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变容修道院位于莱茵斯特的城郊,与之一墙之隔的是截然不同巍峨耸立的教堂。安息日时,女修士会踏过一侧布满栅栏蜿蜒的小路,等候着侧门的开启,前往教堂礼拜祷告。

    这是专注于祈祷、休憩、灵性成长的重要时刻。

    蜡烛的余烬向上盘旋,辅祭的歌声在漫天游荡,圆形的穹顶将这一切扣押在石板之下。然而这躁动不安的源泉却越发沸腾,鼓舞着升起爆裂的螺旋。血液奔流嗡嗡作响,大脑短暂的抵抗过后好似陷入一片空茫。

    尤塔低垂着头,长长的兜帽垂在胸前,她试图从这卷携着灵魂的高昂的颂乐中抽离,眼中却依旧空茫茫的一片。

    她不知道是否只有自己这样,也没有精力去验证什么。她只是无力的盯着脚下银白与棕褐色拼接而成的繁复的花纹,黝黑的矮跟鞋踩在上面,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

    冷风夹杂着草籽青涩的苦味扑面而来,寒气顺着高大的拱门沿着台阶攀爬上尤塔的身体,神明仿佛才将她的意识送回她的躯体。

    郁郁青青的草坪,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只有女修士才会光临的窄路上,纯黑色的亚麻布披在每一位步履匆匆的少女身上。

    因此,即使尤塔思绪纷杂,在米诺修女翠绿色的眼睛审视下,也看不出波澜。

    太阳的余晖从棕木色的窗户中斜射在地板上,简朴的摇篮孤零零的占据着房间的中央,这里是被新收养的婴儿梅里的房间。得益于修道院坐落于帝国的首都,贵族与皇室的慈善行又向来不会忽视。所以即便修道院全是孤儿出身的修女,也是居住在两人一间足够私密的卧室。

    梅里尚且没有自理的能力,大部分时间都由照顾她的修女尤塔贴身看护。但为了避免影响室友,尤塔会选择在白天呆在梅里的房间,晚上才会带她回到自己的卧室。

    梅里躺在摇椅上,淡黄色的长裙遮住了脚踝,她扑腾着手指抓扯着棕红色的细软胎发,吱吱呀呀的呢喃。

    尤塔没有干扰她,当她从米诺修女手中接到照顾梅里的任务之后,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她发呆。但即使是这样,她也做得很好,她向来不会在关键时刻出差错。

    梅里揪着脖颈附近杂乱的碎发,不得其法的拨弄反而将它揉成一团,她气鼓鼓的蹬了一下腿,手臂用力上扬,扯下来几根头发。随后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呆愣楞地看着手指,半响才反应过来大哭起来。

    突然爆发的哭嚎让尤塔从兴致勃勃的围观中腾出手来,她将手穿过婴儿的腋下,将她放在自己胸前,轻轻的安抚。

    “梅里是个爱撒娇的宝宝对吗?”尤塔自言自语,她轻轻拍着梅里的后背,把她哄得兴奋地尖叫。

    突兀地敲门声打破了屋内温馨的氛围,三声过后,黄铜把手下压,门顺从的打开。这在修道院内很常见,大部分的门锁都是装饰,这方便了米诺修女检查各种各样的违禁事项。也正是因为如此,在修道院内,敲门的意思是我要进来了。

    尤塔收紧了抱着梅里的手臂,看着门口。

    艾丽卡扶着打开的房门,探出半个身子歪歪脑袋寻找尤塔的身影。

    “太好了,你在这里。”艾丽卡明媚的脸上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兜帽像发丝一样垂顺。“米诺修女让你在下午将梅里送到休息室,梅里好像要被收养了。”

    “啊,我知道了。”尤塔最后只有干巴巴的回复。

    尤塔觉得自己应该高兴,收养意味着梅里会拥有自己的父母,有另外的人来爱她。但实际上,她不确定,爱向来是一把双刃刀,而现在就有人要用这把刀来雕塑梅里了。通常而言,她不会有这些突兀的感情,但有时候心底会不由自主地冒出阴暗的想法。

    她幼时曾经把这样的担心讲述出来,结果看到米诺修女紧蹙的眉头下审视的目光,她的眼神让她毛骨悚然,当时她很庆幸自己的年幼,一切都可以归咎于孩童的奇思妙想。

    后来她才知道,修道院内有时会冒出些疯癫的人物。通常修女们会说,有恶魔占据了她们不净的身躯。外面也会有巫女被处以火刑,人们都说,她们的脸庞被火舌扭曲确实如同魔鬼般恐怖。

    恶魔是否真的占据了自己的内心?她也曾惶恐不安过,也曾站在教堂中央,十字架的阴影打在她身上,试图让上帝审判她。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神明一如既往的缄默。

    她无法从神明身上得到安静。

    房门轻轻关闭,艾丽卡说完就关上了门。尤塔看着紧闭的房门,感谢艾丽卡一贯的体贴。她用耳朵贴着梅里温热的脸颊,感受着细腻的皮肤,将心中的不舍悄悄按下。

    当她抱着梅里走进休息室时,客人已经端坐在了沙发上。她脊背挺得笔直,黑色丝绸的裙摆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长长的头发挽在了脑后,同色的礼帽遮掩了半边额头,脖颈上也只是带了素净的珍珠作为点缀。

    只是她棕红的发丝已经显露出银白,看上去像一位寡居的老妇人。

    赫特福德夫人听见开门声时,便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丝毫不介意的展现着自己的迫不及待。她甚至伸出手,阻止了背后管家模样的人上前接过婴儿。

    “这就是梅里吧。”她站起身,将手套脱下,才用弯曲的食指碰了碰梅里的脸颊。

    尤塔知道她只是在自言自语因此没有回答,只是余光看见她弯起的眉眼下遮盖的瞳孔颜色和梅里很是相似时,有些惊讶。

    “啊……啊……”

    梅里努力的从尤塔怀抱中抽出手,钩住了触碰她脸颊的手指,然后猛地往嘴里塞去。她才刚刚长牙,因此很喜欢将东西放进嘴里。

    赫特福德夫人脸色一僵,想要将手抽出,却又担心伤到梅里,只能尴尬的任由梅里戏弄。

    幸好梅里一向贴心,只坚持了一会,就打着哈欠吐出了磨牙的手指,昏昏欲睡起来。

    赫特福德夫人顺势将手指抱在胸前,明明一副少女娇俏的样子,养尊处优长大的贵妇人做出来却丝毫不会违和。

    尤塔将梅里放在了摇篮,不再停留,离开了会客室。

    走廊的拐角处,艾丽卡倚靠在墙上,百无聊赖地踮着脚尖。听见脚步声,惊喜的转过头。

    “你还记得上次你说想要的游记,我已经找到了,你想不想去看看?”她亲昵地挽着尤塔的手臂,身体虚虚倚在对方身上。

    “帮大忙了,艾丽卡。”尤塔松了一口气,为了艾丽卡一贯的体贴。

    艾丽卡会经常帮助修女做一些杂活,因此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修道院。在发现尤塔喜欢游记之后,经常会顺路带回一些书籍。与此同时尤塔会在艾丽卡行色匆匆的时候为她善后工作。

    这在最开始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交易,喜欢杂书并不是那么光明正大的事情,但在修道院也不是严重的违禁品。因此这对尤塔而言也只是另类的积累信任的过程。

    真的很有意思,在循规蹈矩的修道院内。

    “是的,很有意思。”尤塔捧着艾丽卡借阅来的书籍,饶有兴趣地翻看了几页之后就恋恋不舍地合上了书。现在还不是个翻阅的好时机,晚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艾丽卡摘掉了拢住头发的兜帽躺倒在床上,黄金样的长发散落在纯白的被子上。

    “那真是太好了,你知道的……”她从昏昏欲睡的困倦中清醒过来,半眯起眼睛,又好像被阳光刺痛般伸出手臂盖住了额头。“最近好像有很多人都收到了调离的通知,我本来以为你照顾着梅里,会一直留在这里。”

    “你又得到了什么消息吗?”尤塔调笑地问她,艾丽卡的消息向来灵通。她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了,她总是能把握好微妙的尺寸。

    “只是觉得自己有点理所当然了。”

    “那你呢?你有收到关于自己的消息吗?”尤塔看出艾丽卡的犹豫,歪了歪头,不再追问。

    “修女想让我继续帮她的忙,也可以去他地方,我还没有想好。”艾丽卡咬了一下嘴唇,脸颊布满红晕,不好意思的开口:“其实要是你在这里的话,继续待在这也挺好的。”

    尤塔想起来,确实艾丽卡看起来和修道院的所有人关系都很好的样子,但是总感觉有种奇妙的隔阂。她将这归咎于艾丽卡的小秘密之中,就像自己一样。

    她有时候也会认为神迹没有显现在自己身上,是因为自己内心中也对神明抱有迟疑,她不爱祂,也不时时为祂祈祷。但那岂不是说,所有人的都一样有两张面孔,所以她们才不能在燃烧的灌木丛下脱去旧人的样式。如果是这样想来,自己反而是能够存着敬畏之心的。

    窗外的太阳已经显出颓势,昏黄的阳光被窗棱切割出破碎的轮廓。绒绳的窗帘立在两侧,静默着、看守着。

    “那就假设我也会走吧,这样就没有干扰你的了。”

    “修道院比较安全一点,去外面就会有很多麻烦。”

    艾丽卡想自己还是有点惰性的,她在修道院生活得如鱼得水,那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吃呢?

    “要是在修道院内,那你能想象得到自己十年后会成为怎么样的人吗?”

    尤塔却听出了弦外之音。更何况如果艾丽卡的愿望是成为米诺修女的继承人,那就没有必要帮其修女干些需要离开修道院的活了。她不知道艾丽卡有没有注意到过,每当她重新回到修道院时,哪怕疲惫,也有着看上去溢于言表的兴奋。也是正是这茂盛的好奇,她总是时刻洋溢着。

    “像米诺修女一样。”艾丽卡猛地坐直了身体,金发远远坠在身后,她右手抵在脸庞,苦恼地皱起眉心细细思索。

    “好像也不错嘛!”尤塔拉长尾音,却像没看见艾丽卡投射过来的苦恼的眼神。

    “啊,尤塔好讨厌。”艾丽卡鼓起了嘴唇,碧绿色的眼睛中流光闪过。

    艾丽卡轻巧地站起身,越过窗户,张牙舞爪地扑到尤塔身上。黑发和金发交杂在一起,两个人咚的一声一起倒在床上。

    艾丽卡的脑袋枕在尤塔的脖颈上,蹭着散发着温热气息的皮肤,听着尤塔胸腔中传来的轻笑,负气似的直接咬住了眼前白皙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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