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均高二开学第一天在地铁上收到阮清安在班群的告别信息,说她转学去了法国。阮清安给灵均发了私信,说抱歉,说不舍,也说了一些从前难以启齿的家事,以及自己终于脱离了母亲的控制。沈灵均捏着手机,打字,删掉,再打字,再删掉,足足十几次。她回想起阮清安跟她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对她的温柔、包容、宠溺,还有清安提起家庭时,眼角眉梢化不去的忧愁。挺好,灵均想,起码清安自由了。

    沈灵均暑假没休息,无缝衔接开学,想到马上要到来的各种作业ddl和离开的几个朋友,感觉身体被掏空。不过进教学楼后,在离班级十几米的地方听见陈诚熟悉的奸笑声和高哥怒骂乔子经弱智后,她又感到浑身一暖,算是回血50%。

    “诶呦,女班长驾到,全体起立!鼓掌!”乔子经大概是被高哥骂爽了,忽然抽风,李子亭笑得喘不过气,脸都憋红了。

    “你太显眼了弟弟。”沈灵均在浮夸的掌声中奔向自己的书桌,抄起桌子上的一沓奖状往前桌乔子经脑袋上一敲。

    等等。

    左边好像有个人,那人……不是寒溯。

    灵均睫毛忽闪两下,转过头。

    周,周既白?!跟她寒假一起上ACT冲刺班的周既白!

    “班长好。”周既白同学入乡随俗喊班长,笑眯眯地跟灵均摆摆手,打声招呼。他上学倒没穿那些深色大牌,规规矩矩穿着白色款校服短袖,像早上八点的朝阳,炽热耀眼。

    “诶呦!周同学,好久不见啊!”灵均笑道。

    “班长你怎么才看见人家新同学呀?”林澈一看就是被陈诚等人带坏了,有句话怎么说,把他往黄河里一扔,全国人民都能喝上龙井。

    沈灵均深吸一口气,微笑道:“因为我的眼里都是你呀。”其他同学浑身肉眼可见地一哆嗦,显然非常不适应如此茶香四溢的Celine。

    “我错了班长。”林澈秒认怂,跟沈灵均两个人对着yue了好几声。一旁周既白的表情变化精彩得像调色板。

    “别慌兄弟,我们的班级文化就是如此,”陈诚转身安慰道,“记住此刻你旁边这位女士优雅的样子,再对比一下她催ddl时的凶那个什么煞,你就会完全释然了。想当初我就是这么适应这个班的。”

    “陈诚同学,很不幸,由我来告诉你这个悲伤的消息:这学期的AP英语文学咱们俩还在一组哦~”灵均尾音带着做作的钩子,周既白虎躯一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脚趾感到有些发紧;而陈诚同学差点当场就被吓死了。

    “草!是谁安排的这个破安排!有本事跟我单挑!”该说不说,陈诚在惊恐之下还精准区分了“安排”的词性。

    “不好意思陈诚同学,由我来告诉你这个悲伤的消息:是我安排的。”韩老师带着和善的微笑,不声不响从后门踏进教室。新学期新气象,韩老师的头发剪短了一点,更像这群瓜娃子的大哥哥了,以至于大家防不胜防,都没来得及关掉打了一半的游戏。

    陈诚同学以头抢地,教室另一边的同学们边打量新同学边笑得喷水,他们忙碌紧张又鸡飞狗跳的高二生活就在这一片欢乐的噗嗤声中开始了。

    周既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习惯了这个新环境,十八班对他而言可以说是个神奇的班。他高一在高考部念书的时候听过国际部的传闻,从高三到高一,谁在校外□□被仙人跳了,谁生物奥赛造假了、物理竞赛作弊了、标化考试找人替考了,谁考上哈佛结果被家长们联合举报抄袭同学活动了……他高二开学前一周因某些原因跟二哥吵了一架,准确来说是他单方面输出,撂下一句“我出国,从此再也不碍你们的眼”之后,飞回妈妈老家的坟前跪了一天一夜。再看手机,最先映入眼帘的来自置顶好友他哥给他发的两条信息,第一条是“既白,已经给你办好转国际部的手续了”,第二条是“对不起”。周既白一下脱了力,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他并不期待出国,尤其是听了国际部真真假假的传闻之后,他觉得高考部的烂被压抑着,被沈书延那样明朗的人遮盖着,而国际部的烂则被嚣张高调地示于人前,反正都是一样的无聊。

    但十八班好像不一样。不烂,也不无聊。乔子经等人跟他说不上交心,写作业的时候也嘻嘻哈哈推卸责任,但好歹能玩到一起去,在教室里打迷你斯诺克,迷你乒乓,偷偷打牌打排位,小学生一样幼稚畅快;女同学们则个个干练上进,讲求团结协作,从来不搞攀比那一套;韩老师更是不用说,公认的天使帅哥,两节经济连堂课之间被沙雕同学们缠着启动倒立水瓶挑战。还有沈灵均,他的同桌,会把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有什么竞赛和活动都拉上他。女孩儿发言时风采卓然,午休酣睡时会嘟起嘴巴,平时温和好说话,但被标化真题折磨时会咬紧后槽牙愤怒地摔笔,然后窝窝囊囊捡起笔接着受虐,害他扭过头笑了好几下。周既白加入十八班之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还会期待上学。有时候为了气一气行政主任,他还故意和陈诚一起把刘海儿留的老长,虽癫犹帅。他被哥哥温热着心脏,被这个班养出了血肉。

    有周既白这么个大太阳在身边放光芒,沈灵均感觉自己的阳气和好精神全被这哥们儿吸走了。阮清安和管楚不在,灵均跟别的女孩儿没有共同话题;沈书延和寒溯不在,其他男生脑子直还爱扎堆,她跟他们玩不到一起去。灵均相信自己已经相当独立,也告诉自己必须足够独立,不需要浅显的陪伴更不会被所谓的孤独打倒。因此她走班上课是一个人,上体育课上操是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也是一个人。灵均觉得不爽,不知道是因为孤独,还是因为自己落单这件事本身,毕竟她从小就是人群的中心。但要让她刻意跟谁说话聊天,她又觉得无比疲惫烦躁。在学校要承受课业压力和独行的不适应,回到家还得把所有事情憋在心里。施颖问灵均是不是不开心,她也不说实话。因为按照灵均以往的经验,她的倾诉会招来父母的说教,施颖一定会说:这是体现你号召力的时刻。倾诉完之后的心情会比倾诉前差十倍,索性就什么都不说了,只要她妈别来叨叨,她爸别来好为人师,她就还能再忍忍。

    沈灵均这学期事情很多,托福和ACT要出分,要采访印度农民完成播客制作,有一个数学竞赛两个商赛三个志愿活动,要写两篇经济论文,一篇跟机构请的清华博士写,一篇跟韩老师写,还要开始频繁去机构跟主导师Lindsey聊天,慢慢给主文书定调……

    好多事,好多事。

    沈灵均早上不再有力气抬起胳膊扎高头发,开始草草扎个低马尾了事,体育课跑步的时候头发乱得不成样子,皮筋差点滑落。灵均感到自己体内像是有灌着热水的气球在疯狂膨胀,撑得她无比憋屈,恨不得将五脏六腑直接爆开。她想怒吼嘶嚎,想将一脑袋烦人的头发连着头皮一起掀掉,然而最终她只是乖乖绑好头发,含着眼泪去追赶跑在前面的同学。自习课的时候灵均看着旁边的周既白,想不通他怎么就能有这么多使不完的牛劲:中午跟男生们热热闹闹地打球打游戏,下午还能精神抖擞地刷题写作业跟外教聊天。看着周既白左手那串金丝楠,灵均又想到孟博铭跟她说周既白穿迪奥坐卡宴的事。她不想,却不得不承认,她嫉妒周既白,他有实力,有体力,还有钱。灵均很疑惑,明明寒溯的实力完全不比周既白差,怎么寒溯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自己很少感到焦虑和不快?或许是同性相斥吧。灵均无奈地得出结论,周既白性格里跟她有极为相似的地方,例如擅长呼朋唤友,掌控欲和领导欲跟她比只强不弱。而寒溯外表内在皆平淡稳定,像水,不争。他这样月华般清冷柔和的人坐在灵均身边,让她忘记“竞争”二字,便不知不觉间抚平了她所有的燥火。

    曹若欧转了国际部,但情况好像并没比她在高考部的时候好多少。她不像沈灵均从小学就开始规划出国,刚上高一就把申请的各种事情理得门儿清。曹若欧是实打实的半路出家,对海外申请的流程和里面的弯弯绕绕基本上没什么了解,高二开学就卡在了找机构的事情上。

    “你说我要不要找机构啊?现在找晚不晚啊?机构靠谱吗?不找贵的会不会糊弄我啊?机构会不会跑路啊?”曹若欧几句话在电话里炮轰了沈灵均四十多分钟。

    “机构的作用是帮忙规划,给资源,还有高三的文书和网申,”灵均缓缓开口,这件事她不好直接给建议,“总的来说能省去不少麻烦,流程上的事不用你担心,他们也会帮你改文书。费用的话,我身边大部分人签的是二十五万到五十万不等。贵一点的就是所谓大牛老师,之前带出很多哈耶普斯麻的学生,但学生和学生还不一样,肯定有失败案例,只是我们不知道。找机构还是得找主导师聊,不要听销售的一面之词。”

    灵均不是一个真有耐心的人,但她十分理解曹若欧此时的焦虑心情。欧姐所在的国际部也是京城顶尖的,她转过去一没朋友二不适应,还要在卷生卷死的环境中解决各种事情,走一条未知的路,这些对她来说无疑都是巨大的挑战。

    电话那头的欧姐奋力敲字,记灵均说的关键词。她学校的升学老师讲话稀里糊涂,同学之间藏着掖着。都是竞争对手,谁会愿意主动分享有价值的信息?所以此刻灵均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神兵天降佛光普照。还得是初中亲同学啊!欧姐边感动边上火:靠!K键在哪里啊?!

    灵均打完电话,立刻开启腾讯会议和韩老师写经济论文。高中生第一次写论文,灵均估计自己只能取其精华合成糟粕,就算有韩老师在边上做黄金辅助,也就是那个啥里雕花。因此她选了一个自己感兴趣的题目练手,即从行为经济学的角度,分析各大视频平台的VIP用户继续加钱进行超前点播的现象。灵均和韩老师像是有天然的默契,灵均喜欢自己独立思考并写作,韩檐喜欢先让学生独立思考再帮助总结和给建议,因此他们几乎不用磨合。韩老师推文献,给专业理论指导;沈灵均自己写大纲,调查数据,做问卷,细化文字。每次灵均懊恼自己知识储备不够,想得不够全面时,韩老师都会立刻反驳,说他看见一个善于学习和思考的优秀经济学新星正在冉冉升起,说和灵均一起写论文带给他不少启发,给孩子说得啪嗒啪嗒直掉眼泪。

    一切都进行得奇迹般顺利,但是沈灵均有这么个体质:顺中必带坎儿。

    谁能想到论文写到结束段,韩檐已经开始帮忙整理格式和Reference的时候,某水果某企鹅和某裤突然宣布,全面取消超前点播。

    哈。

    写着写着,论文题目没了。

    “没事的灵均,这正说明你踩在了热点话题和风口上。”韩檐紧急公关,不是,紧急安慰。

    “而当我看见了风口,说明风口已经过去了,”灵均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铅笔,无比沧桑,“哈哈,哈哈哈哈。”

    完了,孩子疯了。韩檐一口气提到嗓子眼。

    还好灵均聪明的小脑瓜儿光速运转,0.001秒之内转悲为喜,在视频那头跟韩檐像猿猴一样兴奋吼叫:“不对!老师!我悟了!我正好可以在结尾来一记重锤,然后从监管的角度对市场进行更深刻的分析和反省,而这恰好证明了我前文逻辑的正确!神来之笔,神来之笔,取消得好,取消得妙!我是天才!我是天才!哈哈!哈哈哈哈!”

    完了,彻底疯了。韩檐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韩老师家的那位正给爱人奉上水果茶,刚好在视频另一头听见沈灵均猿猴一样的叫嚷。裴总表情空白了几秒,灵魂受到了空前的震撼:“韩老师,你学生的精神状态很喜人啊!”

    沈灵均论文的转悲为喜,意味着顺,那么不久的将来,肯定还有一道坎儿等着她。

    果然,两个小时后,沈灵均父亲拎了瓶二锅头回来,开始跟施颖“谈心”。

    而灵均还没从完成论文的欢喜里走出来。

    她颤着双腿去了卫生间,关上门,把胳膊交叠在额前,趴在门上笑起来。

    论文写完了诶!沈灵均你真厉害!是未来的经济学新星!

    她无声地狂笑,崩溃地流泪,

    快乐和恐惧,原来是可以共存的吗?

    灵均不知道,她只觉得心脏的位置有些痛,特别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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