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卡的头发像条毯子散落在尤塔身上。

    呼吸带起的气流吹拂着脖颈边的碎发却让尤塔觉得像蛇的信子在慢悠悠地试探。尽管艾丽卡习惯性的用亲密的举动来表达情绪,但尤塔还是没有那么适应。

    她只好翻个身,侧躺着面对艾丽卡的眼睛。床铺上的被子皱成一团,尤塔没有去管它。

    “对你而言,还有麻烦吗?”

    “嗯哼。”艾丽卡显然也没有将之前口中的麻烦放在心上,眼底只有做出决定后坚定的畅快。“你还记得阿莱修女吗?她之前给我写过信,问我要不要去她那里。”

    尤塔当然记得。

    阿莱修女带着一股独特的神秘气息来到神圣变容修道院。她格格不入的博学的大脑,与众不同的高大身材,包括走路时有力的步伐,都宛若鹤立鸡群。

    不出所料艾丽卡是最先找到答案的。据她所说她并非在修道院内长大,她年轻时随着丈夫四处游走,丈夫意外死亡后才加入了教会。

    尤塔她敏锐的察觉到了睿智的阿莱修女是平静的水面中投进的石子,但她只是将其归结为野性。因为她分不清这是不是人生中只有一颗的糖果,若是就此走进魔鬼的陷阱就得不偿失了。

    阿莱修女丰富的阅历让她看见了尤塔的拘谨的外表下的权衡,但同时她稚嫩的眼睛怯生生的,带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矛盾。她想起了眼睛还湿漉漉的幼犬,但有时人心比它们还脆弱,于是她只好一视同仁的对待眼前的孩子们。

    艾丽卡和她们都不一样,最开始她用对待其他修女的态度对待她,但后来她越来越多地提起阿莱修女。

    尤塔不认为这是件好事,艾丽卡她们是被教会从小收养的孤儿,一生都没法离开教会,没办法看见阿莱修女眼中的世界。

    她不知道为什么阿莱修女会投身到枯燥的教会,或许只是满溢的旅途中的休憩,然后像走来一样离开,艾丽卡则会被困在眼前。

    若是产生妄想,忍耐就是痛苦的事。

    幸好,她很快就离开了。尤塔那段时间看着艾丽卡越来越明亮的眼神简直坐立不安。

    “所以,你想去吗?”尤塔很惊讶她们之间还有联系,被子上的手指微微蜷缩。她知道自己说了一句废话,她更想问的是你能去吗?

    艾丽卡瞳孔放大,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后点了点头。

    “那不是很好吗,你一直喜欢阿莱修女。”尤塔尽量不发表任何有引导意义的话,她知道自己的无知,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比迷茫。

    尤塔感觉自己估计会在修道院中老去,祷告、照顾懵懂的孤儿然后循环往复。这样好像也不错,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她想到平淡的一生,还是有所动荡,归根结底她逃避着关于选择的问题。

    有意思的是,看起来艾丽卡能够选择不同的道路,但实际上只是依旧活在修女的框架中。

    因此尤塔几乎是惫懒的对待生活。

    又一次的祷告过后,尤塔和众多修女一样更随着米诺修女的脚步离开教堂。

    米诺修女的身影短暂停顿了一下,像想起了什么,转过身,示意剩下的人按照规定先回到修道院。

    尤塔走在队伍的中央,匆忙之间抬头看到有人脱离了队伍。她知道只有米诺修女有这个权限,但她从来不会无故在修道院外停留,只除了一件事情。

    彭罗斯牧师管理者修道院的对外事物,无论是贵族的慈善捐款,还是教会的指令与人员调动,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从他手中流通,因此对方会在固定的时间与米诺修女交接。

    而距离固定日期还有一段时间,那么这一定是一件不那么急切又突发的事情。尤塔漫不经心地神游,突然想起艾丽卡所说的人员调动。

    她的心脏快速涌动,恍惚之间好像冥冥之中自有的定数已经到临。

    心怀二意的人,在他所行的任何道路上都没有定见。

    米诺修女就此严格的要求自己,年轻时总是因此推己及人。

    她锐利的眼睛扫过这些她抚养长大的修女,就能知道她们在打什么主意。但目光停在尤塔身上时,还是不着痕迹的停顿了一下,她想起了她过往沉默而显得忧郁的眼神。她不知道对方在思考些什么,但有些人人荒废一生都想不明白,所以她只希望她和往常一样缄默,就像依靠神明,耐心等候祂。

    孩子可以放肆一些,但长大了就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最近她收到了来自莱克斯教堂的申请,希望将尤塔调往。那里太过于遥远了,遥远到修女都知之甚少,她因此难得的心软了一下。

    在和尤塔擦肩而过的瞬间,米诺修女伸手在她左肩拍了一下,看见她内里闪烁的黑眸后,摆手示意她跟过来。

    她们站在与队伍相反的方向,看着最后一个黑色的背影转过郁郁葱葱的刺柏藩篱,才转过身,往前走去。

    “你来到这里已经十六年了吧,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情要更加严谨一点。”她抬起右手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只是点到即止的严肃提醒。

    “抱歉,修女。”尤塔眼底浮现出诧异的神色,语气中带着一丝慎重。

    “不,最近,你们好像都有点心不在焉。”她碧色的眼睛闪过青烟一般的惆怅,转瞬即逝,手指不自在地抽搐了一下,“毕竟你们要离开这里了。”

    “是的,修女,一直以来承蒙您照顾。”尤塔心中几乎升起一股尘埃落定般的轻松,胸口缓缓吐出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带起释然地微笑。

    米诺修女错愕地微微抬起头,嘴唇微微抖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她总觉得她太过于内向了,有时候这也不是一件好事。

    空气陡然沉默下来。

    尤塔注视着米诺修女垂在身侧的左手,上面已经长出了沟壑的皱纹,在洁白的袖口衬托下显得有些刺目。她恍惚间想起,小时候那只手掌也曾放在自己头上,她的手掌冰凉白腻。如今,好像连米诺修女都变得不一样了。

    米诺修女停下了脚步,宛若无穷无尽沉默的白色拱廊也来到了尽头。

    山毛榉制成的木门简洁而厚重,黄铜色的把手扭曲成羽毛的样子。

    “去吧,彭罗斯牧师已经在等着你了。”她转过身体,抬起脚步,身形却突兀地微滞,想了又想,还是开口道:“你一直以来都挺好的。”

    尤塔一直以来都很尊敬米诺修女。可惜在很小的时候,她就像一条条严厉的规定一样刻在墙壁上,将人禁锢在四四方方地立锥之地。后来她就自然而然的习惯将她当作戒律,再也无法看见她本身了。

    声音落在耳中,闪光击中大脑,她忽然看见了,那遮挡住她眼睛的,是如此熟悉。

    手掌的缝隙缓缓张开,周围白茫茫的一片。

    等她回过神来,只剩自己呆愣在门前。

    咚咚,手指扣在门扉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教堂经常有外客来访,因此敲门声刚刚落地,里面就传来回应的响声。

    “请进。”声音被门阻隔,传到耳中,只剩坚定的尾音。

    方正的房间内,正对着门的,就是一扇落地窗,一枝杏树的枝条逾矩地拍打在玻璃上。

    屋内墙壁上都依靠着不堪重负的档案柜,书桌占据了中央硕大的一块领地,上面也堆着满满当当的文件,数量多到让人疑惑一个牧师究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文件需要处理。

    书桌的主人被遮挡的只露出隐隐约约的头顶和颇具特色的宛如纺锤型的棕黄的头发。他身材矮胖,脸颊圆润,眼睛细小,专注整理着手中的文件,看起来就像个悉悉索索正在进食的鼹鼠。

    然而当他从那浓密的眉毛下,掀起眼皮打量人时,这种可笑的念头都会被打落到肚子里。

    尤塔不会经常看到彭罗斯牧师,即使是主日的祷告,他也会藏在隐蔽的人群中。隐隐约约只记得他好似天生向下弯曲的嘴角以及深陷的眼窝中浓重的黑眼圈,第一印象比起牧师,他看起来更像一个精明的商人。

    “彭罗斯牧师,我是尤塔。”

    彭罗斯牧师抬头看了一眼,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站起身翻找另一堆资料,等到从其中抽出一份文件,才侧立在书桌旁,看向尤塔的方向。

    “塞克斯教堂希望有一位修女能够帮他们传播教义以及进行一些教育活动,我认为你能够胜任这一职务,你觉得呢?”彭罗斯牧师半眯着眼睛,语气平淡,眼尾的皱纹石刻一般僵硬。

    “我没有问题。”尤塔不是很喜欢这样冠冕堂皇的场合,但没有表露出来,她只能做出皆大欢喜的回答。

    “那真是太好了。”他好似察觉出了自己语气的寡淡,补充道:“他们一定很欢迎你的到来。”

    “我的荣幸。”

    尤塔勾起嘴角,心里希望能够赶紧结束,她甚至疑惑为什么不直接让米诺修女通知她,这样还更方便。

    “既然如此,塞克斯教堂的负责人纪伯伦神父希望你能够尽快抵达。”他图穷匕见,不带迟疑的叮嘱,熟练的话语却好似说了几百遍,“会有人在教堂和车站之间接你,但你需要独自在乘坐火车大约数十小时,为了路途的顺利,期间希望你尽量不要离开火车。”

    “另外,由于莱茵斯特与塞克斯气候的不同,你可以提前准备一下你的行李,艾丽卡修女或许可以帮你。”

    尤塔拿到了离开修道院的申请表格,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惊讶于艾丽卡的神通广大,甚至升起一种果然如此的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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