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已到,诸位考生请搁笔交卷吧。”

    最后一场策论文试结束,在周围考生的摇头叹息声中,明萱面无表情地起身交卷。

    策论的议题很简单,可越简单的题眼也越难下笔精深。不过明萱作为饱读诗书的资深杠精,一篇策论,不在话下。

    “明二公子,咋家昨日给你说的话,考虑清楚了没?”首领太监手秉拂尘,也不伸手接她的策论,柳昌荣耐心不多,本来看在明老侯爷的面子上愿意给她几分薄面,但这个二公子看起来倒像是倔驴一般。

    明萱也不恼,自行将案卷放在桌上,挂上一个不走心的笑,“柳公公高看,在下不胜惶恐。不过入选太子伴读是在下自己选的路,至于旁的……以在下目前的资历,只恐不能服众。

    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这便只能谢过柳掌印抬爱了。”

    “呵,德不配位?不过咋家一句话罢了。”柳昌荣冷哼,很久没人敢在他面前阴阳怪气了。

    明萱拱手一揖,便拂袖而去。

    柳昌荣看着明二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啧啧啧,本以为是个可塑之材,没想到却是块茅坑里的石头。他不来,有的是人想走咋家这条路子。只可惜宣平侯府累世功业,却要葬送在这不肖子身上。”

    柳掌印身边的小太监们连声附和。

    “义父,既然这明二这么不识抬举,要不咱们给他个教训,他这篇策论咱就……”

    “愚蠢!”一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柳昌荣嫌恶地转了下手腕道,“咋家平时是这么教你做事的?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别在咋家面前班门弄斧。

    至于明二,有的是办法叫他哭着回来求咋家。”

    ……

    连日秋雨不晴,难得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明萱考完试心情大好,一路哼着小曲踢着石子回去,跑调什么的在所不论。

    之前考校君子六艺的时候,礼乐射御书数,她都是第一。这才吸引了柳掌印的注意,在策论考前向明萱抛出橄榄枝,与他结盟,换她从此青云直上、仕途通达。

    柳昌荣深受皇帝器重,便是连皇后都不能轻易动摇这个柳掌印分毫,明萱跟国子监的同窗们从小打到大,最是会审时度势。什么时候才可以拳拳到肉地打,她心里清楚得很。

    女扮男装什么的,她业务已经很熟练了。除此之外,她身上应该没什么值得被柳昌荣抓小辫子的。

    今天策论也不难,就算柳昌荣从中作梗,抹了她策论的成绩,仅凭之前六艺门门第一,神仙来了也换不了她这个太子伴读。

    自从父亲战死凉州,兄长临危受命戍边后,府里已经很久没有能让母亲高兴的事情了。等到时候太子伴读入驻东宫的旨意下来,便可以让母亲也好好安慰安慰了。

    也不知道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总不至于比柳昌荣还难办吧?

    不过按母亲以前的话,总之,谁都没她难对付就是了。

    明萱得意地笑了,可能因为笑声过于放肆,还惊起了栖在不远处枝头上的一只青羽翠鸟。青鸟衔枝报喜,正巧合她心意。明萱一时兴起,骨子里的顽劣跟着长起来,连同她手里的小石子也飞了出去,砸落了小青鸟。

    ──不过小青鸟衔的不是树枝,而是一个绣花小锦囊,软绵绵装的都是玉白花瓣,最适合用来搭巢。

    还有一粒干枯瘪瘦的灰黑种子。

    倒像是哪家小娘子别在腰间的小香囊,瞧这绣工歪歪扭扭的,装花瓣的时候不小心混入粒种子,倒也不奇怪了。

    好粗心的小娘子,这贴身的物件要是被男子偷了去,若是恶人有心借题发挥,在宫里污了名声,闹出什么私通的罪名可就不好了。

    还好遇上的是她明萱这么个翩翩君子。

    “啾啾啾……”墙后传来声响。

    “啾、啾啾……”一听就是个生手学鸟叫,明萱忍俊不禁,人家小青鸟啾得可好听多了呢。

    “谁!谁在哪里!”红墙后的男子听到她低声闷笑,立马收声高问。

    “路过。”明萱压低声线,“这位兄台可是在寻鸟?什么样的禽鸟,兄台不妨告知一二,我也好替你在墙外寻寻。”

    墙内人沉默片刻,道“一只巴掌大的青羽翠鸟,丹顶白领。还衔了一只香囊出去,你可瞧见了?”

    啊,不仅瞧见了,现在就在她手里。

    明萱清了清嗓子,“翠鸟倒是好说,不过香囊么……似乎是个女儿家的东西,兄台确定是你的失物?”

    “是旧友所赠。”对面声音如甘泉般清冽,宛如珠落玉盘,“绣着两朵山茶花,花下面有三片绿叶,里面装的是白色花瓣,这么说够了吗?”

    祁青昀难得有这样耐性。

    “嗯……”纵然明萱是个声控,但在被迷得晕头转向之前还保留几分神志,“旧友所赠?不是旧爱所赠?是山茶花么……看不出来啊,啊……花下面有叶子?三片么?在下瞧着怎么是两片啊……”

    这绣工实在刁钻。

    墙后祁青昀听得太阳穴突突得跳,“你——”

    “诶诶诶,别恼别恼。”明萱安抚道,“若非珍爱之物,谁会一直配着个丑香囊呢?况且兄台能描述地这么细致,花色叶片虽瞧不真切,但若非原主亲近之人又怎知其中细节?我信你就是。”

    “它不是丑香囊!”祁青昀还是恼了。

    糟糕,还是没哄好。

    “好好好,漂亮香囊。”明萱扶额,“我怎么把香囊和翠鸟还你呢?我在这等你,你从大门绕出来?”

    “哼。”对面气消了些但没完全消,“东宫近日守卫森严,我不便出来,你——”

    他话还没说完,墙外就传来了明萱惊喜的叫喊,“哎!我找到了个狗洞!快来快来!”

    祁青昀:“……”

    除了祭祀天地和叩拜君王,祁青昀这双从未弯曲过的膝盖,鬼使神差地为了一个狗洞,弯曲着俯下身。

    “现在,可以还给我了么?”

    “等一下等一下。”墙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夹杂着小青鸟啁啾的惨叫。

    ?

    “好了,伸手。”明萱用香囊的系绳在小青鸟的爪子上打了个漂亮的吉祥结,从狗洞里递过来。

    入目的是一只骨节分明、指骨修长的手,但手腕上却横亘着几道割痕,像是利器所致,更添几分失意的苍白。

    “兄台,可要接好了。”明萱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指腹擦过他腕间伤痕,心中对他已然有了定论。

    偌大的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不被主子待见,被人欺负的小太监。

    失意小太监找个对食,留有相好的一个香囊以寄相思,劳小青鸟作信使,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

    “多谢。”失而复得,祁青昀松了口气,虽然睹物思人没用,但……至少还有个寄托的物件。

    “我已经抓住了,可以放手了么?”祁青昀见那边握着他的腕迟迟不肯松手,有些疑惑。

    下一刻,向上平摊的掌心突然被塞入一个冰凉的小瓷瓶,祁青昀微微一愣。

    “这么好看的手,若是腕上留疤总是可惜。”明萱替他拢住手指,“伺候主子有时候受些委屈也是难免,被同僚欺负了就想办法回击,总会有办法的,怎么也比自伤自弃来得强。

    再不济,日后有委屈或者难处便来告诉我。”

    ——有委屈便来告诉我。

    母后都未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怎么告诉……”祁青昀握着瓷瓶,心头泛起的波澜难平,“不……你是谁?”

    “你会见到我的,就在东宫,不久之后。”她迟早入驻东宫,她就不信堂堂太子伴读,还不能给个小太监主持公道了?

    但现在就报上名号未免太早,虽说十拿九稳,到底尚未板上钉钉。

    “好好抹药,一日两次,记住了啊!”她宽大的袖摆扫过他指尖,声音消散在簌簌秋风里。

    祁青昀看着手中的药瓶,还有一旁被捆得结结实实、骂得叽叽喳喳的小青鸟,突然觉得这东宫死水一般的日子,即便注定是末路穷途,似乎也不那么难熬了。

    世间还有人在意他的生死,还有人在乎他的伤痛。

    祁青昀倒出香囊里那粒花种,灰黑的色泽侵染着浓重的死气,将他腐朽枯败的灵魂一并封存,便是用他多少鲜血浇灌都无法生长,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起码他还有一粒种子。

    被揣在香囊里,跟着他一起重生,回到隆真二十年的种子。

    祁青昀想,若是这香囊的主人在,她会怎么做。

    他的皇嫂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的吧。

    上一世的现在,隆真二十年的初秋,她已经在贵妃给大皇兄办的赏秋宴上,成为父皇金口玉言指婚的大皇子妃了。

    罢了,罢了。

    她不是他这样烂泥里的人可以肖想的。

    手上的伤能医得好,心里的创口却会随着时间一点点腐烂溃败,便成剜不掉、除不尽的脓疮。

    还不如让他就这么一点点跟着烂掉,他死了,就不用再经历一遍国破家亡的穿心之痛了。

    大皇兄就可以不为了废掉他而与丞相狼狈为奸了。

    她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太子妃了。

    他死了,对所有人都好。

    眼底才燃起的一点希冀,如同枯木灰烬里最后一点火星,悄无声息湮灭在祁青昀漆黑的瞳仁里。

    将死之人,还费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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