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盛夏,日子一天一天的热起来。

    东市营生凋敝,街坊邻居袒胸露乳坐在树下赌博狂饮、当街大骂。好多小孩儿光着屁股满街爬,在垃圾堆、老鼠堆里乱窜,大人也根本无暇顾及。

    陆蔓肩上跨一只布袋,抹了把汗涔涔的脸,勉强在几哇乱叫的孩子堆里站稳了脚。

    她举起火折子,向昏暗屋室探头,左右都瞧不见人影,她只能出声询问

    “劳驾,府上耕牛粮草可足?可需看诊?”

    可惜,家里大人不在家,只有个半大点娃娃一面哭,一面把她往外面赶。

    陆蔓失望,耷拉着脑袋在本子上勾画一笔,又往下一家找去。

    这一幕,被街对面两人尽数看在眼里。他二人已经不知道在日头下站了多久了,早已僵硬如石像。

    丈高的暗卫实在受不住,活动了脚腕,小声抱怨,

    “王爷,这是夫人这半月来,打听的第一百三十二家欠债之人了。”

    李挽冷笑一声,

    一百三十二。

    得亏刀鹊有闲心一家一家数,就没见过这么笨的小女娘!

    不消李挽开口,刀鹊知道他又要冷嘲热讽,忍不住拿话堵他,

    “王爷嘴里说着夫人笨,却陪着她一家一家问,也不知是谁更笨。”

    这话直接将李挽点燃,

    “谁在陪她?!我是想看看,一个人到底能笨到何种程度!”

    刘大做这营生少说也有十年之久,墨宝倒买来倒买去,那么厚厚一本账簿,莫说百家,千家都有。她想一家一家找?那得找到猴年马月!

    那晚躲在立柜里,他又没说不帮她,但凡她不要那么蛮不讲理,他早就带着她查证了,哪里需要她跑断腿。

    李挽嘀嘀咕咕,凤眸里渐渐泛起幽怨的光。目光所及处,那小女娘像是脑袋后长了眼睛,顺着他的目光径直回望,恶狠狠的瞪了一眼。

    因为刘大的事,她坚信李挽还想要利用她,再也不愿跟李挽说一句话;甚至搬出豫章王府,住进了昭玄寺,不愿再与李挽共处一个屋檐下。

    她知道李挽的跟踪,却没有一次要服软。不仅不服软,有时气得狠了,还会当街吵架。

    拥有两个犟驴般主子,刀鹊常常觉得挺无助的。

    他怕两人又当街吵起来,只好赶忙打岔道,

    “王爷,前几日咱们在这儿陪了整整一日,人家都不领情,今天可不能再这样……”

    他本来想说“蠢”的,想了想,还是生生咽了回去,改口又道,

    “东市员外郎供出了左户尚书,眼下,人还在府里等候问话呢。”

    李挽这才收回目光,勉强冷静下来。

    陆蔓这么笨都如此努力,他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只是他大权在握,根本不用这么麻烦。

    当初他在立柜里说“买卖义牛违反大梁历律”,其实就是想提醒陆蔓,这一看就是官商勾结的行径,她一门心思查商户,却从未打过官府的主意,好似根本忘记了自己是摄政王妃,她夫君在朝政上也是说得上话的。

    想要查问谁,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真是搞不懂这小女娘,怎的就这么恨他,根本不愿跟他有丝毫牵扯似的。

    “走吧,”

    李挽叹息一声,招呼刀鹊离开。

    察觉到李挽的离去,陆蔓渐渐松下脊背,垂头丧气往回走。

    她知道李挽的跟踪和担心,只是小果儿暴毙的这个当下,愤怒早已冲昏头脑,她不愿再依靠任何人。

    日头西斜,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

    远远的,陆蔓看见叶蕊朝自己走来,身边跟着位女伴,素锦长裙,低眉顺目。

    两位女娘有说有笑,正在街上采买丝绳,商议着编织端午用的五色缕。

    看见陆蔓,她二人一前一后看来。便见叶蕊身边的娘子秀眉微挑,美目生光,婷婷袅袅,即便只着素衣,也是自成极尽姝丽的画卷。

    小娘子不是别人,正是淮水溪畔惊鸿一瞥的美人商嫣,商家伴读。

    见到商嫣和叶蕊走在一起,陆蔓有些诧异,一打听才知她与叶蕊之前同在万花楼,彼此是多年知交。

    叶蕊许久没有见到陆蔓,这段时间街上充斥的传言让她心中不安,赶紧问陆蔓,“后来他们可还有因为领牛的事找王妃的麻烦?”

    陆蔓摇摇头。此事倒确实是应该感谢李挽和刀鹊,将那些杀手解决得很干净。

    叶蕊舒了口气,“有王爷在,我倒算安心。王妃今日来东市作何?”

    陆蔓笑着向她解释,“我那夜扮鬼吓唬刘大,抢来账本,这段时日正办成为牛义诊的郎中,去寻那些小果儿讨债的债主盘问呢。”

    叶蕊有些诧异,和商嫣对视一眼,“那王妃倒是伪装得很好,丝毫没有风声漏出来。”

    那必须的,陆蔓难掩小得意,为了伪装成给义牛看诊的郎中,她特地研究了耕牛的休养生息,又费了好些银钱,连哄带骗,才让这些人三缄其口。

    听着陆蔓的所作所为,商嫣突然想起什么,

    “东市还有家赌坊,王妃可有去问过?”

    赌坊那地界闭塞得很,只有一条死胡同联通,胡同口还开在一户人家的后院,寻常人很难发现。

    果然,陆蔓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地方,相当诧异,“还有间赌坊?”

    赌鬼欠债最多,成日不着家,里面说不定就有小果儿讨债的对象。

    而且,陆蔓有种本能的预感,总感觉连夜放火杀害小果儿,还真有几分像是赌徒赌红了眼、随手而为。

    她与商嫣叶蕊对视一眼,面色皆有些凝重。

    看来这赌坊,必得去一趟了。

    陆蔓沿着商嫣指的路,往东市东南角找去。

    经过东市入口时,好巧不巧,薛家马车从面前经过。

    薛望清赶紧叫停车轿,携着薛太后下车,才道姑侄在昭玄寺为亡者超度之后,正回建康宫。

    薛望清本就是来为浴佛节失约有愧,见陆蔓要往东市深处去,当即自告奋勇道,“王妃要去哪儿?我陪王妃去。”

    薛太后声音冷淡,

    “东市这种地方,望清少去为妙。”

    薛望清在大梁不用拘世家的规矩,他只用遵守薛太后一切嘱咐,薛太后的规矩就是规矩。

    薛望清焦急的蹙起眉梢,

    “可是王妃是望清挚友,王妃要为小果儿伸冤,我得帮她!”

    薛太后欲言又止,瞧了陆蔓半晌,实在忍不住,劝道,

    “弟妹自有皇弟呵护,本宫本不应该插手。只是到底心疼弟妹劳碌,劝弟妹莫再深究此事,查不出来的。”

    她上前轻抚陆蔓的手背,

    “小果儿再好,也就区区一个小奴,弟妹要是喜欢看戏,赶明儿本宫再买几个送到府上就是了,犯不着为了一个奴隶见血。”

    陆蔓心生寒意,连一向宅心仁厚的薛太后都说出这种话,奴隶在这里当真没有被当一个人来看待。

    “犯错当罚,无论贵贱。他是皇亲国戚也好,是流民奴隶也罢,正确就是正确,错误就是错误。我看不得建康城里罪孽横行,不能置之不理。”

    陆蔓说完又去看薛望清的意思,她以为薛望清和她一样是非分明,会理解她、支持她,可惜,薛太后的心意就是薛望清的全部准则。

    “望清,平时本宫怎么教育你的?”

    在薛太后的注视下,薛望清耳尖渐渐憋得通红,看得出来,他很挣扎,喉头滚动着,好半天才勉强说出一个,

    “我相信王妃。王妃觉得不对的,一定有问题。”

    可他并不坚定的觉得奴隶也配拥有真相。

    “不过,王妃,小果儿虽好,但建康城最不缺的就是小奴,王妃莫要挂心了,累坏了身子得不偿失。”

    陆蔓没有说什么,敷衍着将两人送上车轿,自个儿往东市深处走去。

    马车行出老远,薛望清的目光还一直留恋在别院,不舍收回。

    薛太后见状,笑得意味深长,“说来望清年岁也不小了,当年长兄将你送来,未定归期,可有打算在大梁成家?”

    薛望清收回目光,“阿爷没催,望清不着急。”

    薛太后早就看出来了,他是不急,因为一心等着陆蔓。

    薛太后,“我答应了长兄,要好好看顾你。若你有心迎娶大梁女娘,姑母自然欣喜,建康几大世家,姑母都能为你张罗。不过,”

    她瞥了眼跟前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王妃不行。本宫得罪不起豫章王。”

    薛望清神情微顿。

    少年心思古怪,能为心意赴汤蹈火、热烈得不加掩饰;也能为爱人隐忍到极致,日夜纠结惦念,

    眼下被薛太后明明白白的点破,他反倒升起一股倔强,

    “多谢姑母好意,小侄不求荣华富贵,但求真心实意。若将来要娶夫人,定要娶回自己最爱的那位。”

    少年一双纯粹干净的眼眸里攒出一团火焰,那是晦暗无光的建康城里,最难得、最明亮的色彩。

    薛太后雪腮轻轻发颤。

    她恍惚记起,很久很久之前,她初入大梁时,好像也见过这样美丽的色彩。

    那是覆雪千里的北关,涳濛净白的天地间,一抹鲜红的披风飘扬在雪风中。那人站在城墙上迎她,向她看来的笑眼,比他身上的披风都要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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