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襟手脚利落,没几天就制好了一批皂角。

    当她将用天仙子制成的皂角放在许平面前时,许平的脸色微微一变,布满沟壑的老脸一颤。

    “你从何处得来的香材?别怪杂家没提醒你,盗窃宫中财物,可是要进慎刑司的。”

    江雪襟知道许平上次从宫外带回了一批香材,永巷中制香的宫女只她一个,这批香材是准备高价卖给她的。

    眼下没了许平的香材,她依旧照常制香。那批香材放了许久,许平不擅制香,不知如何储存香材,如今恐怕都快要放坏了吧。

    至于许平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江雪襟浑然不在意,他不过图财罢了,怎会舍得亲手砸了摇钱树。

    江雪襟微微一笑,柳眉弯弯,眼底微光炯炯,“不劳公公忧心。这皂角,公公若是想收,便收了,若是不愿收,奴婢拿回去便是。”

    许平冷冷地看着江雪襟把皂角收起来,目光阴沉沉,语调森冷,苍老的眼睛头一次睁得很大,似乎要把江雪襟所有细微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江雪襟,你是天下第一制香官江立民的女儿,你们一家昔日在京中也算混得如鱼得水,可惜你爹脑子糊涂,竟然出手谋害贵人。

    事发后,你爹市口被斩,你娘及江氏一族全部流放岭南。”

    许平语气恶毒地念着江雪襟的生平记事,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面前这个昳丽狡黠的女子露出惊惶的神情,只能像菟丝子一样依附着他,为他所用。

    江雪襟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素日挂在嘴角的浅笑缓缓褪去,温和的笑意一寸寸地皲裂开来,心里只余一片冰凉。

    她还是听到了最不愿听到的话——

    “你送往岭南的银子,怕是送不到了。”

    永巷谁人不知,有个姓江的小宫女素日省吃俭用,视财如命。

    许平出手一查,查到了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江雪襟的银子送出了宫,交给一队去往岭南的走镖,为了给流放岭南的家人打点衣食住行。

    许平身为宫里的大内监,只要他放话,宫外的镖局必然不会冒着得罪他的风险,帮江雪襟这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

    江雪襟沉默不语地站着,像变成了一个木头泥塑似的僵在原地,良久,她弯腰向许平行了庄重的万福礼,脸上挂着牵强的笑意:“奴婢任凭公公差遣。”

    许平面带微笑,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叫她把皂角放下,去柜子里拿宫外带进来那批香材,全部制成香囊香油,做好了再交给他。

    江雪襟松了一口气,抬了香材出门,临走时被许平叫住:“去把两仪叫来,不过拿了他一点银子就哭成这样,成何体统。”

    许平似乎觉得已经拿捏了住江雪襟,毫不避讳地抱怨着。

    许平出了名的爱财,私底下克扣下人月俸是常有的事。

    在这宫中,就是做妃嫔主子的,没有银钱傍身亦是寸步难行,更不要说在缺衣少食的永巷中,他们这些奴才被刮走了微薄的月银,又该如何生存。

    她沉默着,背着香材出了屋门,大内监身边的贴身小内监与其同住一个院子,两仪的屋子就在旁边,屋门紧闭,透过窗纱,似乎能看到人影伏在桌上。

    江雪襟垂眸,眼中掠过一丝冷意。

    *

    许平近来很是春风得意,整个人看着都年轻了不少。

    不枉他点头哈腰求那位主子派人调查江雪襟,这几日来,江雪襟对他唯命是从,让制什么香就制什么香,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还专门送了帐中熏香给他。

    他起先还怀疑江雪襟在香里做了手脚,索性强行卖给两仪,心想空手套白狼又拿了一个月的月银。

    正自鸣得意,眼见着两仪日夜点香,精神焕发,走路带风。他抱着怀疑忍不住试着点了几次,只觉得神清气爽,延年益寿。

    簧夜,香气扑鼻。

    许平起夜下台阶时,借着朦胧月华,恍惚看见地底下镶着一块大金子,他扑身过去捡。

    许平扑得太急,伛偻的老腰一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

    许平摔伤了筋骨,再也不能动弹了。

    在永巷之中,受伤染疾的奴才只能等死。

    碍于许平素日的威信,一开始还有奴役前去伺候他,但他对伺候的奴才非打即骂,日子久了,没人愿意再理会他。

    内务府得知此事后,命许平好好养病,同时卸了许平的职位。

    永巷掌事内监的位子就这么空了出来,上头本想另从别处派人来,顶替永巷令的位置。

    最终还是决定由小内监两仪暂代永巷令一职,至于其中多少道门路,弯弯绕绕曲曲折折,江雪襟的银子砸了又砸,愣是为两仪砸出了一条平坦顺遂的青云路。

    得了调令的两仪专程去找江雪襟庆祝,彼时,江雪襟从荒废宫殿带回来的天仙子已经处理干净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天仙子不仅能入药,其独特的致幻功效也颇为出名。

    若是没有荒殿莳花官赠送的天仙子,恐怕事情不会如此顺利。

    那日莳花官一铲子铲起天仙子,动作干脆利落,轻描淡写的神情犹在眼前,江雪襟还是有些不放心。

    小小莳花官,竟能随意处置花所林衡么?

    或许那人可以上报,由于春日多雨,雨水淹死了几株天仙子,说来也合情合理,再者他当初那么笃定,想必花所监正不会对他多加为难。

    只是不管怎么说,都是为她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宫女徇私。

    江雪襟不喜欢拖欠人情,下值后回到宫女居室,攀上属于自己的小塌,数了数塌下银子。

    大部分银子都送出宫去了,只剩零零星星的银锭子堆在草枕下。

    再去掉买那几株天仙子的钱,也就不剩多少了。

    不能白白拿了别人的东西,她一咬牙,抓起几个银锭子用手帕包起来,藏进袖中,趁着这短短的下值时间,沿着小径朝荒殿走去。

    江雪襟来时,院中无人,只余一片静谧,树影婆娑,春风飒飒。

    小筑的木门半掩着,院子里放着一只竹编藤椅,一方木桌,孟极正在花圃里枕着春花睡觉。

    江雪襟蹑手蹑脚地走进,把荷包放在桌上,转身就要离开。

    哪知她刚刚放下荷包,恰好撞见莳花官自屋内走出。

    他今日穿着一身清雅出尘的石青色湖杭夹袍,宽渐窄腰,身形清癯,像一株立在岩缝间挺拔修长的玉竹。

    瞧见江雪襟,莳花官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曾留意到木桌上的荷包,一对深邃明亮的眼睛轻轻扫过江雪襟,微微挑眉,那神情好似在问:“你来作甚?”

    “奴婢此番冒昧打扰贵人,是为了来还天仙子的银钱。”江雪襟朝他行礼,言辞恳切,示意他看向荷包。

    莳花官没有立即查看荷包,他长腿一迈,落坐在藤椅上,淡漠地看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女子。

    江雪襟面貌姣好,色如春花,周身气韵不凡,一袭朴素单调的宫女衣裙,也难掩昳丽姿色。

    比起娇艳的容貌,她身上的气韵更加动人,他想起底下人递上来的消息,对江雪襟加多了一道评价,手段也是狠厉。

    莳花官说:“银子我收下了,不必再来。”

    如此也算两不亏欠,江雪襟放下心,准备离开,谁料刚睡醒的孟极又缠上了江雪襟,绕在她脚下嚎叫不止。

    江雪襟要走,它就拦在身前,弄得她进退两难,哭笑不得。

    “它倒是喜欢你。”莳花官斜乜着孟极,幽幽道。

    江雪襟也百思不得其解,无意间想到殿门口等人高的杂草,遽然灵光乍现,“殿门长了些猫儿喜爱的缬草,许是奴婢进来时沾染了缬草气味。”

    莳花官道:“你懂药理?”

    江雪襟道:“家中制香维生,奴婢自小耳濡目染,不过略知一二。”

    提起制香,莳花官似乎有些兴味索然,不再说话。

    江雪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虽然两仪上位后,出宫贩物方便了许多,但碍于时令地域的限制,有许多特殊香材在京中香铺是买不到的。

    环顾四周,这座深藏永巷的僻静小院,竟然罗列着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

    眼前这位莳花官,许是有所倚仗,对这些珍稀花卉浑然不在意。

    若是可以与之合作,从此处购得香材,再想办法寻个时机,将制成的珍贵香薰面向京中名流,再度打响江氏香坊的名号,来日参选宫中制香官的比试,将来赴金銮殿击登闻鼓为家族翻案,也有些底气。

    她琢磨着如何打动眼前人,按照以往的经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以利相交,金银开路,自然通畅无阻。

    只是,她手上没有足够的银子,这可如何是好。

    江雪襟垂首,看了一眼脚下的狸奴,忽然有了个主意。

    她出了殿门,寻觅起来,果真找到了缬草。此处缬草长势极佳,生得约有半人高,茎直立有棱,被粗毛。

    江雪襟记得缬草的根茎可制成特殊的香油,气味可吸引狸奴。

    都说送礼是个讲究活,得送到人心坎上。莳花官那般喜猫,若是送他一樽香油,闲来无事时以香逗猫,想来也有些趣味。

    江雪襟说干就干,果断动手拔草,将缬草从茎部截断,留下根部继续生长,也不贪多,取了两三株缬草,在永巷的小厨房制香油。

    她又想到春日多雨,积水易滋生蚊虫,况且院子里长满了花草树木,肯定少不了飞虫蚊蝇。为了驱虫,倒可以再制几盘蚊香。

    缬草磨粉,糯米捶软,置于瓷樽中,再辅以明胶,加之云母片,增强吸附性,以便塑型。

    一并倒入胚体,小火烘焙,被火烤得通红后,放置冷却后定型。

    几盘蚊香便制好了,她把蚊香和用缬草根茎在锅中蒸馏而成的香油放在屋中箧笥里,预备着什么时候有了空闲,给莳花官送去。

章节目录

春匿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单舟逢善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单舟逢善并收藏春匿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