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瞰禁宫四四方,红墙碧水沐天光。魏巍皇城中,有一道难见天日的长巷。

    冬尽春来,正值春雨润物的好时节,细雨罩永巷。

    连日多雨,上值的宫女难得落得个清闲,江雪襟一早忙完洒扫浣衣的杂务,便无事可做,索性趁着这个空当焙香。

    雾气蒸湿了红泥小火炉底下的柴火,炉中香料焙制了小半个时辰,罐盖上的小孔中腾出细烟袅袅。

    江雪襟拿了一方旧布盖在瓦罐上,掀开盖子,木樨生香,在永巷破旧的小厨房里溢出。

    近来巷中内监从宫外带进来的香材价格愈加高了,江雪襟为了省些银子,趁着昨日黄昏雨歇,拾了满箩筐院子里木樨树的雨后落花。

    用木樨花制头油,虽说不上名贵,但胜在气味淡雅,又可养气益神,以她从前帮家中经营香铺的经验,这罐子放在宫外至少能卖半贯钱。

    等到热气将散,江雪襟把尚有余温的木樨倒进臼钵里,从水缸勺水倒进钵中,用木杵捣碎润水的香材。一边细细捣着,一边默默在心里计算着,这些木樨香共值多少文钱。

    计算得出一个数字,被褥夹层中薄薄的银票又添上些许分量,江雪襟不禁展颜。

    她忙了一响午,总算把所有木樨花制成香油,盛在大瓦罐中。

    雨还未停,淅淅沥沥地下着,江雪襟一手支着油纸伞,一手提着瓦罐,一路来到掌事大内监许平的院中。

    一个小内监正矮着身子站在院门,瞧着约摸十四五岁,浑身湿漉漉,半睁着眼站在细雨中,见到江雪襟后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目光落到瓦罐上,小声说:

    “雪儿姐,你不如就近把香卖给宫里的宫人女使,托许公公出宫贩卖……到底划不来。”

    江雪襟心知,小内监两仪说的不错,托许平出宫贩香,许平压价压得比寻常的价格还要低上许多,带回来的香材又贵。一买一卖,她赚得微薄,许平的革囊却日渐丰厚。

    但是除了这个法子,也别无他法。

    若是卖给宫女同僚,每成一桩生意,便多欠了一份人情。平常的价格她们嫌贵,便宜了卖,江雪襟又不舍得。

    是以,她起初做了两三次熟人生意,便再也不卖给相熟之人,时不时送些香料给三两好友也就是了。

    江雪襟猜到两仪一向心直口快,看不惯许平高卖低买的行径,怕是在许平面前说了什么,触怒了他,这才被罚到院子里淋雨。

    江雪襟在心里暗暗叹气,她不过是永巷中一个低等的洒扫宫女,帮不了两仪。

    “香油有些沉,我提了一路,怕不小心跌了,你帮我提着可好?”

    江雪襟顺势把伞倾斜过去,两仪双手放在湿衣裳上擦了擦,这才上前接过瓦罐。

    两人在伞下并肩而行,进了许平的屋子。

    木门半阖着,两仪在屋檐下遽然止步,江雪襟提着瓦罐进了屋内。

    屋内窗棂紧闭,沉闷的气味扑面而来,一个年迈的身影兀自坐在炕上,孟平半眯着眼,只露着两条细缝窥人,并不看江雪襟:“送香来了,摆这吧。”

    “许公公安,奴婢今日制的是木樨头油,这一罐子,拿到宫外去卖,值半贯钱。”

    江雪襟按着惯例,把瓦罐置于许平面前的案板上,报了价,便站定了不动。

    许平睁开眼,掀开盖子,拿着长箸拨了拨香料,往里看了一眼,深深地嗅了一口木樨香,“两仪啊,进来吧,从槽木匣子里拿银子给她。”

    两仪裹着湿漉漉的水汽进屋,雨水滴在地面,许平不露痕迹地蹙眉。

    江雪襟立在一旁,看许平脱了靴,从中抖落出一把小钥匙,翻手掷在案上,随后又闭上了眼,只留着一道眼缝斜斜地盯着两仪的动作。

    两仪接了钥匙,开了槽木匣子,里面都是一文钱的铜币。他伸手去拿一旁的绳索,就要将铜币穿在贯上。

    却听许平冷不丁地开口:“咱家屋里的东西可不能白给人家拿去,一根绳索两百文。”

    两仪手一抖,穿好的几个铜钱叮铃铃地散开,他一手把骨碌碌滚动的铜钱定住,拢在手心,余光瞥向江雪襟。

    江雪襟神色自若,姣好的面容不见变色,举袖一撕,只听裂帛声清脆利落,撕下一道长长的布料,绕在指间。

    她上前一步,把铜钱串在布索上,自顾自拣了五百文钱,沉甸甸地坠在细腕上。

    “奴婢告退。”

    江雪襟拿够了银子便离去,也不管背后许平的脸色多么难看,她刚踏出门口,便听见许平对两仪说:“她拿多了银子,从你的月银里扣。”

    两仪低声应诺,江雪襟正要落下的脚悬在半空,她没有犹豫太久,抬脚折返回来,掏出垂在腕上的半贯钱,麻利地解开布结。

    “哗啦——”

    黄澄澄的铜币从布索穿出,落到匣子中,哗啦哗啦清脆地响。

    还了银子,江雪襟慢条斯理用布条地束起双袖,免得等下被香油溅湿了袖子,露出一截纤纤如嫩荑的细腕,捧起瓦罐,大有玉石俱焚一拍两散的架势。

    “许公公,依您看,奴婢该拿多少银子合适?”

    倘若许平说的数字实在少得太过分,她宁愿把辛辛苦苦制成的香油砸碎,也不愿再日复一日地忍气吞声下去。

    许平冷冷地看着江雪襟,一对耷拉在眉下的老眼闪过精光,似乎在斟酌江雪襟这话的分量。

    江雪襟笃定,许平会为了留住她这颗摇钱树而退步。

    毕竟,天下第一制香官的女儿制的香,拿出去卖还是有些噱头的。

    僵持良久,许平果真松了口:“四百文。”

    四百文就四百文,江雪襟稳稳当当地把瓦罐放回原处,取了银子便出去了。

    整整四百个铜钱穿成一条,像珠钏一样绕在手上,江雪襟拢了拢破袖,挡住了怀里的银子,没人比她更懂得财不外漏的道理。

    江雪襟撑伞回到宫女居住的屋子,屋里共有上下四个铺位,她住在上铺。攀着短梯上了卧榻,掀开竹席,解开布条,把银子平平整整地铺在席子下面。

    夜里枕着铜钱睡觉,才能睡得安心。

    袖子破了,不好再穿出去,江雪襟换了一身衣裳,把换下来的破衣服叠好,放在床头,准备晚上下值有空再来缝补。

    *

    转瞬到了未时,眼见着天色放晴,云晴雨霁,江雪襟和一众小宫女得了掌事嬷嬷吩咐,雨后路滑,要趁着天晴把永巷所有宫室的阶上青苔都除尽。

    永巷的宫室都不大,但路径幽深崎岖,加上高墙之下难见天光,空置的偏远宫室往往无人问津,荒草丛生,甚至还传出了不少诡谲离奇的传闻。

    江雪襟和同室的一个小宫女好巧不巧,被分配到了一处荒芜已久的宫室。

    同行的小宫女草草扫去几片殿前的落叶,便把扫帚给了江雪襟,着急忙慌地寻茅厕去了。

    只剩江雪襟一人站在殿前,这座宫殿在外面看着实古怪,院墙筑得极高,仿佛要与天齐平,孤独地屹立群岚中,雨后雾气弥漫,衬得这种宫殿更加神秘莫测。

    外墙樯倾楫摧,无限凄凉,看这破败程度,想必这座宫殿绝不会有人造访。既然无人,纵使这里生了满室的青苔,也不会把人绊倒。

    江雪襟转身欲走,无意从宫殿那扇歪歪斜斜的小窗上看到了眼熟的绿色小花。

    有免费薅天然香材的机会,江雪襟绝不会错过。

    她走进仔细一看,那从小窗探出头的绿花,花萼生得筒状钟形,顶端似针刺,花冠像极了钟状,不是大名鼎鼎的天仙子又是谁?

    天仙子可谓是浑身是宝,其花、叶、根、茎皆可入药,最要紧的是天仙子的种子还可以用来制皂角。

    江雪襟眼睛一亮,仿佛看见了白花花的银子对着她倾盆而下。原本阴森森的宫殿也在金钱的诱惑下变得慈眉善目。她不假思索,拿着两柄扫帚,吃力地推开大门。

    与外面的残败不堪截然不同,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幽静庭院,一栋泥墙青瓦小筑矗立在面前,绿藤绕梁,翠树红花,假山流水,澹澹水声如鸣佩环。

    花叶繁茂,绿浪涟漾,不知哪来的小狸奴扑向花蕊,日光投下的璀然光影随着摇曳的花萼浮动。

    一人立在远处,长身玉立,带着竹编斗笠,看不清面容,只看到小半边白皙立体的下颚,一根青络襻膊挽起淡灰色宽袖,露出修长有力的双膊,百璧无瑕的手握着铩虎铲,站在花圃中,低头正锄花。

    这一切都彰显着,这里的花草树木是有主的,那个气质绝佳的锄花人,或许就是它们的主人。

    真是怪哉,永巷荒殿,怎会有这么一方小天地,还有这么一个神仙人物。

    江雪襟方才看到的那一簇天仙子,长在角落里,在一众奇花异草的衬托下显得平平无奇。

    她自知闯进了不该进的地方,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天仙子,正要原路返回之时,袖口猝然一沉。

    江雪襟低首,只见方才还扑花的小狸奴不知何时攀在裙角,不算尖利的雪白爪牙勾着细密的针脚,扯出几缕粗糙丝络。

    她弯下腰,单手揪起狸奴的后脖颈,把小狸奴提到半空。

    狸奴在半空张牙舞爪,朝江雪襟呲牙。

    可惜它年纪尚幼,露出几颗小小的乳牙,发出稚嫩的叫声,毫无威慑力。

    锄花人似乎终于注意到这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目光轻轻掠过江雪襟,落到她手中的狸奴身上,轻声呵斥狸奴:“孟极,回来。”

    他的声音泠泠若弦音,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

    听到这个名字,江雪襟颇为诧异,她年幼时在家中博览群书,记得孟极是古籍中上古神兽的名讳。书里描述孟极花斑额头,一身白毛,形似雪豹,和眼前这只浑身黄色的小狸花有什么关系。

    她不欲横生枝节,放下孟极,弯腰朝锄花人行了个万福礼,不待那人反应,就要悄悄从殿门退出去。

    谁知孟极到了地上还不肯老实,一口咬住江雪襟的衣襟,扯着她的衣裙往锄花人的方向走。

    为了早些走人,江雪襟使了巧劲拿开孟极的爪子,提着自己的裙角,转身要走。

    走到一半,她遽然想到墙角的天仙子,瞧着锄花人性情宽和,左右这里这么多花草,兴许能讨到些许锄花人弃之不用的花叶充作香材。

    江雪襟止住脚步,折返回来,斗胆开口:“奴婢永巷宫女江雪襟,奉了嬷嬷吩咐来此洒扫庭除,不想冲撞了贵人。”

    锄花人淡淡瞥她一眼,放下铩虎铲,轻松拎起试图再次朝江雪襟奔去的孟极。

    他把狸奴抱在怀里,一边顺毛,一边慢悠悠地对江雪襟说:“我不是什么贵人,不过是花所里一个小小莳花官。院中无须洒扫,你可以走了。”

    江雪襟确实听闻宫中花所设有莳花官一职,往往由心灵手巧的内监和宫女担任,负责莳花弄草,料理四季花卉。

    只是,跑到与世隔绝的永巷,盘踞一座宫殿,只为种花侍草,这种事情倒是闻所未闻。

    在这禁中,什么骇人听闻的奇闻异事都有可能发生,江雪襟向来珍惜小命,不该有的好奇心半点都没有。

    既然是宫廷花所的花卉,过了明账,每一株都记录在册,岂是她能肖想的。

    江雪襟遗憾地看了一眼迎风飘扬的天仙子,莳花官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似乎察觉到她的想法。

    他把怀里的孟极轻轻放在花圃里,任它撒开了脚丫子在花泥里打滚,拾起刹虎铲,向天仙子走去。

    方才离得远没看清,这回近了,江雪襟发现莳花官的手生得极其好看,骨节分明,肌肉线条流畅自然,只是有些过分的苍白。

    莳花官依旧低着头,斗笠斜下来的阴影将面部轮廓切割成一阴一晴,暴露在日光下的半边脸白净细腻,挺拔的鼻翼边斜斜落下一道笔直阴影,湛然若神,竟有种水月观音之感。

    江雪襟不知他要做什么,见他过来,只当他有什么吩咐调遣,犹豫着退了几步站在一旁观望。

    莳花官一铲子下去,将一簇天仙子完整地连根拔起。

    莳花官道:“拿走。”

    他惜字如金般吐出二字后,便不再理会江雪襟,默默转身走开。

    江雪襟还有些犹豫:“我听闻花所中的时令花草数目种类,录事皆有记录,少了这些,恐怕监正要怪罪下来。”

    莳花官眉眼冷淡,回首看她,目光中夹杂着不解,似乎不明白江雪襟在怕什么,“他不会怪罪。”

    他太过笃定,江雪襟也不再推辞,拾起歪倒在地的天仙子,拣了干净的茎叶抱在怀里,“多谢贵人。”

    孟极玩腻了花圃,带着一身的花叶泥土,扑向江雪襟。

    江雪襟连忙辞别莳花官,快步出了殿门,将殿门外的杂草按着原样拨好。

    她到底没忘记是来干什么的,拾起倚靠在殿门的两把扫帚,动作麻利地把殿前的青苔铲去,铲得差不多了,这才抱着天仙子沿着来时的小径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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