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内堂传来脚步声。官衙师爷观察半晌,知道陆蔓不是个好糊弄的,终于拿着记簿从走了出来,“小娘子稍安,这是记簿,你看看。”

    师爷慢悠悠将记簿递来,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目光。

    陆蔓狐疑接过。没想到记簿倒是诚实,每头耕牛的去留都有详细记录,看起来是费了番心思的。

    最末尾,有剩有十来头义牛,她食指轻点在上面,

    “这些为什么不能派发给我?”

    师爷笑着解释,“春耕将过,这批耕牛前些日子将将归还,还没安顿好,因此未上报给员外郎。小娘子要是着急,我这就去筹备,晚些送到小娘子家里。”

    三月农忙,眼下四月,义牛刚刚归还,倒也说得过去。

    陆蔓渐渐缓和下神色。她就知道她没有想错,义牛是能领的,小果儿没有做错什么。

    她长舒一口气,松了松肩脊背,

    “不用麻烦郎君,烦请两位大人备好义牛,小女明日来取。”

    师爷笑眯眯的,都一一应下。

    围观人群见状,爆发出热烈的夸赞,“她领到了,她领到了!”

    “感谢娘子,娘子真是大善人啊。我就说朝廷不会不管我们的!”

    人群雀跃相拥,一窝蜂往街上跑,那一张张欣喜的笑颜,好像油腻脏污的街道都被照亮。

    言辞间,陆蔓全然成了东市里的女英雄。

    李挽好整以暇的看着,却见身边老婆婆拐杖敲在他的脚边,

    “郎君,那是你家内妇吧?你得看好她,千万得看好她,莫要高兴得太早。”

    老婆婆说得隐晦,李挽其实早有预料。

    贪墨赈灾义牛实在暴利,这些人已经尝到甜头,怎么允许有人轻而易举的免费得到呢?坏了规矩,以后还有谁会来做买卖?所以他们断不会给陆蔓开这个先例。公堂上勉强应付下来,只怕真正的手段,还在后面。

    说话间,陆蔓已经从官衙出来。

    李挽躲得很好,只是他模样太过优越,哪怕在黑暗的角落,也能一眼就看见他。

    陆蔓悲哀于李挽对小果儿的利用,不愿再和他有什么攀扯,目光幽深的网了他一眼,转身往昭玄寺走回去。

    李挽担心出什么意外,赶紧跟了上去。

    回到昭玄寺,已是日暮。

    王府马车停在寺庙门口,李挽牵着陆蔓上马车,

    “时辰不早了,回府吧。”

    陆蔓一把将他甩开,

    “回府?回府做什么!难道回府就能帮小果儿报仇吗。”

    李挽有些落寞,顿了片刻,追着陆蔓往禅房走,

    “回去吧,我帮你查,我们一定能查明真相。”

    “你帮我查?”

    陆蔓停在禅房门前,觉得好笑得很,

    “你熟门熟路找到东市,怕是一早就知道买卖义牛的事了吧!却连这点真相都不舍得告诉我。堂堂摄政王,我怎么敢劳烦您!”

    李挽一听就知道陆蔓误会了,微蹙眉梢,握住一双挥舞的粉拳,

    “买卖义牛的勾当,我也是今天才听线人讲起,找到东市时,夫人已经先我一步。”

    陆蔓被李挽利用了这么多次,直到前几天浴佛节小果儿意外生亡,他都还在利用孩子,她怎么可能再轻易相信他。

    “王爷手眼通天,线人遍布大梁,恳请王爷不要再糊弄我,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小果儿之死到底是不是跟义牛有关?”

    无怪陆蔓怀疑李挽,李挽为了推行自己的政见,明知纪家起义造反,都敢隐瞒下来,加以利用;谁知道这次乱葬岗是不是也是他的谋划,想要隐瞒真相,达到目的。

    如此想着,陆蔓目光渐渐幽怨,李挽下意识的抿了抿唇,只是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浓浓的失望从陆蔓的眼里溢了出来,她到底还在期望什么呢?李挽连小果儿的死亡都能利用,他或许早就不想管孩子了。

    陆蔓垂下头,悲哀的哼笑了一声,

    “李挽,你知道吗,我去东市的时候,那些人听说小果儿死了,都幸灾乐祸,说孩子死了才好,说孩子行不义之事,早该被报复。”

    “但我知道,小果儿不是他们口中说的这样,他是一个好孩子。”

    秀容扬起,一大颗泪珠滚落眼角,她匆匆抹了把雪腮,努力挤出欣慰的笑意,

    “你不愿帮忙,没关系,明天我就能拿到义牛,证明一切。”

    不是李挽不愿帮忙,只是真相摆在那儿,他不能陪着陆蔓自欺欺人。

    沉默片刻,李挽问她,

    “世道黑暗,夫人真的觉得小果儿是清白的?”

    “当然!”

    李挽不忍道破,低声说了句,“义牛还没到手,夫人还是不要高兴得太早。”

    他看出陆蔓铁了心不回府,索性推门走进禅房。

    陆蔓追在身后,

    “李挽,你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便被“嗖嗖”两道极速风响打断。

    未及眨眼,便见两条银光直逼脑门,耳畔是咯吱机械声响。

    他们居然在禅房布下机关!李挽当即立掌,往陆蔓面前挡针。

    不料身侧的小娘子已经先他一步,迈步上前,金玉匕首一挥,两枚银针扎进墙壁。

    “……”

    原来,关键时刻,平日里狗腿的女侠客,真的会像护崽子一样展臂护在他的身前,李挽心觉有趣,放在平常,定要好好逗弄一番。

    但眼下不是时候。他抿住笑,毫不犹豫的搂起陆蔓后膝,眨眼便抱着人躲进了立柜里。

    依着女侠的性子,自然不服,握了拳,嚷嚷着要杀出去瞧个究竟。

    李挽早有先见之明,利用姿势之便,立腿挡住小女娘的去路,一手禁锢后背,一手捂住小唇,怀中娇人才勉强收了声。

    这次李挽的判断是对的。

    那机械声一听就不简单,咔擦咔擦响了半个时辰,期间银针乱飞,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根本没想让人活着走出去。要是留在外面,只怕早就被扎成刺猬。

    饶是立柜坚固,两只宽的木板也只能勉强挡下银针。无数针尖扎在木板上,将木板扎得千疮百孔,就像扑食的恶虎。

    冷静下来,陆蔓慢慢回头,才见那些针尖都淬了剧毒,他们这是来真的!

    耳边响起心跳,她生怕被毒针碰到,本能往李挽怀中躲去。

    李挽坐在靠墙的内侧,相对安全。他也算是大度,危急关头,暂且将方才的争吵放下,没有与小女娘一般计较。见这位女侠不折腾了,便腾出两只手,一手扶在腰间,一手扶在颈后,替她挡住触目惊心的针尖。

    小女娘身形娇小,两只大手几乎能全部罩住她。

    整个后背都被温暖包围,陆蔓突然有种很安全的感觉。那手也是善解人意,察觉到她的惊惧僵硬,主动引导她向身前人靠得更近。

    陆蔓没有心思多想,为了保命,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便顺了手掌的意图,一点一点、慢慢的倾身俯下。

    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身后嗖嗖的银针声响像催命一样,催着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突然,胸脯像是蹭到鼓硬的肌肉,蜻蜓点水的刹那,一种前所未有的触感传遍全身。

    她好像整个贴在了李挽身上!

    “抱歉。”

    陆蔓吓得挺身坐起,不想,后背被李挽的双腿结结实实的抵住。

    救命!

    陆蔓四下摸了摸,难不成,难不成她其实是跨坐在李挽腰腹上的?

    如此一想,心跳得更快了。不止一道,是两道心跳,一声追着一声,闷在立柜里,好像整个立柜都在轻轻颤动。

    陆蔓好尴尬。她看不清自己和李挽的位置,摸索片刻,也不敢动了,微微张着小嘴,往李挽的方向看去。

    她自然也看不见李挽的模样,但她能感觉到有一束灼热的目光盘旋在头顶,如果目光能放火,那这道目光应该恨不能将她整个都烧了。

    起伏的鼻息吹拂在面前,那目光燃烧了许久。

    终于,陆蔓听见李挽深吸一口气,像是心一横,扶在后背的手索性一把将她贴到身上,

    “别乱动,坐好。”

    “哦。”

    手掌又将她的脑袋按到温热的肩窝,很快有人的侧脸轻靠上她的额间。

    陆蔓又害怕又紧张,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一颗心要像是马上就要跳出胸口,有种晕眩之感。

    世界凝固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机械声停下,禅房安静了片刻,很快有隐秘的脚步声传来。

    来杀他们了。

    陆蔓本能抓紧眼前人的后脑,却听门外早有防备。

    “大胆!”刀鹊不知从何处跃下,拦在刺客面前。

    刀剑碰撞的声音随即响起,铿锵有力,一听便知是下了死手。

    黑暗会放大人的听觉,刀剑划过夜风的声音,利刃扎进人肉的声音,痛苦呻吟的声音,陆蔓都听得清清楚楚,渐渐僵直了脊背。

    她相信全建康没有几个打得过刀鹊,她不担心刀鹊,她只是觉得心寒、后怕。

    大梁尚佛,昭玄寺是极庄重之地,可这群穷凶极恶之徒,居然敢在佛寺里动手,机关、刺客,显然没有打算留下活口。

    这么焦急想要灭口,陆蔓不得不正视心中猜测:

    难不成是冲着她来的?

    难不成是为了阻止她继续查找义牛?

    难不成李挽是对的?她就算有命领牛,也没命享用。

    如果真是这样,那小果儿真的是在为虎作伥,在帮这群可怕的人,做很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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