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诗雯再次遇见张继科是在2024年的春末。

    那是个稀松平常的下午,她提了称好的排骨从肉档柜台前离开,一路脑中纠结着是要用海带还是萝卜来煲排骨汤。超市里的人三三两两,市声不绝于耳,一片嘈嘈切切中她却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刘诗雯儿?”那声音多少带着些不确定与讶异。

    这声音不能说不熟悉,只是多年未涉足这片土地,多年没听见这个声音,她一时之间脑筋转不过弯来,疑惑着脸回了头,便看见那个男人立在离自己没十米远的地方,脸上亦是写着些许惊讶与困惑的。

    她快速地将他从头至脚扫了一遍,而后想起他的名字来:张继科。细细想起来他们已经三年未见,他倒也没怎么变,和他自己朋友圈里发的一样,瘦同从前一样瘦,黑同从前一样黑,脸是要比从前沧桑一些的,气质倒沉稳了不少。

    刘诗雯出国留学这几年是在朋友圈里看到过他近照的,但她自己却不爱发日常生活动态。常晨晨,车晓曦甚至因此先后怀疑过刘诗雯的朋友圈把她俩屏蔽了,因为每回点进去就是封面图片底下一道杠,空白一片。但事实上是这几年她每天都很忙,连和粉丝沟通的微博都是逢年过节才上线,平时更是懒于打理朋友圈。

    想到这里,她便笑了笑,回应他道:“哦,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啊。”

    其实是有些尴尬和无措的,毕竟双方谁也没想到会在这种状况下相见。

    “你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的?”他率先一步问起她的近况,打破了这无意重逢带来的僵局。

    “就是前天的事。前阵子电视台打电话给我,邀我来做今年世乒赛的客串解说。”

    “打算在北京呆多久?”

    “还没定呢,至少得等世乒赛结束吧,怎么也得一周多。”她岔开话题引到他身上,“我倒是听说了,你这几年混得不错,自己开公司,都成张老板了。”

    他却此没显示出多大兴趣,只定定望向她的手,淡淡回应:“还行吧。”

    她知道他在看什么,是她提塑料袋的右手,无名指上戴了一只松石戒指,无论光线明暗都晶莹剔透,显眼也惹眼。

    她缓缓将手臂移到腰后,明显看见对方的注意力从她手上回到她脸上,才故作轻松问他:

    “怎么,你也来这里买菜么?时间可不早了。”的确是不早了,超市墙上的数码钟已变幻到五点,而她自己也着急着回去做饭。

    “你自己一个人吃?”那些微妙的表情已经从他脸上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贯漫不经心又带些玩笑的态度,“倒不如去我那吃,我那儿已经做好了菜,就差他们遣我来买的酒了。”

    她推诿:“别了,太麻烦。”

    “不麻烦,添双筷子的事儿。”

    “都是你们公司的人?”

    “嗯,在我家,又不远。”

    “人我都不认识,去了得多尴尬。”

    “不尴尬,人总得从不认识到认识,一回生二回熟。”

    “你们是要喝酒对吧?我可不去。”

    “你不说我还忘了,公司有几个女同志说了要饮料,我得去买。”

    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能讲歪理和胡搅蛮缠。她有点生气又有点好笑,久未谋面的尴尬也消解了:“张继科!”

    他闻言回头,她正色道:“我真不去。我前天回国,睡了一天一夜倒时差,今天晚上就只想喝个清汤调调胃口,等有时间我们再聚也不迟。”当然,鬼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时间,她就只是想扔张空头支票给他然后赶紧走人。

    “欸——”她三步并两步跑远的时候还听见他在后面喊她,但她只装作没听见。付了钱走出超市才傻了眼,外面哪里还是刚来时的阳光明媚。本就时值傍晚暮霭沉沉,雨线更是从天而降,如珠帘般披挂下来,淅淅沥沥,只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刘诗雯儿,我叫你你怎么还跑呢?”

    她在超市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当口,他的声音又追到她耳边。她回头一望,就看见他一手提了东西,一手插在兜里,往她这边闲闲晃过来。

    她此刻有些没好气:“怎么,你带伞了?”他知道外面在下雨,难怪!

    “我也没带。”她睇他一眼,他顿了顿,“但我开了车,在超市地下停车场。”

    他说着就顺手去接她右手的塑料袋,没有再给那戒指一个眼神,只跟她笑:“我一会儿帮你把这排骨汤煲上,就当缴伙食费了。”

    直到坐上张继科的车,刘诗雯脑中都是混乱的。

    人是社会性动物,只要生存在社会之中就必然与其他人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心人为了便于界定而发明出家人,朋友,爱人几个屈指可数的名词。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之复杂,又怎能轻易被寥寥几个名词而指代?

    就比方说她和张继科。

    一开始,大概是二十年前,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然后变成情侣,几番分分合合下来,到最后竟然连最初的朋友也做不成了,只能说是关系不差的队友,退役之后变成前队友,再变成朋友圈的点赞之交。

    他们甚至还有过两看相厌,互相把对方当死人的日子。

    时间的好处就在于,无论怎样被称为刻骨铭心的事在经历过岁月的磨洗与冲刷之后,都会变成记忆里渺远的云层,轻飘飘地像上辈子发生的事儿。在时间面前,少有人过不去的坎儿,比方说10年莫斯科的失利,比方说东京痛失金牌……再比方说,她和张继科。

    “这些年在国外过得怎么样?你这几年好像人间蒸发一样。”后视镜中他戴着墨镜,状似无意地问她。

    “还好,只是太忙了。”她答。

    “我记得你以前是各类社交软件爱好者。”

    “哈哈,以前?都只是图个新鲜而已,我不爱打理那个。”她尽量让自己的回答轻快一些,她不想提以前。

    “这几年都没回来过吗?”

    “退役之后留学嘛,回来得很少,就算回来也是直飞广东。”

    他沉默了一会儿,墨镜遮住了他面上大部分的表情,只露出一个瘦削的下巴,光线让他的面孔看起来晦暗不明。她望向车窗外,雨色中的北京华灯初上,霓虹在水滴的折射中化成模糊一片的光斑。三年,北京城变了许多,他们也变了许多。

    “还在打球?”他又问。

    “当然。我在国外开了球馆,教小孩儿打球。不想让自己手生,也赚点钱。”

    “你自己一个人开球馆?”

    她笑了:“怎么可能。”她神使鬼差往手上瞥了一眼,“当然有合伙人。”

    其实他们俩之间对话的气氛并不差,但总有那么一两段沉默心照不宣地昭告着一种隐瞒,然后彼此又默契地回避,再开启下一个话题。

    好在车辆的即使抵达将他们的对话中断,车库外雨声不减反增。刘诗雯下了车,不得不想到一些宿命论。

    二十年前,在队里遇见,是命;二十年后,在超市遇到,也是她不得不面对的尴尬命运。

    张继科一手拎了一个塑料袋下车,叫住正在愣神的她:

    “刘诗雯儿,想什么呢?往这边。”

    见她往他这边过来,他又开始似笑非笑地嘲弄她:“还跟以前一样,傻里傻气。”

    她心说你才傻你全家都傻,嘴巴里面回:“比不上你,你又黑又傻。”

    很快她又在心里开始埋怨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斗起嘴来跟三年级小学生也没什么两样。这都要怪张继科,他自己幼稚,还要把身边的人都拉到跟他一个水平线上去。

    这一顿饭吃得还是非常爽利的,张继科没骗她,他公司里的人都很热情,说是庆祝项目顺利聚的餐,但都很克制,酒也喝得少,说是明天还得起早搞项目。排骨汤端上来的时候是刘诗雯自己揭的盖子,海带萝卜排骨一齐往下炖的,不油腻,汤表皮的浮油和沫子被人捞得干干净净,是他的风格。

    他公司这些核心成员大多年轻,年纪最轻的竟然也不过二十出头,她心里感慨:都是比晨花还朝气的好年纪。

    她问那个带着眼镜的斯文男孩子:“你是几几年的?”

    那个男孩就答她说:“雯姐,我是04年生的。”

    “她就是04年进的国家队,她当时才13岁。”张继科在一边搭腔。

    “可不,我现在真是老了老了。”

    他和她的眼神有意无意在半空之中短兵相接,04年对于他们而言都是个很敏感的年份,谁听见心里都忍不住“咯噔”一下。这感觉无从捉摸,也不知道是何时开始,有一瞬间他们甚至觉得那些插科打诨与欢声笑语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隔绝开,这张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人,即使他们坐在同一张长桌的对角相隔甚远。可岁月的湍流自他们中间汤汤而过,像一道天堑,看不清来处,看不见归途。

    “雯姐,你结婚了吗?”

    她就知道有人要问,她和张继科那点事也是被媒体反复咀嚼很多年了,嚼得稀碎,嚼得举国上下人尽皆知。她也就是怕这个才不肯来。

    “没有,我如果结婚只怕早就被曝光了,现在的媒体比我妈了解我的消息还快。”

    桌对角那个人倒是没像他那些职员那么积极,只是低头专心吃自己的饭,但也没打岔。

    “那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刘诗雯迟疑了一会儿:“算是有。”

    “雯姐,你快劝劝科哥,他都要奔四了还没女朋友,眼看着就要成老光棍了。”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张继科直接对那人投了一记白眼,“他妈一天到晚鬼扯什么,再多说一句年终奖扣光。”

    饭桌上顿时没人吱声,她笑了一声:“这我可劝不了,他那个我行我素的样子,天王老子来了也劝不动他。”

    吃过饭之后那些职员陆陆续续离开,她也打算混在那些女职员中赶紧离开,却又听见他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过来:“刘诗雯儿,你先别走,有事找你帮忙。”

    她只好又走回去,看到他洗净最后一个盘子,抖了抖手上的水,指指围裙,无辜道:“好像打了死结,你帮我看看。”

    她绕到他背后低头一看,问题不大,就是结系得太紧不好打开,多费点力气和时间就成。

    她气笑:“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就这?”

    “帮我解一解,费不了你多大劲。”

    玄关那边传来防盗门合上的声音,职员们乱哄哄的声音伴随着一句“科哥明儿见!”逐渐远去。刘诗雯就明了眼前人那点小心思,冷笑一声手上动作加快,三下两下替他把围裙摘了,道:“我也得走了,趁着现在没雨。”

    他侧过脸来望住她的眼睛:“我送你。”

    她拧起来:“我想自己逛回去。”

    “太晚了不安全,”他耐心道,“我陪你逛回去。”

    “随便你。”

    最后他们一前一后出了门,她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人行道上的路灯光照很足,两道影子一长一短投在人行道上,他的影子时不时移到她脚下,她知道他一直在,但她只是不愿回头去看。她将手插在衣兜里,漫不经心地环顾北京夜间的街景,这个她曾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熟悉又陌生地伫立在大雨洗练后的寒凉春夜里。

    她记得04年她刚来北京也是一个这样凉风习习的夜晚,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站在乒羽中心门口,父母教练陪在身边。他们的语调里有一种兴奋的喜悦,他们说,踏进这扇大门,世界冠军对她而言便是唾手可得。

    但那时她懵懵懂懂,只是好奇地看着繁杂的交接文书在人们的手中翻来传去,兴奋地反复摩挲着父母新买的小灵通和用大信封装好的生活费。IC卡,交通卡,饭卡,一切都是崭新敞亮的,就像她早早被称誉为“天才少女”的人生。

    那时她却浑然不知她未来半生的得意与失意,大爱与大恨,都将扎根于此。

    路过庆丰公园的时候,刘诗雯停了下来,两个人默默无语地趴在桥栏杆上看通惠河的夜景。远景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近景是夜晚驳岸两侧亮起的彩灯。因为下过雨地上潮湿,所以今夜也没人来这边跳广场舞,公园里静悄悄的,树影婆娑之中只有水声缓缓。

    “我记得刚来北京那会儿,这里还不是公园,是小区。”他侧过脸来看着她,一张深邃的脸隐在帽檐下的阴影里,“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她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来,“刚建成的时候咱们一起来过。”

    那时候训练紧张,一周难得有一个下午调休,他们抓紧了时间出来逛一逛,离乒羽中心近的公园商场去了个遍,从天坛到龙潭再到庆丰,然后又像亡命之徒那样狂奔回去赶点名,在上气不接下气中迎接队友们的嘘声。

    那样的日子真的已经过去很久了。

    “真够疯狂的。”她轻轻嘀咕,听见他低低笑了。

    “你这几年在国外过得怎么样?”

    “你好像之前问过类似的话。”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不是说了吗?身体倍棒吃嘛嘛香,我挺好的。”

    其实她知道他想问的是她那个男朋友对她好不好。

    跟他没什么关系。

    她至今还记得那年比完赛从场馆出来被记者拦住采访,问他俩怎么看宁泽涛前一晚的比赛。那场比赛碰巧她全程看完,对着镜头如实地夸了一通——人家确实游得不错。说完了之后就听见他在后面冷冷对镜头道:“跟我有什么关系。”话毕了将包一挎,扼自走到所有人前面去,只留下一张张无措的脸。

    她当时站在原地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那晚之前他们确实吵了一架,他也跟着黑脸一整晚。不知道他那时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气可生。

    后来刊登上报之后果然舆论又是一片腥风血雨,有那么多人留言指责他的谈吐与修养,教练组也罚他写检讨。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检讨写了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他就是这样一个我行我素的人,要做什么谁也拦不住他,要取得什么也都是志在必得。那样的个性外化在赛场上,是血性和魅力,外化在生活里,有时则表现成一种幼稚和任性。

    她暗笑自己怎么就能联想出这么多,总而言之,就是和他没关系。

    时间有时也是很残忍的东西,它的副作用是,在稀释掉那些糟糕的回忆时也会将美好的部分一并稀释掉。一段回忆如若反复咀嚼也会失掉最初的甜味,刘诗雯很多时候也就懒得回望,过去了也就是过去了。

    “时间真快。”

    “可不,昕哥二女儿都三岁了,龙哥退役之后当教练也两年了。”

    到了他们这个年龄,身边的朋友都该娶的娶,该嫁的嫁,环顾四周好像确实只有他们俩还孑然一身,岁月不饶人。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乒羽中心某厨师辞职,从前拍黄瓜拍得最好;聊男队女队新上来的主力,他说有个女孩打法跟她很像;聊肖战新收的徒弟,又一个乒坛奇葩,他又被罚钱……

    他们一路聊到小区门口,半空中又飘起了雨丝。他撑起伞来,半遮住往包里掏钥匙和门禁卡的她,眼看她东摸西找,便无奈道:“太乱了,你不爱收拾的毛病一点也没改。”

    换来她一个瞪眼,好半天之后她才终于从包的夹层里摸出卡来。

    “谢谢你送我。”临走的时候她这样对他说,“……还有你的饭。”

    他隔着小区的铁门静静地看她半晌,道:“那也没什么好谢的。”

    “刘诗雯儿,我想跟你说一句,天坛东门的二月兰开了,你可以去看看。”

    家里没有开灯,黑蒙蒙一片。开关终于被她按下,家中大亮的时刻,刘诗雯才感觉到从某种排山倒海似的情绪汪洋中挣脱出来,勉强呼吸上一口气。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有许多往事像洪水一般奔涌出来,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

    可笑,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

    04年,这个敏感却在她人生中非比寻常重要的一年。

    04年,北京,他。

    04年她初进国家队,04年他第一次认识她,然后是横亘十余年的纠缠起伏。04年的北京没有这样多的高楼,04年的北京没有朦胧不清的雾霾。04年他们躲在暗处向往冠军的宝座,04年他们一无所有籍籍无名。

    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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