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莲的面色不大对劲。

    多年不见,沉稳了许多。

    倒让他忽略了他此时突然提起官门中人的反常。

    “萧衡?”季塑脑子里隐隐浮现往日,多了些道不明的情绪,嗤笑又止,“我离开官门那会,他刚至金丹,宫中有此等天赋的年轻小儿除周陨那闷葫芦也就他了,那小子心浮气躁,目中无人,那几年没少惹事。”

    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收敛性子。

    他离开官门太久了,在这座小城里日夜蹉跎,淡忘了许多人许多事。

    他甚至已经不记得那孩子的模样了。有点莫名的悲凉。

    接着,不等他接着回忆些什么,那股感觉便在风里势不可挡地弥漫开了,在祁莲淡淡的传话中。

    祁莲说,“他死了。”

    “什么?”季塑淡然的神情闪过一瞬间的破碎,致使他生硬地转过头来,喃喃出口,“怎么会……”

    “他去了剑山之巅。”

    “剑山……”他有些醉了,脑子转得有些慢,皱着眉头好久才反应过来,“那种地方,那里的封印不是早几年前就不稳了,险阵频发风雪肆虐,连纣护老头都不敢轻易上去,阁中难道没发通告吗?他上去找什么死?”

    那种禁忌之地,要是只为于同门争气,那就真是主次不分,死不足惜了。

    季塑苦笑,“无能硬闯。”

    他又灌了一口酒,不过此时已觉索然无味。

    他才离开官门几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染珵漆却在此时觉出不对,面色凝重地开口,“你封了自己的筋脉?”

    “你怎么一副要辱骂我的表情?”日已西斜,他从长久的烂醉中熬得一点清醒,偏头看向祈莲,低垂眉目,吊儿郎当,“说了要离开,我堂堂仙门第一人岂能儿戏,就应该断得干净些。”

    “明知此招有损心脉,你这又是何苦?”

    无视祈莲此时已快满溢的担忧,他回正脑袋,驻着一条腿,半个身子都压在桌侧,形状轻松。

    他已有百岁长,但样貌自他开辟境界到一定地步时便停止了变化,致如今看来也不过二十多岁,柔和的五官与他锋锐无比的招式大相径庭,无害、忧郁,如同雪山中常年不动的冰冷石碑。

    他垂下眼帘,长睫无端落下一角阴影,泛白的指腹压着坛身,自顾自地回忆道,“还是你比我能藏,燕阳宗那帮人说你害了病,高烧七日,死了。”然后哼地冷笑出声,“这话谁会信?”

    “世人皆信无神论,便信是人都会生老病死。”

    “但是他们却没见过一百年前,褚良古迹雪山上那一幕。”

    “封印岌岌可危,那东西迟早会跑出来,但我知道你会有办法。”季塑抬起头,眼眸亮堂坚毅,“祁莲,我之所以没有自绝筋脉,便是在等你来找我的这天。无论如何,我会助你。”

    “你醉糊涂了,师兄。”

    “不许叫师兄,我已经离开官门,你在这人世,也已是个死人了,咱们现在,算盟友。”

    将空坛子轻置于脚边,他揉揉山根,醉酒带来的眩晕感稍有缓解,便抬手指了指小屋,指挥道,

    “天凉了,扶你小娘子进屋。”

    那天,将瑄墨抱进房内后,他和季塑在小院里坐到天明,聊了许多,关于季塑为何自封筋脉,关于他离开官门真正的原因。

    十年前,季塑在老篼山躲清静,因为放心不下门中子弟,便在隶属官门的五座山头都设了观景术。

    自打剑山开辟,瘴气化善,修仙者心有所求,练功也勤快了起来,这原本是个良性循环,自古就有勤能补拙的说法,那几年,他们苦修造境,求得附灵剑傍身,功力大增,世中作恶的妖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清化,大佑连绵海晏河清,他甚至萌生在老篼上闭关一辈子的想法。

    如果没出现那个意外的话。

    四年前,环灯流阵异动,三柱光直垂而下,生生砸碎了堂殿半挂通连网,他在剩下一半的几面水境里看到同门集众,如同祸前迁徙的蚁群,披麻戴孝地下了山,风风火火地赶往浔阳。

    灯碎阵破。

    他那时候才知道祁莲“死”了。

    这时候死遁,分明就是给他扔烂摊子。

    他生平最讨厌被赶鸭子上架。

    他气不过,连夜逃出了老篼山,阵气扩散到每个角落,千里开外翻了个底朝天。

    却始终没找到他的尸身。

    祁莲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也正是那不久,众人察觉到剑山封印出现了一条好大的裂缝,没人再敢靠近山巅,登山门槛也比之前高了不少,士气渐弱,妖物复而猖獗。

    一夜之间,好像回到了解放前。

    六大仙祖领袖,其他四个年入古稀早已力不从心,祁莲没了之后所有人都倚仗着他。

    季塑潇洒自在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他被迫出关,处理一干频发不穷的琐事,夜以继日心力交瘁,找祁莲这事更是脱不开身。

    他时常活在迷茫和抽空的愤怒中。

    像个受指令的傀儡。

    终于某天,他突然一个激灵想通了一切,并且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他的小师弟刚一死,那封印就破了个缝,这不是巧了吗?

    什么事不能在活着的时候光明正大地干,非得要抛开瞩目的身份,暗度陈仓?

    官门那帮人,遇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知道师祖师祖地叫唤跑到他殿里扰他清净,半点自主解难的勇气都无,也怪他这些年不敢撒手任尔东西南北风,惯得这帮人缺乏磨练已向废物并齐了。

    真到了祸难临头,他也无力回天之时,仙门百家个个如缩头乌龟那般只知道寄希望于他人,那还了得?

    “离开官门,于我于他们而言,都是规避风险最好的办法。”

    说着话的时候,季塑脸上并无苦涩,反倒是解脱、轻松。

    他比谁都拎得清,反正来日,他是肯定会站在祁莲这边的。

    哪怕对方要用的,是不为世人所理解的非常手段。

    离开官门,摆脱了身份的束缚,他靠着自己的立场立于祁莲身侧,他问心无愧。

    更何况,如今,当下,祁莲正坐在他对面,与他详谈计划。

    此前还买了酒与他赔罪。

    小师弟还从没有怎么懂事过。

    他还是需要他的。

    天底下,果然还是他季塑最有用。

    “我就知道你用得着我,你一个人怎么行,不行。”满兴而饮,他挖出树下藏着的佳酿,多喝了三蛊,醉倒在桌前,费劲地伸出手狠狠拍了两下案面,“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勉强原谅你,下次可不许再犯!”

    而后又微抻起脑袋,眼眶通红,嘴唇微张,凄惨病弱,哀怨至极,“瞒得师兄好苦啊,阿莲……你说你怎么能这样呢?”

    染珵漆听着他的哭腔,耳朵惊鸣,身子默默地往后移了半寸。面带怀疑问道,“你醉完还记事吗?”

    “嗯?”

    季塑醉中惊坐起,不过片刻又卸了力,像块软泥似地瘫在了小案上。

    “不碍事。”他从袖中掏出个做工精巧小木盒子,闭眼以指腹摩摸擦侧面的凸起锁轮,取出颗小棕丸塞进了嘴里,苦味弥漫,他紧了紧眉,出口的话不免变得含糊,“长夜漫漫,你可等我醒了再说。”

    雀鸟窜掠树梢,一点白墨掉进暗黑潭水里,涟漪叠起,他们坐在树旁,偶一抬头,恍觉天已泛起鱼肚白。

    点在小院侧边的灯笼火烛光濒弱。

    许是季塑自封筋脉的缘故,加之他这些年没少吃这药,当下已然没甚效果了,时辰过半还是没能彻底醒酒,他两颊微红,桃花眼半昧,浑浑噩噩地托着下巴静静听小师弟说话,唇角始终衔着一痕温和的笑意。

    最终在隔壁小院里的公鸡透过笼门打了第一声鸣的时候倒了下去。

    为了表示自己听得一字不差,虽然体虚目眩难接话茬,他仍然努力地伸出两指而并向自己脑袋的方向轻点了两下向祈莲示意。

    那是他二人不必言托的暗语。

    包在我身上。

    染珵漆浅笑,“多谢师兄。”

    他起身回屋内替季塑取条毯子,屋里小烛苗晃动,他自觉走到床尾,替她合紧了对床并开的小木窗。

    而后停在了床边,蹲下,静静看了她半晌,见她睡沉,方才伸手轻轻地抽出她腰间的羊毫。

    腰间传来微痒的触感,瑄墨皱了皱眉,翻了个身,但没醒。

    染珵漆长松了一口气,握着那柄仍有余温的白玉羊毫,将她床头那盏小烛移到了不远处的案上,借着光,看到了羊毫顶部一条并不显眼的缝隙。

    他转动笔端,拆卸笔杆,在笔端三分之一处,藏着两块半切面圆芯,他取出其中一块黑亮的小型子弹状芯片,手心冒出了汗。

    后腰入体。

    直至在体内感受到一股强劲的脉流。

    他尝试催动画笔,两掌间,白流光条隐隐浮动,牵固着那只羊毫悬停在半空,终于,眼前遁暗,他再次回到了那个已经变成废墟的同行漫空间。

    面前的机屏不断闪烁着雪花,他沉静晦暗的眼眸里,映出了一只残缺的机械眼睛。

    它眨眨眼,发出恶魔低语,环绕在整个空间,企图用声音将他此刻的冷静与勇气吞噬。

    “你这是在自寻死路,我原本以为你会比你的爷爷和父亲聪明,如今看来,是我看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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