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跨进院楼,往日这个时间点一贯冷清的底楼却挤满了人。

    “天哪,是弗斯教授,他竟然要来!”

    “活久见,咱们法哲系出息了。”

    周安好奇地听着大家兴致勃勃的讨论声,目光不自觉地扫向公告栏。在最显眼的位置,一张崭新的海报映入眼帘。

    刚才他们在讨论的是,弗斯教授?

    宋择善在德国的导师?

    这位弗斯教授全名为拉伦·弗斯,是德国当代法哲学的泰斗人物之一,同时他也是新黑格尔法学派著名代表学者,在慕尼黑大学、弗莱堡大学等多所知名学府担任法学终身教授。

    他提出的许多理论,不仅深受德国法哲学界的推崇,还成为其他大陆法系国家法哲学研究的重要基石。

    海报上使用的弗斯教授的照片,正是出自他那本闻名遐迩的巨著封面,这位平日里仅在教科书上以文字形式出现的法学泰斗,竟然要亲自来访京华大学参加论坛。

    难怪宋择善最近这么忙,又这么高兴。

    周安虽猜得八九不离十,知道宋择善是为着研究相关的事情,却也没想到这次请到的是弗斯教授。

    能将这位请来,那可真是得费上许多功夫。

    [这就是你说的惊喜?]周安给宋择善发了条信息。

    宋择善回了个“可爱笑容”表情包。

    [还不止,论坛当天你就知道了。]

    切,这人现在也会故作玄虚了。

    周安将手机息屏,放到一边,打开电脑开始干活儿。

    平常的那些学术会议、讲座等,一般是周安和博士学姐带着几个师妹师弟充当工作人员就行,但这次的论坛规格不同,会场安排在京华大学国际会议中心,志愿者由学校统一安排。

    讲座当天,赵老教授还有系里面几位资深教授带着宋择善,在校门口亲自迎弗斯教授过来。

    大厅内,灯光被调至柔和的亮度,长木桌摆放得整整齐齐,上面铺着深蓝色的绒布,桌上依次摆放着嘉宾名牌,最中间的位置是弗斯教授的。

    四周的墙壁上特地换上了法学界的名人肖像和经典案例的展示板,其中弗斯教授的巨著展示板尤为突出,占据了显眼的位置

    尽管论坛尚未开始,但会议厅内已经座无虚席,连过道两旁都站满了前来聆听讲座的学生。

    周安打开朋友圈,已经被刷屏了,她拿着有几条给一旁的博士学姐看:[法哲人的朝圣][法哲学界的顶流即将出现]……

    “上次弗斯教授来中国,还是八年前,那个时候我才读大一。”博士学姐看着这些朋友圈感叹。

    她凑近周安,小声道:“上次我根本没坐到位置,我当时蹲在过道上,这回也算是第一次坐下来听。”

    虽然法哲学系分到了不少名额,但是博士学姐和周安的位置已经被安排到最后一排了。

    周安兴奋地打开手机录音:“我待会要把弗斯教授的话都录下来。”

    博士学姐更加兴奋,眼里迸出精光:“我不仅要录下来,还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下来,说不准儿就能发个顶刊。”

    周安看着学姐,竖起大拇指。

    她还想说些什么,周安往会场入口一瞥,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袖。

    弗斯教授入场了。

    今年弗斯教授已有八十七岁。

    他缓步走向最上方的位置,头发是银灰色的,虽然略显稀疏,但每一根都梳理得整整齐齐。

    周围,学生们纷纷起立,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的步伐。

    宋择善在他左侧微扶着,姿态十分恭敬,右侧则是赵老教授。

    周安也随着人群站起来鼓掌,心里却觉得有些奇怪。

    宋择善一向低调,事实上,就连课题组内部知道他在德国师从弗斯教授这件事的人都不算多,但看今天的情况,是打算公开了么。

    周安想了想,心下更加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研究,竟然能让宋择善这样高调行事起来。

    “今天来到这里,我想要向大家公布一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弗斯教授前面讲了许多,终于到了最重要的环节。

    此时,他却从座位上站起来,把话筒递给宋择善:“Song,我希望由你来宣布。”

    宋择善满怀敬意地朝着弗斯教授深深鞠了一躬,随即转身面向台下的听众。

    他声音低缓、有力,眼中的光芒宛如火焰般跃动炙热,那是周安从未见过的明亮。

    “今年,由弗斯教授最早提出的法律与道德边界课题研究,将建立一个全新的子课题,从法哲学和社会学的多维审视出发对家庭内暴力行为的法律条文进行新一轮研究,以期为该领域的法律实践提供更为坚实的理论支撑。”

    宋择善身后的大屏幕已悄然换成一整面的相关内容。

    周安缓缓地抬起眼眸,只一眼,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悄然凝固成冰。

    “关于这一课题的主要研究形式,能否请您详细阐述?”台下已有敏锐的学者迅速捕捉到了潜在的热点。

    紧接着,前排几位法哲学领域的知名学者也举手示意,眼中闪烁着浓厚的兴趣:“是否能多透露一些相关的内容?”

    “本轮研究主要以创伤后应激障碍者为研究对象,深度访谈将作为……”

    宋择善说了些什么,周安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还未到盛夏,国际会议厅的空调温度适中,但她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心底涌起,仿佛有冷风穿透了她的身体。

    这就是宋择善精心准备,视为他的研究人生中极重要进程的课题。

    “周安,你怎么了,脸色怎么……”博士学姐握住她冰凉的手。

    周安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没事,我去下……洗手间。”

    她此刻一定很狼狈,几乎是逃一般地将手抽离。

    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此时这一层的人都在会议厅内,周安紧紧握住洗手间的门把手,用力推开门,然后迅速冲向马桶。

    她弯下腰,喉咙一阵紧缩,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心头,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翻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周安突然想到一张惊慌又愧疚的脸。

    她高三的时候,讲到机器替代人工时,老师说:“科技的进步将会使我们的生活更加便捷,机器取代人力工作,虽然会有人被淘汰,但总体来说社会将更加幸福。”

    班上的同学们都觉得这个观点很对。

    唯有周安问了句:“那被淘汰的人呢?”

    只有劳力,一无所长的人,他们要怎么办?

    群体的进步下,有一些个体是不是必须被牺牲。

    比如慕光,他在社会中唯一能够用以交换生存资本的东西就是“劳力”,他没有接受过好的教育,不懂任何称得上是技术的技能,但这并非因为他好吃懒做,而是生活所迫至此,那么他应当被理所当然地牺牲么?

    周安被叫到办公室的时候,她依然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她这样问老师,语气是从未有的尖锐,甚至带上几分讥笑。

    有些伤口永远不可能愈合,而会化作不被理解、但永远无法驱散的执念、怨恨。

    老师很生气:“周安,不要仗着自己成绩好就这样说话,无法跟上社会步伐而被淘汰,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下周把你阿爸叫到学校来。”

    周安怪异地弯起嘴角,轻笑了下:“死了。”

    “什么……”

    “出车祸,早就死了。”

    年轻的老师脸上浮现出一丝不知所措,但或许是为了维护老师的威严,她强装镇定:“那你让你阿妈来一趟吧。”

    此时她的语气明显弱了下去。

    周安心情极度恶劣,但她平静地开口:

    “也死了,喝农药死的。”

    话音未落,对面那张脸上瞬间爆发出极深的愧疚和震惊,周安解气地露出笑容。

    这一刻,她却觉得痛快极了。

    泪水无声地滑落,顺着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与瓷砖上的水珠混合在一起。

    昏暗而压抑的厕所隔间内,灯光朦胧,将周安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整体的正义大于个体的正义,学者们似乎总是更加关注宏大的课题。

    早在她第一次和宋择善谈论类似话题时,周安就已经知道宋择善的想法。

    她一直在想,却没有问出来:

    那么极度不幸的个体,他们不可避免的牺牲和痛苦,要怎么办。

    宋择善一心要做的课题,最终的目标是要争取让那些暴力行为不再出现。

    可是这样宏大的进程下,那些研究对象是否可能遭受二次伤害,她当然知道他们会用最严谨、最科学的手段预防,可是,她就是……接受不了。

    她弓着背,双手紧紧抓住隔间的边缘,试图找一个支撑。

    原谅过去的伤害,多么真善美的话题。

    可是,为什么要原谅。

    她膝盖弯曲,慢慢地向地面滑去,在滑落的瞬间,周安本能地伸出手臂试图寻找支撑,但她的手指只是无力地划过空气,没有抓住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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