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呈上的炙肉,她便不再吃了。春夜里,山间清凉,她因久未进食,腹中有淡淡疼痛。

    想到那人落在席末,盘中只有零星连骨的荤腥,大约,和她是一样的感受罢。

    饮酒啖肉犹嫌不足,帝王唤来舞姬助兴。

    当先上来的几位足缠金铃,围着篝火旋舞拨弹琵琶。弦上婉转与金铃细响相映成趣,飞天披帛又为火光透映,在夤夜空山,有种销魂的旖艳。

    沈贵妃出身寒门,早年为邀帝宠亦献过此等幽艳的舞乐。

    她一舞倾城,十四岁承欢,往后人前端华,人后褪去珠衣,又是偶尔用些男人喜爱的手段的。

    因是她见不得旁人以此淫/靡风流之态侍奉君前。便以琵琶乃俗乐为名,打发了这批舞姬,让教坊司重新换过怡人的乐舞来。

    于是舞曲暂停了片刻,薪柴燃烧的哔剥声、剔骨啖肉的咀嚼声图穷匕见,粗粝不堪入耳。

    不过很快,重又有端雅的曲调响起,掩盖了摄食饮酒之声。听来似乎是瑟,不过她已不甚在意,银箸夹起肉,喂到天子口边,娇笑着侍奉他吃下。

    今夜此刻,他只是她的夫君。

    鼓瑟的女子一袭水绿罗裙,王伶于席间一眼便识出她便是宫宴那晚、抱瑟跳惊鸿舞的乐伶。

    南氏女南思。

    春夜里她换上绿衣,幽幽弹奏一曲《山鬼》。其实她不必弹,月色和火光辉映下,夜露和蔓草掩映间,他脑海中的山鬼,便已浮现出具象。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她纤瘦的、未长成少女的体态,于深山中有种“东风飘兮神灵雨”的轻曼。

    火光在晦明处映亮她的珠靥,仿佛万千种意态、万千种幽思,都蕴藏在敛息垂眸间,不必言说了。

    他望着她,岁既晏兮,孰华予?

    南思一曲弹罢,教坊司司正见贵妃娘娘不再有过多的指摘,便令她到各席贵人处献艺侍奉。

    叮嘱她,切忌冲撞了贵人。

    南思默然应下,她早已于席间看见了哥哥。只是遥遥望去,那玉影隐在席末,空山玉碎,他来去,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司正见南思走神,当即斥了她几句,南思唯有抱起瑟,从天家贵席伊始,挨个弹奏祝酒。

    思绪芜杂又寥落,她想,哥哥所处的毡席并非贵席,今夜虽共明月,却注定无法近处相晤了。

    手下促弦转急,想要弹得更快一些,却又自嘲,四十多油毡,即便她肯弹断这双手,尚未到哥哥那里,宴席也该散了罢。

    曲终人亦散。

    她移步,下一席是王氏勋贵。闻王氏春猎有功,加官进爵,她便弹一曲《满园春》聊相庆贺罢。

    待一曲弹尽,她也将依序取悦下一姓的世族。蓦地,裙摆让人攥在手心,撕扯着,脆弱的罗纱发出屈辱的摩挲声。

    南思惊惶地回眸,见是王氏族中几名庶子,因喝高了酒,借着宴饮集聚之乐,口中胡言乱语:“姑娘莫走,会弹《眼儿媚》否?”

    其中一人拉扯着她的罗裙,手慢慢移上她的腰肢。南思慌忙抬手推去,触手湿热黏腻。

    她心中既生厌、又害怕,急于脱身却是不能。那庶子平素是勾栏瓦子的常客,眼下吃醉了酒,愈发行止癫狂。

    他半晌不闻乐音,斥道:”你这小娘,不识天高地厚,爷叫你弹,那是赏你脸了!”

    说罢一斛酒朝南思泼去。酒污濡湿葱葱碧色,愈发激起几人的亵玩之心。

    南思抱瑟站在凉夜里,冷眼见王氏棢为建康第一权臣,家主与主母自顾畅饮,竟放任族中子弟行此荒唐之举!

    当那几人□□着再度伸手过来时,南思不堪受辱,珠泪已漫出杏眸。

    忽而眼前的魔爪被一片缃色袍袖挡了去。王伶以一臂制住几人欲行的荒淫之事,一向谦和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凌厉,望的几人脊背发凉,霎时酒醒了大半。

    那几名庶子从未见过长兄如此动怒的模样,又碍于他的身份权势,皆不敢再造次。纷纷循规蹈矩地把盏执箸,却觉得歌舞既歇,面前美酒已残,盘中只余残羹冷炙,再无有欢纵之意趣了。

    王伶起身将南思带到一边,向她致歉道:“族中庶弟言行无状,令南姑娘受惊了。”复见她罗裙之上斑斑酒渍,有几处洒在胸口,实不敢多看。

    心道这许多湿痕,经风一吹,必定受凉。遂解下外袍来自后向前披在她肩上。

    南思只见面前人张开双臂,陡然就环到自己身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瘦削的肩膀却正好抵住他有力的臂弯。

    接着一片柔滑的绸料覆在肩头,遮去了夜风。

    她身上有些微回暖,垂眸看笼罩她通身的缃色衣袍,和方才绝境处撞入她眼中解围的是同一片。

    袖袂垂至足踝,让远处闪烁的火光晕成暖融的姜黄色。

    她俯身放下瑟,抬手将胸前的袍摆拢起来。

    王伶自觉地后退一步。

    逆着火光和月色,她看清这人是宫宴那晚、假山石后窥伺她行迹的,心中不由又生出一丝害怕。但见他始终规矩地立在一丈开外,锦衣华服,方才又施救自己于水火,一时摸不清此人意图。

    王伶见南思定在原地,一双杏眸受惊的小鹿似的惊惶地望着他,只得向她解释道:“姑娘莫怕,在下王伶,今夜未曾饮酒,断然不会像族中子弟般,对姑娘有丝毫冒犯。”

    王伶……他便是御前加封的中书侍郎?

    南思略略打量他,原还以为是个登徒子呢,未想此人身居高位,倒是不矜不伐。

    政林新贵,和她这般沦落风尘的歌女,相对而立,悬殊的身份已然十分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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