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秋猎的时候,苏淮卿和父亲刚到营地就被宫婢请去了皇家营帐面见陛下。

    那时陛下曾以苏淮卿‘甚合眼缘’为由,许诺了一个恩典作为见面礼,若是苏淮卿在秋猎中能够拿到前三甲的名次,便可到御前讨要这份恩典。

    而苏淮卿当时拿到了头甲,他将头甲的恩典让给了季楠思,刻意没有去提那份额外的恩典,留了一手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此时的他恭顺地跪在陛下面前,轻描淡写地求起那见面礼。

    皇甫韶眉心微动,眼底含着几分兴味。

    他自然记得自己曾经许诺过的事,也有意等着苏家那小子提起这事。

    皇甫韶抬了抬手,沉声道:“起来说话吧。”

    苏淮卿顺从地站了起来,身姿挺拔,目光从容。

    尚合殿内众人的反应各异,大多带着探究、诧异的神情。

    三皇子脸上仍旧挂着笑,看起来并没有因为苏淮卿搅了自己先前的求娶之事而感到不悦。

    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淡定地品着酒酿没有搭话。

    永安侯夫妇神色复杂地相视了一眼,护国公夫妇则是担忧地看向了自家女儿。

    季楠思强压下心中涌出来的慌乱情绪,将注意力集中在苏淮卿与陛下的谈话上。

    他消失了多日,此番突然现身做出这种举动,对她的态度也完全转变,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她需得保持冷静,尽可能捕捉有用的信息,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端坐于席首的皇甫韶挂起了那副惯常和蔼亲切的笑,“朕记得曾经允过你的见面礼,你想求什么恩典,直说吧。”

    苏淮卿动了动唇,正要回答。

    “等等……”皇甫韶抬手打断,“先让朕来猜猜。”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季楠思一眼,“你莫不是方才在殿外将之前的对话都听全了,这会儿是来向朕求娶季家小丫头的?”

    苏家这小子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听到有人求娶自己的心上人,便这般坐不住了!

    皇甫韶自问自答地摆了摆手,“话先说在前面,朕之前允了人家小丫头自主决定婚事的恩典,不会违背她的意愿赐婚,你若所求是这事,可得先让人家小丫头点头同意。”

    话被引到季楠思的身上,不少目光相继追寻而来。

    季楠思微微抿唇。

    陛下现在倒是说起这事儿了,方才他帮腔三皇子的时候怎么就不拿这说事?

    不止是季楠思,尚合殿内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想得到这点。

    殿内的氛围变得微妙起来,众人的视线流转在三皇子、国公小姐、永安侯世子之间,暗暗在心中猜测事情会如何发展。

    陛下似乎有意将国公小姐许配给三皇子殿下,而从坊间的传闻来看,国公小姐似乎在太子殿下和永安侯世子之间摇摆不定。

    偏偏这种时候太子殿下不在场……

    季楠思凝视着前方那道长身玉立的背影,心中清楚他所求之事绝不是向陛下求娶于她。

    他这人行事惯常随心所欲、我行我素,几乎从未在人前摆出过这副正经模样。

    他究竟遇上了何事?

    季楠思的心中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不安,暗暗攥紧衣袖。

    众人都在等着苏淮卿的回答。

    就在这时,殿门口的方向传来一道突兀的声音。

    “宴席这么快就结束了?”

    皇甫临渊阔步踏入殿内,看清里面的情况后脚下一顿。

    他的到来再次引起一阵骚动。

    不少人纷纷在心中叹道:这下人都到齐了,有好戏看了!

    皇甫临渊的视线在殿内梭巡了一圈,粗略地将在场众人的神情收入眼底。

    三皇子主动迎上前去,笑眯眯道:“皇兄你来得正好,恰赶上关键时候!”

    皇甫临渊瞥了他一眼,没应话。

    一名宫婢踩着小碎步来到皇甫临渊的身边,三言两语转述方才殿内发生的事。

    皇甫临渊闻言面色一沉,眼风扫过三皇子,其中含着浓重的警告意味。

    三皇子直接举手作投降状,“诶,皇兄你别当真啊,我这嘴里向来没几句正经话,方才说的也都是戏言!”

    他挑了挑眉,暗暗指代向席首的方向,“不过……我说的是戏言,苏小侯爷接下来想说的话可就不一定是戏言了。”

    皇甫临渊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席首,苏淮卿正侧身瞥来。

    皇甫临渊不由皱起眉。

    姓苏的这小子到底想向父皇求什么恩典?莫不是真的和楠思有关?

    苏淮卿收回视线,侧回身子重新正对着皇甫韶垂首作揖,“陛下,在下与国公小姐并无瓜葛,所求之事也与国公小姐无关。”

    他漠然清润的嗓音回荡在尚合殿内,在众人的心中激起一阵波澜。

    丹阳上下人尽皆知秋猎时苏小侯爷收了国公小姐的手巾,还有前几天国公小姐在醉仙楼里闹出来的大动静……

    现下苏小侯爷的这句‘并无瓜葛’其实并没有多少说服力,但也表明了他想与国公小姐划清界限的态度。

    不少探究的视线都落在了季楠思的身上。

    护国公夫妇和永安侯夫妇骇然面面相觑,插话也不是,不插话也不是,杵在席座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季楠思纵使早有准备也难免有些发愣,心中淌过涩意。

    她的预感没有错,苏淮卿果然想与她撇清关系。

    无数个画面蓦然闪过眼前,这些都是她不久前才与他一起经历过的事。

    慈溪河畔,他将她从水中救起,她抱着他大肆哭泣。

    围场之中,他护着她滚下斜坡,第一次对她做出戏谑逾越之举。

    停于暗巷的车厢内,他带着醉意苦涩至极地质问她的真心。

    国公府与侯府相连的院墙上,她不管不顾地一跃而下,被他稳稳地接住。

    磅礴雨幕下,两人一路躲入山洞,相依相偎。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很多很多画面……

    她还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拉近了很多很多,没成想对于他来说,她仍旧是可以轻易割舍之人!

    理智告诉季楠思,苏淮卿定然是有苦衷才如此行事,可她却再也难以压下心中升起的怨气、怒意。

    她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恨不得将前方那道背影给盯出一个洞来。

    苏淮卿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

    他作揖的双手微微颤动,很快又恢复了平稳,再次漠然开口。

    “陛下,临州遭遇严重凌汛。河水暴涨,淹没两岸农田、村庄不计其数。”苏淮卿抬起头直视向皇甫韶,“在下所求恩典乃钦差一职,愿前往临州全权处理赈灾相关事宜。”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这苏小侯爷不是出了名的纨绔吗?怎么突然关心起民生了,关心的还是临州那种蛮荒之地。

    不过他求的这个恩典倒也不算出格,西丹朝堂上的官员皆是由上级官员举荐而来,世家子弟横行,不差他这么个纨绔钦差。

    “淮卿……”容初不由站起身子,被苏远洲拉着重新坐下。

    苏远洲对着妻子微微摇头,低声道:“不急,先听听陛下怎么说。”

    两人都清楚自家儿子的脾性,他几乎从不主动往身上揽麻烦事,还是赈灾这种非常麻烦的事……此举很是反常,不得不让他们在心底为儿子捏把汗。

    容初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夫君说的话,默默看向上首。

    端坐于上首的皇甫韶身子略微一僵,万万没想到苏淮卿求的是这么个恩典,嘴角的笑意逐渐收敛。

    临州毗邻安河,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每年到了封河开河的时期皆有遭遇凌汛的可能。

    皇甫韶对于临州遭遇凌汛的消息并不意外,意外的是苏淮卿怎会比自己先收到消息。

    他身为西丹皇帝,却要从一个没有官职在身的小辈口中得知此事,属实有些落颜面。

    尚合殿内针落可闻,一时间没人再吭声,都在等着陛下的答复。

    有一人明显乱了分寸,疾步走到苏淮卿的身边,朝上首俯身作揖。

    “父、父皇,儿臣离开临州的时候,并无异样……”三皇子勉强扯出个笑容,不复之前的悠然轻松。

    一旁的贵妃后知后觉想起来,皇儿前阵子得了陛下的吩咐前往临州办急事,甚至还错过了今年的秋猎,前两日才回到丹阳。

    临州若是真的出了此等大事,她的皇儿竟一点风声也没收到,难辞其咎。

    “陛下……”贵妃急急开口想要为三皇子辩驳上几句,被陛下抬手制止。

    皇甫韶没有理会三皇子的解释,面容凝重地看向苏淮卿,沉声问道:“你这消息可靠吗?”

    苏淮卿拱手过额,俯身郑重道:“消息千真万确。”

    殿内隐隐有几人倒抽了口凉气。

    继后幸灾乐祸地瞥了一眼贵妃,又瞥了一眼三皇子。

    在场的人中不乏有人像她一样,知道点陈年秘辛。

    临州这个地方一直是陛下的心病,也是一根如何拔也拔不去的刺……陛下断然不能容忍那个地方的事情被摆到明面上来提及。

    三皇子刚从临州回来,却没能带回这至关重要的消息,少不了受陛下的责罚。

    继后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苏淮卿的身上。

    这苏小侯爷也算是倒霉,一届纨绔好不容易改邪归正,好心想为民请命一番,结果触了陛下的霉头,往后也是前途堪忧了……

    一道沉闷的拍案声响起,继后的身子一颤,思绪被打断。

    只见陛下猛然拍案起身,绕过桌案走向了三皇子和苏小侯爷。

    继后的唇角勾起一道弧度,伸手端起宫婢刚刚给满上的酒酿。

    另一侧的贵妃娘娘如坐针毡,大有起身跟上去的架势。

    继后将酒樽置于鼻尖细细品闻了一番,幽幽道:“妹妹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才是,你莫要忘了,陛下最是容不得后宫干政。”

    贵妃娘娘闻言顿住了动作,艰涩道:“姐姐说的是……”

    她将指尖握向了掌心的嫩肉,顾不得随之而来的疼痛感,死死注视着前方的动静。

    皇甫韶气势汹汹地停在了皇甫临风的面前,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痛心疾首道:“你啊你,朕难得让你去办件事,还能出这种纰漏!”

    皇甫临风当即跪在了地上,全然没了之前那副吊儿郎当样,“儿臣办事不利,请父皇责罚!”

    下首的季楠思将一切尽收眼底,顾不得之前动荡的心绪,暗暗计较起他们的对话。

    临州……又是临州?

    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都直指临州……临州这个地方究竟有何特殊之处?为何向来不怎么会管闲事的苏淮卿也主动参与了进去?

    她下意识朝父亲看去,果见他也是一副凝重的面容。

    上首的对话还在继续着。

    “罢了,你给朕起来。”皇甫韶收回视线不再看跪在地上的儿子,转头看向苏淮卿,和缓了语气,“朕之前就觉得你是栋梁之材,你能向朕求这么个恩典,朕心甚悦。”

    “你之所求,朕允了。”

    “多谢陛下。”苏淮卿不卑不亢地俯身作揖。

    “正好……”皇甫韶话锋一转,抬眼扫向下首,最后停在了护国公季梁的身上,招了招手,“季爱卿,你上前来。”

    季梁闻言抬步走了过去。

    季楠思眼瞅着这番动静,拧起了眉。

    父亲前阵子还和临州乱党有所牵扯,陛下这会儿叫父亲上去做什么?

    她恍惚间察觉到刚才一直关注着的方向似乎投来了一道存在感十足的视线。

    她的心跳刹那间漏了半拍,转眸看去,却只看到苏淮卿漠然的侧脸。

    他方才……明明好像在看她吧?

    酸涩的情绪又一次爬上心尖。

    没来由的,她就是能够肯定,苏淮卿刚才确实是在看她。他应当是意识到她会担忧自己的父亲,才暗暗投来关切的目光。

    他这人究竟要心口不一到什么时候!

    季楠思的心中一阵泄气。

    季梁停在了苏淮卿的身边,垂下眼睫拱手微微俯身,“陛下。”

    皇甫韶颔了一下首,眼风扫向下首众人,“诸位,今晚朕本来有几件事要宣布,现下便一块提了吧。”

    他抬手指向护国公,“今日的冬至宴,同时也是护国公的践行宴。”

    践行宴?

    季楠思微微瞪圆了眸子。

    陛下要为父亲践行?他要将父亲送去何处?莫非……

    她想到了某个可能性,眸子瞪得更圆了。

    上首的皇甫韶继续朗声道:“护国公将前往临州任刺史一职。”他又看向了苏淮卿,“正好你求了那么个恩典,你们两人便一道启程吧。”

    这番话落入季楠思的耳中,使得她的瞳孔止不住地颤动着。

    父亲受任临州刺史?这可是前世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看来是之前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促成了这一结果……

    “父皇,此事万万不可!”一直默不作声的皇甫临渊接过话。

    在他看来,护国公本身就与临州乱党有所接触,又怎能放虎归山,把他送到临州乱党的老巢中去?

    万一正中了他们的下怀,方便他们密谋加快起事的进度,也不知会惹出何种动荡!

    皇甫临渊快速瞥过护国公一眼,接着道:“护国公劳苦功高,您三年前调他回丹阳,本就是想让他能够卸下重担好好休养……儿臣斗胆谏言,临州刺史的人选还请父皇再另做考量!”

    皇甫韶听得出儿子话中藏着的意思,不以为意道:“没关系,季爱卿此次任期不会太久,几个月后便会返回丹阳。”

    “可是……”皇甫临渊还不打算放弃。

    皇甫韶拔高了声线,凛然道:“这是已经定好的事,不会再变!”

    “儿臣……明白。”

    皇甫临渊听出了父皇语气中的不满,不甘地退到一旁。

    皇甫韶轻哼了一声,转头看向立在边上的皇甫临风,“老三,你也跟着一起去临州。”

    皇甫临风愕然地指着自己,“儿臣……也去?”

    “去跟着季国公多学点东西,顺道协助苏家小子处理赈灾相关事宜。”皇甫韶睨着他,“若是你前阵子在临州时便能看出凌汛的端倪,说不准这灾情便不会闹于台前!”

    季楠思敏锐地捕捉到了陛下话里的意思。

    怎么听着……陛下更在乎的是临州水患之事被闹到了台前,他似乎对当地百姓的受灾情况并不怎么在意?

    皇甫韶顿了顿,意识到自己方才话语里的不妥,不自然地轻咳了几声,回缓道:“朕的意思是,这事若是提前做好防范,大抵就不会出现那么多受灾的百姓。”

    皇甫临风似懂非懂地垂下了头,“都是儿臣的错。”

    皇甫韶挥了挥手,“罢了,你便跟着一道去临州将功补过便是。”

    “儿臣领命。”

    “陛下英明!”下首不少人附和着夸赞陛下的决断。

    “好了,你们都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坐下吧。”皇甫韶一边说着一边返回了席首的位置。

    贵妃当即为他斟上一杯新酒,“陛下渴了吧……”

    皇甫韶睨了她一眼,知道她此举是在为老三挣情面,端起酒樽算是应下了她的示好。

    贵妃受到了鼓舞,接着叉来一块切好的水果。

    一旁的继后不屑地瞥来一眼,也捏起桌上的糕点送到陛下的嘴边。

    陛下左一口水果,右一口糕点,默默将两边的投喂都一一受下。

    苏淮卿转过身子,刻意垂着眼睫无视周围人的视线,朝永安侯府的席座走去。

    路过季楠思的时候,他并未做任何停留,直接错身而过。

    “淮卿……”季楠思喃喃出声。

    苏淮卿的睫羽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瞬,随即抬步继续往前走。

    皇甫临渊不知何时追了上来,朗声道:“苏世子,孤听闻了一件事,很是有趣。”

    苏淮卿这才顿住步子,微微侧过身子看去。

    “孤听闻你这阵子在外边与一名女子同吃同住,就像一对寻常夫妇一般……”皇甫临渊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季楠思骤然泛白的脸颊,心底升起浮躁。

    她至于这么在意吗?

    他刻意扬了扬音量,好让尚合殿内更多人听到接下来的话。

    “莫非苏世子这是在外游历邂逅了佳人,永安侯府马上便要迎来世子妃了?”

    太子殿下、国公小姐、苏小侯爷这三人之间的纠葛众人看在眼里,这会儿大家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热闹,纷纷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就连上首的贵妃娘娘和皇后娘娘也止住了投喂的动作,同陛下一齐朝下首望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苏淮卿的身上,都在等着他的解释。

    苏淮卿看起来却并不想解释什么,“或许吧……”

    他只留下了这三个字便重新转过了身子朝殿外走去。

    “淮卿!”永安侯夫妇双双起身准备去追。

    有一道人影比他们更快追了出去,是季楠思……

    苏远洲和容初相视了一眼,没再动作。

    尚合殿外,苏淮卿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抿了抿唇。

    “淮卿!”女子的声音中带着藏不住的急切。

    他不为所动,暗暗加快步子。

    苏淮卿在前面疾走,季楠思在后边追赶,两人一路来到了宫门口。

    眼见着前方的人停了下来,季楠思终于得以弯下腰平缓气息。

    “淮……”

    她抬起头才刚唤出一个字便如鲠在喉。

    只见宫外停了辆马车,一名戴着面纱的女子立于车前,眉眼含笑地望来。

    季楠思眼睁睁看着苏淮卿再次动身,头也不回地朝那名女子走去,又看着他们两人一前一后默契娴熟地钻入了车厢……

    车轮滚过,徒留一道轱辘声。

    季楠思错愕地立于宫门前。

    ——“只要你不主动撇下我,我一定会跟紧你。”

    ——“我怎么可能会主动撇下你……”

    他终是……主动撇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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