的一刻。”

    崔珩的神色一凛,肉眼可见的不悦就在他的脸上。眼见谢姮就要掀开马车的帘子,便将她的手握住了来:“别走。”

    姮娘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抽回了自己的手,掀帘走下了车。

    图留一丝袅袅的幽香,混杂着爆竹芒硝的味道,在这个狭小的车厢中久久不散。

    崔珩闭上了眼睛,听着那张之易故意热络的声音,以及姮娘上车的悉悉嗦嗦的声音,马蹄声哒哒远去,自始至终自己竟然就像是个局外人。

    这个除夕过得像是玩闹一般,回宫的路上,张之易也算识趣,并未说些什么,却时不时地拿眼睛瞟她。

    可是谢姮始终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一直到进了屋子,谢姮才摊开手来,那是一张带着墨香的纸,就着烛火看清了上面隽逸的字。

    “初五,我有办法,你只须告知东渐。”

    姮娘觉得这张纸烫手地很,哆嗦着将它在蜡烛上烧成了灰烬。

    她心跳得厉害,怎么样也无法平静下来,

    就是那团灰烬,仿佛在嘲弄她,自己与崔珩,根本不可能彻底了断。

    初五?武周氏到底沉不住气了,想要拿自己试上一试,可既然是真的想弄明白自己是不是她要找的人,是不是也意味着传国玉玺定然会作为法器设在祭坛之上。而既然崔珩与她信誓旦旦他自有办法,时不时也意味着他有极大的可能会亲临现场。

    姮娘心口骤然剧疼,惨然而笑,所以,这定然就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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