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宗三年,正月初五夜,酉时才将过,邢家的大门就被两小厮合上。

    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响,将宅内的肃静与街道上鞭炮齐鸣的热闹划开一道屏障。

    正堂内,邢家老爷邢阅州端坐在上方,旁侧的大娘子钱如珊一脸惶然地看着跪在正中央青石板上的邢家嫡次女邢星竹,她倒是满面视死如归的模样。

    下面坐着妾室祝瑭、几位郎君和姑娘们,所有丫鬟婆子侍卫都退至二堂外,只剩下两位妈妈,还大气不敢出一声。

    唯独有一人,悠哉悠哉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喝着清茶。

    那人体态和谐,宽窄张弛有度,即便坐着也能看出是纤细高挑的人儿。

    俄顷,一旁的邢家庶次子邢椿微微碰了一下他的手肘,邢三木差点儿将茶喂了袍子。

    邢三木无奈,我就口渴喝几口茶,怎的这就不行了......几个月前,主任线上讲话,我在小工位上摆三个杯子喝茶都没人管。

    不过也正是因为茶,让他这个21世纪大学刚毕业的新晋博物馆小职员,摇身一变成为大宋王朝从一品枢密使的嫡长子邢森,字三木,自小长辈们也便称呼为“三木”。

    本来从记事起就在福利院无所依无所靠的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这许多人成为血缘意义上的家人。

    邢三木最后呷了一口茶,放下了茶盏,瓷与实木碰撞发出的沉闷声,打破了满屋的寂静。

    “你可知错?”邢阅州凛声道,冷漠的言语里意会不出任何意思。

    邢星竹挺直腰板道:“女儿敢做敢认,绝不后悔。”

    “好!不愧是我的姑娘。邢桉!拿长枪来。”

    邢家嫡三子邢桉尚未直起身,就见他的小妹抽出腰间的短鞭,道:“不必,我这有现成的,更趁手。”

    邢阅州满面胀红,他正要拿过短鞭,被一旁的钱如珊抢了先。

    “10贯,珊儿给我可好?”邢阅州隐忍道。

    钱如珊眉头微蹙:“你究竟把我想成何人!”

    “大娘子,官人心里有数,你就给了去。”一直坐在位子上的祝瑭给了钱如珊一个肯定的眼神。

    “这可是你最小的女儿,我看你怎么下得去手!”说罢,钱如珊便将短鞭交了出去。

    邢阅州才刚摸到鞭子,邢椿也坐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父亲,那陈庚羽确为进士第一甲,吏部原本是赐进士文林郎知新城县事,现如今却成了新城县主簿,而原本的知县却突然给了御史中丞的儿子严起。这...这不合规矩暂且不谈,和陈庚羽一同赴任的县尉并不是同进士出身,这背后究竟......”

    还未等邢椿把话讲完,一直安分坐着的邢家庶长女邢月竹便开始见缝插针般道:“是啊父亲,您想,倘若这次不是小妹识得这陈庚羽,不是小妹和这士君子交情颇深,我们又如何能得知这诸州县的职官水分有几成......”

    交情颇深?邢星竹鄙了一眼她那常常说话不中听的姐姐。

    邢阅州环顾四周,看着这一大家子人个个都想袒护这府中最小的孩子,反倒像是他不该如此,可谁又能从他的角度着想。

    邢椿看着邢阅州的怒色愈甚,又用手肘碰了一下邢三木的小腿。

    罢了,夹缝生存内心矛盾的主君,视财如命爱子心切的主母,寡言少语温顺贤良的小娘,不拘的长女,坐不住的次子,纯纯武痴的幼子,一心做女侠的小妹,还有他这个真的很想摆烂的大哥。

    邢三木起身向邢阅州板正地行了一礼,道:“父亲,您若狠不下心,就让我这个大哥来动手吧。”

    !?

    满屋的人齐嗖嗖地看向邢三木,但他本人心里并无多大波澜。他就像是来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国度,寄宿在这个家庭,从来的那天至今,都是以一个局外人和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这个世界。

    或许也是他本就习惯了如此,从前孑然一身,现如今也一样。

    “虽说此次小妹将那目中无人的严起给教训了,于江湖道义上看并无过错。但你可想过官员调配是吏部的事,那吏部尚书背后的人是谁?会不会使父亲在朝堂上难堪,会不会累及家族?你可曾想过今日你打了知县严起,若这件事并无扭转乾坤的机会,日后陈庚羽如何继续在严起手底下做事?你能时时护着他吗?”顿了两秒,邢三木又补了一句,“你不再去行走江湖做你的女侠了?”

    一番话说得邢星竹有些蔫了气,“我...我未曾想那许多......”

    邢三木接着道:“未曾想那许多?那你就要为自己的作为负责,不是敢作敢认吗?要我说,二十鞭子或者去新城县陪着陈庚羽,你选一个吧。”

    “你......”钱如珊气得险些没站稳。

    邢星竹看着邢阅州道:“我选二十鞭。”

    “官人!”

    邢阅州瞧着他这个长子,脸上的怒色已消大半,道:“好,就这么办。”

    钱如珊狠狠给了邢阅州后背一掌,转身大步走出了正堂。

    邢阅州忍着痛想要追上去,被祝瑭拦住,“官人,大娘子现在气头上,你说什么都听不进的,我先去瞧瞧,等晚些时候官人再去听水榭吧。”

    “好。那...林川,你来,你来打。”邢阅州想将短鞭给了邢府的护卫。

    那林川和邢椿同岁,是邢阅州的兄长邢义州9年前在战场上捡回来的孩子,听到这话明显有些不知所措,立刻半跪着行礼。

    “主君,世伯当年将我送至邢府,您又让我护着星姑娘,这些年姑娘也一直待我很好,我......恕林川恐难从命!”

    邢三木心道打几鞭子真是有够墨迹,刚想开口,便看到小厮红忠急匆匆地跑来。

    邢三木道:“跑什么,不是说了别上堂前来吗。”

    “大郎君莫怪,事出紧急,您要治罪的话......”

    邢星竹蹭地站起来,心里隐隐不安到,“都紧急了,别说那无用的!是不是...陈庚羽那边出事了......”

    “是陈进士,刚才有人来传话说,说他想不开...自缢了。”

    !!!

    堂内空气仿佛滞住两秒,林川扶住邢星竹的胳膊。她确实被吓得不轻,明明白天才刚刚见过的人,一句话两个字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邢阅州眉头紧簇,向后退了几步,坐在楠木椅上,右掌摩挲着扶手。

    邢三木心道不好,本来这事即使自家小妹动了手,无论占不占理,也是人情世故可以盖过的事情。但一旦出了人命,人命还是新晋进士,这事就大了。

    邢三木看着邢星竹脸颊流下的泪,向邢月竹示意让她将小妹和邢桉带走。

    此刻堂外已黑透,只有些许烛光,一股泠冽呼啸的风刮过,让还留在堂上的父子三人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

    邢椿道:“父亲,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新晋进士上任不足半个月就......这案子恐怕衙门办着棘手,估计要上交刑部。”

    “这事虽说与小妹无直接联系,但她毕竟是插手了,邢家不能置身事外,但也不是毫无办法。父亲您看......”邢三木试探着问到,他脑子里的记忆虽全但模糊,不足够猜到邢阅州此刻的想法。

    邢阅州沉吟良久道:“我乃当朝一品枢密使,先帝在世时敬贤重士,当今新皇年岁尚轻,丞相周引自诩得先帝和新皇的信任,许多事情做臣子的想要过问和进言需要再三思量,以至于‘忠臣’太多,而‘良臣’太少。邢氏一族世代簪缨,为官纯良......这些话,我今日同你们讲过,今后在朝为官,为家为国要有所考量。”

    邢椿看向邢三木,他明显还有话想说,邢三木打断了他,道:“儿子谨记在心。”邢椿便也不得不跟着附和了一句。

    人定时分,通往后院的游廊里,邢三木和邢椿一前一后地走着,

    “为何不让我问?父亲说这话明明就是知道些什么,现在朝堂内里或许早已暗潮汹涌,只有表面这层静波。今日死了进士,明日又该轮到谁!”邢椿站定,愈说情绪愈高涨,他放弃恩荫,去年春天进士及第后,入了御史台做监察御史里行,可谓天分与勤勉并存于一身。

    邢三木看着面前这个满眼正义道法的弟弟,身上散发出的少年气息清澈明朗,有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21世纪的自己,历史的规整和时代的错乱让他不自觉地藏起了这些东西。

    他理性地明白,自己说白了就是开了半个?甚至未开上帝视角的观影者,参加着一种体验感真实的历史剧本杀,好好活着就赢了,至于其他顺其自然。

    “你觉得你问,父亲便会答吗?有些事不宣于口,不是因为胆怯或懦弱,而是不可轻易下定论。倘若今日父亲明明白白地同你讲了,以你的性子会乱想至何处,还需要我多说吗?”邢三木苦口婆心地耐着性子和邢椿讲,“你虽自己考中进士做了官,但毕竟年纪尚轻,好好跟着师傅学,做事别只凭着满腔热血,那东西造势于人也易害人。”

    邢三木看着邢椿向下的额头,拍了拍他的背又道:“快去睡吧,时辰不早了,明日这事一有异动我就差人告知你。”

    待回了自己的院子,邢三木站在屋前石阶上,仰头瞧着天上的月亮,全身忽而一颤,他突然就懂了那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份量,仿佛李太白仙人就坐在月亮上对他念着这句诗。但他可思的只不过是那个待了二十几年的、相对熟悉的时代,是那个用二分之一工资租来的60平米小屋罢了。或许再过二十几年,在这里待久了,如今尚觉熟悉的便会淡漠了。

    “郎君,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明日您还要上值。”身后的丫鬟央疏道。

    邢三木敛了敛神色,是啊,无论身在何处,上班永远不变。不过幸好,这枢密使嫡长子的身份直接给了他一个恩荫官,不用再为生计发愁。

    翌日,邢三木刚行至丽正门南街的登闻鼓院门口,便听到西廊上有人击鼓,那人头戴白花,无泣无泪,迎进院门一问,正是陈庚羽的胞姐陈庚卉。

章节目录

赤蝴在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胡筝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胡筝并收藏赤蝴在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