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东市和白日里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油腻腻的篷布将将高过头顶,灯笼挂在眼旁,发出诡异的红光。人户半埋于地下,豆大的烛光找出挨挨挤挤的人头,像是聚居于地道暗河里的老鼠。

    油污臭水泼在地上,映着清冷明月,分明都在建康城里,却有着不一样的月色。

    陆蔓虽然有所预料,但还认识忍不住拧起眉头。

    阴风阵阵,脏水秽物刺鼻味道一直萦绕在鼻尖。陆蔓强忍着恶心,加快脚步。

    为了生意有的做,他们派杀手来杀她,眼下,刘大肯定以为她已经死了。要是这时候她装神弄鬼,突然出现在刘大家,定能唬住刘大,套出真话来。

    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刘大家的宅院出现在眼前。

    陆蔓掏出李挽给的那支火折子,将要迈步,脚下突然踢到一个软物,一声清脆的“哎哟”,从地上传来,吓得陆蔓弹跳而起!

    拿火折子照去,才见好些无家可归的人缩在院墙边,像一个个沉默的怪物,分不清哪里是人,哪里是垃圾。

    月光照得他们眼白青寒,犹如一只只饿鬼,陆蔓心中大骇,再也顾不得其他了,闷头往刘大家的狗洞里钻。好在她身量小,轻轻松松进入院内。陆蔓不敢耽搁,又赶忙沿着白日里看好的路线,飞快找到卧房门前。

    刘大心中有鬼,夯土矮房窗户门边,贴了不少符印,大约是怕被他逼死的苦命人找上门。一块块腐朽木牌,画了诡异图案,白日里不引人注意,夜色下却像是织了天罗地网,瘆人的慌。

    陆蔓犹豫片刻,掀开侧窗,从窗缝里钻了进屋,径直往床榻走去。

    刘大睡得不安稳,眉头紧锁,一尊观音立在肚子上,观音座下压着厚厚的账簿,睡觉都离不得手。

    生不义之财,自然会有被反噬的一天。陆蔓心中冷笑,只是道理谁得懂,利益当前,人性里的贪婪是克制不住的。

    阴风袭过,就在这时,黑暗里突然睁开一双眼睛,刘大抱着观音账簿,一骨碌坐起来,“你是谁?”

    陆蔓强忍住猛烈的心跳,憋了一晚上,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她不紧不慢凑到床前,脸上一抹瘆人笑意,“你看看我是谁?”

    莹白月光照出粗布裹头、罗裙缠身的女娘轮廓,还是陆蔓白日上街讨牛那身行装。

    “是你!”瞬间,刘大吓得屁滚尿流,不住往后缩,“你难道还活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风掀动窗户,发出诡异的尖叫。

    “怎么?你杀我时难道就没想到吗,”陆蔓继续向他逼近,

    “我会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拼死也要向你问个清楚。为何杀我?为何杀了那么多人?”

    凌厉的声音落下,在她看不见的身后,有整面墙的佛龛,满墙佛像正无声注视着她。

    “扑通”一声巨响,刘大跪在床下,“不是我……真不是我……”

    他颤巍巍的高举起观音塑像,挡在自己和陆蔓之间,

    “这位女娘,女侠,女菩萨,我是听他们说的,去领义牛的人当晚都会离奇死亡,我才……我才……求求你,放过我。我只想赚钱,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害你命呀。”

    “不是你,那你何故怕成这样?”

    陆蔓冷斥,

    “小果儿呢?小果儿是不是你害的?”

    刘大懵了片刻,自观音像后小心翼翼的抬头,撞见一双比月色还耀眼的眸子,亮得人心惊。

    他的心肝颤了颤,犹豫很久,“你到底是人是鬼!”

    “人有人的恩怨,鬼有鬼的是非。你别管我是人是鬼,今天我来只为向你讨个公道。”

    眼前女娘轻凝目光,不似人不似鬼,却似那自天宫下凡捉拿恶鬼的神仙。

    她扬手便是一把刀架上脖子,

    “告诉我小果儿的真相,否则我就让你下去和你害死的人团聚,日日受他们拷打,永世不得超生!”

    刘大闻言一僵,面色渐渐变得铁青。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神仙还是来向他问罪了。他仍然是怕的,只是于这害怕之外,他似乎确实走投无路,意外显得冷静。

    “真的不是我。”

    他颇有些无奈,

    “我只为赚钱,从不杀人,更不可能杀小果儿。横竖我做的不光彩的事人尽皆知,他愿意淌这趟浑水帮我办事,我犯不着杀他。”

    陆蔓持刀下挫,“此言当真?”

    刘大点头,“神女在上,小的所言千真万确,东街李大郎可为我作证,昭玄寺出事那晚,我正在他家饮酒寻欢。”

    陆蔓仔细观察了他半晌,突然挑眉轻笑,“既然如此,这个借我一用。”

    话音未落,便见一只玉手横过,拿起账簿,翻身跃出。

    再回神时,夜色凄冷,月光微茫,半开的轩窗在微风里吱哑作响,无人无鬼,更不见那神女踪影。

    ====

    院外夜色浓厚,陆蔓跌跌撞撞往回跑,账簿被她死死扣在怀中。

    刘大说的话有几分道理。既然不是他这个雇主杀的小果儿,那只可能是某个欠债人干的,许是被逼急了,许是被小果儿瞧见了什么。

    而答案,就藏在她手里这本记簿里,里面记录了刘大每一笔讨债的对象。

    周遭异常安静,陆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反复思索着该如何按照着记簿追查凶手,脚下本能朝着光亮走,不知不觉,误入东市深处。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东市的柳巷前,热闹的灯火将她唤回现实。

    世人都有欲望,东市已经自成一派天地,该有的自然一样不缺。

    长长一条街尽数亮起灯笼,倒还有几分气派。只是相较于建康那如在云端的奢靡,柳巷要低俗直接得多,秀灯笼了罩子,在阴风里轻颤,极尽勾人招摇。

    而她眼前的这家,题名“藏珠阁”,位于柳巷巷口,有几分翻版万花楼的味道。

    陆蔓扮作普通人家内妇,粗衣罗裙,因为刚才的狂奔,面上还扑着细汗,一副气势冲冲的模样。

    藏珠阁里的老鸨姑娘个顶个的有眼力见,陆蔓这种她们瞧得多的了,惯事爷们在外风流,家中母老虎上门拿人来了。前些日子隔壁宝儿家就来了个泼妇,将宝儿闹得小半月下不了床,恩客少了大半。

    所以,像陆蔓这种,断断不能放任。

    老鸨一个眼色使去,便有几个姑娘上来,簇拥着陆蔓,笑语盈盈的挽着往楼里走,身娇体软,细语绵绵,那叫一个风情万种。

    别看陆蔓平时嘴皮子功夫厉害,一副行走江湖的侠客模样,真遇着这种软玉温香的事了,心里比谁都要怂。

    缩头耷脑,别别扭扭,直走进厅堂了,才反应过来,不对!这些人怎么把她往后院领?

    陆蔓当即停步,“这是要去哪儿?”

    “好地方,小娘子跟我来便好。”

    陆蔓摆手,“不用麻烦,我借宝地歇到天亮便走。”

    来捉人的内妇都是这套说辞,姑娘们不可能答应。见陆蔓抗拒的厉害,一窝蜂将陆蔓围住,将人架起来,往后院抗。

    陆蔓此刻也反应过来她们想做什么。可惜怀里揣着账簿,她不得不死死搂住衣襟,空出的一只手甩不开姑娘的痴缠,只能眼睁睁看着周遭越来越偏僻。

    老天,她遇见的这都是什么事啊!

    眼看一姑娘开了空房间要将她关进去,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几人,

    “等等,她是我请来的贵客!”

    陆蔓循声望去,见二层阁楼轩窗正开,探出一张清秀玉面。

    身旁姑娘笑着嗔一声,“哦,是蕊儿的客人,怎的也不同我们说一声。”

    “方才忙,不得空。”

    一双水灵灵的葡萄眼含笑望向陆蔓。陆蔓油然而生一股亲切之感,仔细回忆了许久,似乎并不认识。

    但,不认识,总比被关小黑屋好。

    陆蔓顺了蕊儿姑娘的意,笑眯眯的颔首,推开簇拥的姑娘们,向二层走去。

    厢房里染了熏香,花瓶里插着晚梅,案头上摆着雪松盆栽,看得出来,这位叫蕊儿的姑娘是位雅致有涵养的。

    陆蔓笑意盈盈,“多谢蕊儿姑娘。”

    蕊儿轻笑着摇摇头,将陆蔓迎上坐榻,便听她开口道,

    “王妃,我是小果儿的亲姐姐,叶蕊。”

    这话犹如惊雷,陆蔓愣在原地,

    “小果儿还有位姐姐?!”

    “怎么从未听他说起过?”

    叶蕊笑得心酸,“家里出事之后,我和小果儿在昌州无家可归,听闻建康营生多,便想来健康试试。后来遇见白郎,白郎心善,觉得小果儿聪明伶俐,愿意照拂小果儿。我们不想给白郎添麻烦,才隐瞒下我和小果儿的关系。毕竟,像我这种人,就是负担。”

    叶蕊拿出花生招待陆蔓。

    再度提起小果儿,陆蔓心绪低落,不知该如何回应。

    反倒是叶蕊,稀疏平常的继续解释道,

    “小果儿在时,常同我提起王妃。他很崇敬王妃,蕊儿也很想感谢王妃,可惜囊中羞涩,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白日撞见王妃去官衙讨牛,我便一直记在心上,好巧方才再次遇见了。”

    陆蔓,“蕊儿姑娘白天认出我了?”

    叶蕊点头,露出一抹和小果儿极相仿的机灵神色,“其实白天我也在官衙,我在内堂给官老爷唱曲。当时王妃乔装打扮了一番,别人认不出,但小果儿给我讲过很多王妃的事迹,我知道,这关头会帮小果儿讨要公道的,只能是王妃。”

    原来是从她申领义牛的行为,推测出的身份。

    陆蔓有些汗颜,努力了这么久,她仍然没有成功证明小果儿的清白。

    她问叶蕊,“我始终不相信小果儿会做断人生路的事。蕊儿姑娘,你可知小果儿生前都在做什么?”

    被陆蔓这么明明白白的一问,叶蕊突然目光闪烁起来,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她垂下眼眸,

    “我只知道,最后那段时间,他频繁出入东市,王妃对他的所作所为应该有所耳闻。”

    依照这话,便是没有否认小果儿实在助纣为虐?

    陆蔓高高挑起眉毛,还没开口,便见叶蕊扑通一声跪在她的脚边,

    “王妃,你一定要相信小果儿,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心是好的,他绝对没有恶念!是我的错,他做这些都是为了我,他全都是为了我,为了不让我落入奴籍。”

    叶蕊一边哭一边磕头,泪珠子大颗大颗砸在地上,溅开大滩的水花。

    陆蔓看得揪心,将人扶起来,

    “好姑娘,你慢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蕊呜咽着点点头,一字一句讲起来,

    “我跟着白郎和小果儿来到建康,一开始,是在万花楼落了脚。后来,遇见一位恩客,待我极好,将我引荐到柳巷,说藏珠阁的姑娘可以保留白身,只需要每月上缴税银。不当奴隶多好呀,我当时好开心,毫不犹豫的搬来柳巷,盘算着赚几年钱,可以好好照顾小果儿。”

    叶蕊憋着泪意,无助的看了陆蔓一眼,

    “可是他们好坏。”

    “他们狮子大开口,要我上缴的税银越来越多,交不上,就要把我的身契收回,发卖去大户人家的别院做.尽.栾……“

    惨烈的境遇叶蕊没有说下去,但饶是陆蔓这个穿越者,也知道这个词语意味着什么。

    二人都有些沉默,一时间屋内的空气冷到了极点。

    叶蕊再次轻轻开口时,陆蔓有种不真实的恍惚,

    “小果儿得知了这件事后,频繁出入东市,也不告诉我他在做什么,但每次都能带来很多钱。他生前最后的那段时间,每次来见我时,浑身都是伤,多是那种很细很细的鞭伤……王妃,你赶过牛吗?”

    叶蕊突然看向陆蔓,颓然笑了一下,又很快垂下头,

    “总之,一看就是牛鞭打出的伤口。”

    叶蕊这是直接确认了,小果儿就是和贩卖义牛有关,他很可能知道义牛藏在哪里,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还是选择了帮忙催收、助纣为虐。

    可叶蕊说,

    “他有错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肯定是他唯一能凑到钱的法子。如果他不做这营生,我现在可能已经没命了。他是在救我。王妃,他救自己的亲姐姐,难道也有错吗?”

    叶蕊迷茫又无助的看向陆蔓,圆溜溜的葡萄眼浸满泪意,扑闪扑闪。

    陆蔓答不上来。

    她第一次觉得,真相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了。

    也或许红莲是对的,在这个建康城,根本就没有真相。

    “小果儿是个好孩子,他经常逗我,说咱们家有一个奴隶就够了,他来替我受苦,让我以后带他享福。我不能让他失望,哪怕他不在了,我也要努力攒钱,让他知道姐姐过得很好。”

    叶蕊擦擦泪痕,轻笑起来,和小果儿安慰陆蔓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长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姐弟两面对生死时,有种超乎常人的平静,像墙角的蒲草,是最底层最脆弱的存在,也是最坚韧最有力量的存在。

    陆蔓也想笑着安慰她,但一开口就鼻酸得不行,眼眶红了一大圈。

    叶蕊拍拍她的手背,

    “王妃,我能猜到小果儿在做什么,他确实做的不对,我不求报仇,但我想知道我弟弟到底是如何被害死的。这样,我去了九泉之下,才能向阿父阿母交代。”

    陆蔓揉揉眼睛,她也想弄明白一切,

    “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查明纵火之人。”

    固然,她有很多怨纷争要理,有很多是非对错要查,可现在,她突然不想理了,也不想查了。

    她只想帮助叶蕊、补偿叶蕊,好好告慰小果儿在天之灵。

    临别前,陆蔓想带叶蕊离开,

    “蕊儿,我帮你赎身,你跟我回王府吧,我可以帮你安置。”

    叶蕊摇摇头,

    “我和小果儿攒的银钱基本够了,有位情意深重的恩客这些年也帮衬了不少。我想等查明一切之后,和恩客一起离开建康,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陆蔓知道姐弟两向来自力更生,又听闻有位恩客帮衬,便也没在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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