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絮挽起衣袖,半蹲在河边,一只手抓着衣物的尾端,另一只手捏着前端往回折,如此反复磨搓,等到衣裳看起来差不多了,再抄起放在手边石头上的扁平状捣衣棍往上击打,要污水流出来。这样的过程得重复四五次,才能洗好一件衣裳。

    但她心里紧张着,浑身都在使劲儿,心里忽然对她们玩笑时说的那隔壁村的骇人案子有了更深的恐惧,好像说什么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般,对周遭的环境更加敏感。

    也许忽然来了一阵不知各处来的浪。她捏紧衣物猛然抬头往上游看,无人入水,波浪是风吹出来的,随即松了口气,低下头继续洗。也许心里开始胡思乱想,没注意手中的动作,一下撒多了皂粉,接着又心疼又懊悔地用手指捏起部分未沾湿的,放进另一件尚未浣衣的衣裳怀里。也许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仔细听,发现那声音实在,又沉又重,一听就知道是男人。

    “呼——”她长吸了口气,抓紧了手里的捣衣杵,在脑子里设想了许多次,自己拼劲全力给对方一击后,成功逃脱的画面,顿时有自保的信心了,便决定率先起身看看来人是谁。

    唰。章絮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回头,接着举起捣衣杵,放在胸前,作出要同对方干仗的架势,结果正好与快步走近的施则二人撞了个正着。

    “姑娘莫怕,我们不是坏人。”在他身边的赵啬夫抢先一步开口解释,“我是县里的啬夫,姓赵,这位是施游缴。我们正在这附近执行任务,半途听见捣衣声连忙赶来,生怕姑娘的动静声把贼人召来。”赵余阳平时里管农事更多,主征农税,所以同这些乡民走得更近些,此时亮出身份,可信度更高。

    她原本前倾的身体逐渐回正,恍然意识到自己误会了来人的意图,有些不好意思,果断收了那根破损不堪的捣衣杵,看向施则,红着脸解释,“我家就住在附近,大概两三里地远,是本地人,随夫姓杜,官爷要是不信可以去县里查,我与贼人并无瓜葛。今日因家里有事来迟了才落单在此,还请官爷明查。”

    赵余阳刚想说的要把她驱赶开的话语还没说出口呢,就被她絮絮叨叨自证身份的言语打算。然而更主要的是,这女子只在他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看了自己一眼,其他时候都□□地盯着施则看,叫他心里有些不快,好像被忽视了。

    “杜?”施则平时不管这些事情,他主要负责县里的治安,所以这附近住了谁他是一点儿也不清楚,只好扭头去看赵余阳,问,“这片你管的,认得她么?”

    “不认得。诶,不是,循礼,你这话问的奇怪,我就一负责收税的,不查户口,也不跟各家女人打交道。谁家有什么媳妇孩子的,县里的老姨老娘可比我清楚多了。”赵余阳说完,又斜着眼看她,质问道,“你夫君全名叫什么?如今做的又是什么活计。你想清楚了再答,要是答不上来,我们可得赶你走了。”

    章絮哪里被这样盘问过。特别是赵啬夫的模样凶神恶煞,叫她心生害怕,咬着唇就往后退了半步,求助似的看向施则。

    那时候挑选官员有个不成文的隐形规矩,凡保家卫民的,模样都生的正直刚毅,凡苛征赋税的,都得挑看起来带凶像的,好震慑百姓。

    施则从样貌上看,就不像会严肃待人的男人。他五官周正,气质矜持,眉宇间虽几分凛然但面容和煦,看她的时候会收敛原本在执行任务过程中所需要的戒警与攻击性。

    他看了眼章絮,又看了眼她身后还没洗的半盆脏衣,又看了眼赵余阳,开口问,“你还要洗多久?此地不安全,不管你到底是不是本县人,都要避免在此逗留。”

    她回头看了眼木盆,轻声回答,“还得一会儿,这才刚开始,眼下没洗完就走的话,我过会儿还得来。官爷,我家里没水井。”最后一句话直白地道出了章絮的窘迫,因为担不起太重的水,每次来河边只能打上两桶水备着给做饭喝水用,像浣洗这类需要大量用水的行为,只能亲自到河边来。

    赵余阳觉得这回答多少有点不识好歹了。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多危险,要是先过来的是那歹人,这会儿她都得命丧黄泉。结果现在好了,给她说明白情况紧急,她居然还想着那几件衣裳,真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但他没来得及说话,就给施则插了先。

    “行,你继续洗,我在后面给你盯着。你等会儿洗完就回家,别在路上耽搁。”施则说话声音像是刻意压低一样,不同于赵余阳的大嗓门,总会吓得她浑身轻颤,是更温和的,不会叫她听不清,但也不至于像审讯犯人一样逼迫她。

    “循礼,我们还有任务呢!”赵余阳觉得这小子怕不是脑子坏了,放着大好的能得功劳的任务不要,待在这里守这个莫名奇妙的女人。

    但游缴做的就是维护百姓安危的工作,他平日里在街上看到需要帮忙的妇人也会如此,所以当下不觉得有何不妥。再说不论是抓贼还是保护她,本质都是一件事,所以自若地答,“我跑得快,要是你巡逻的时候发现了什么异常,喊我一声我就会赶过去。余阳,人是你放进来的,到时候亭长追查下来,责问也要追到你头上。或者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我继续巡逻,你留下来看着她。”

    这……这怎么行。

    赵余阳原本一肚子要反驳的话全给他堵在喉咙里,半张着嘴,诧异地看着他俩。他此次踊跃参加联合围剿行动为的就是在抓获贼人的功劳上分口肉,说什么也要摸到那贼人的一只胳膊先,怎么可能待在这里陪着这个不听劝的妇人。

    “我去巡逻就是,不过,要是亭长问起来。”那啬夫说什么也要撇清自己的关系,好让一切看起来与他无关。

    “问起来就说这是我的决定。”施则也爽快,毕竟他和赵啬夫不熟,算是临时组成的搭子,“我是队长你是队员,谁犯错都要问责我。”

    他想的倒是清楚……不对,赵余阳觉得他就是想的不清楚。要真头脑清醒,就让这女人在河边待着了,是抢是骗是奸是杀,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死了也活该。

    “那我走了,任务要紧。”赵余阳看了他俩,转身拔腿就走,往后面的密林奔去。

    但他本身不是干追捕的,所以跑步的姿势看起来滑稽,要章絮没忍住笑了两声。“不像只鸭子么?胳膊夹在两胁旁,身子一摇一摆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同陌生人搭话,但开口的时候便下意识觉得对方一定是会认真听的那种人。

    施则跟着回头看了眼,也许笑了,但没出声,扭回头又是原来的一本正经的模样,“小点声,别被他听见,他小气。”

    章絮听见应答,脸上那点惊慌一扫而光,抿着唇看他,问,“官爷,看着我不耽误你任务么?”

    他没直接看章絮,也许是不合适,所以偏开头左顾右盼,持续关注着附近树林里的动静,坦言,“你出事了我才是讨亭长骂。杜家媳妇……”他应该没记错,“去洗衣服吧,我走开,不打扰你。”说完转身往山林里去,预备藏匿其中。

    “欸,好!”她望着施则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渭河也没有平时那样冷清了,心里不经意间暖暖的。

    ——

    原本事情就该这样结束的,毕竟把剩下的衣裳漂洗完,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再加上她这会儿更加安心后,动作更快,手脚麻利。

    她甚至在想,捉贼这样重要的事情,他们都忙活好几天了,不可能偏在此时有了缺漏,她霸占的一定是这位游缴无足轻重的一点儿时间,这回就是心安理得些也无妨。

    可正当她举起捣衣杵击打最后一件衣服时,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巨大的落水声,像什么大型的野兽钻进去一样,吓得她连忙丢了手里的衣物,猛地抬头去看,接着忍不住张嘴惊叫。

    那是位头发乱糟糟、发尾全糊在脸上根本瞧不见原本样貌的中年男子,看样子不善水。她很少见到扑腾成那样善游者。大抵是落水了。不对,也不像落水,落水者该往岸上游,他却拼了命地往河对岸去。

    难不成这就是贼人?她得出这个答案,心惊肉跳地跌坐在地上往后退了两步,同时又忍不住往那边看,生怕对方注意到自己。结果看见那人专心往水里钻,也管她,这才逐渐安心。

    于是她深吐口气,摁住胸口,等情绪稍稳定些,张开嘴大喊,“有人掉河里了!”就是冲着施则的方向喊的。

    施则一早就看到她没站稳,往后跌了一跤,还以为是河边湿滑,谁知道会听见她的呼喊。他没犹豫,抬脚便往章絮那边跑去,边跑边说,“在我到之前看住他,别让他跑了。若是对方有任何伤害你的举动,就拿石头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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