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西城的情况不容乐观,这是许多奋战在前线的士兵心中暗暗通晓的事。

    可他们只要能望见贺将军与贺指挥使屹立于前方的背影,心中便有了底气,也能继续萌生对将来的期望。

    迄今为止,蛮族军每日的进攻流程没有太大变化,双方于白日交战后,入夜便会逐渐歇息。

    他们皆需要储存实力来对抗恶劣的气候与资源的匮乏,夜间实在不是一个作战的好时机。

    蛮族军会在晚饭时间派人前来城外喊话,无非就是些羞辱魏朝、凉西城,扬言要将贺家两兄弟全都俘虏了给他们国主逗趣的脏污话。

    他们想激怒凉西城的士兵,也想贺家兄弟能出城迎战,然而凉西城始终坚守不出,任他怎么羞辱,也不会影响城中的安排。

    只是流血与牺牲依然每日在进行,而城中的军民还都抱着能够等来支援的幻想。

    坚守是因为有希望,看得见未来才会团结一气。

    但就在此期间,城中居然又发生了几起士兵伤人的案件。

    所幸巡逻小队发现得及时,附近也有其他士兵制止,最终没有造成死亡的结果,只是受害者伤势不一。

    这几名犯案的士兵皆被拿下入狱,之后是贺之卫抽空亲自去审理了他们。

    城中军民听说了这等案件,纷纷惊诧不已,旋即便是彷徨加身,一颗心仿佛陷入了摇摆,没有办法安定下来。

    这些消息让不少人认为,正是凉西城遭此大难,巨大的压力才会压垮了这几名士兵,致使他们犯下如此罪过。

    但好在罪孽不深,受害者也愿意原谅他们,想来贺指挥使会对他们酌情判决。

    叫凉西城的军民去相信这几人本性便恶,却是做不到的,毕竟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凉西城土生土长的军户子弟,万没有不为他们开脱一二的道理。

    可是事情远没有军民们想象的如此简单。

    贺之卫在单独、反复审理了几名士兵之后,拿着秦佥事撰写的口供,眉宇几乎拧成一个麻花。

    这几名伤人士兵的口供中,大部分人均坚称自己没有害人之心。

    在他们暴起伤人之前,他们都与被害者同处一个小区域,或是正在与被害者说话,或是一起做活,完成军中布置的任务,或是在帮同伴疗伤。

    发生变故的前一刹那,几名士兵里有人看到了被害者突然行凶,于是自己冲上去想要阻止对方。

    然而不知怎么的,在他们眼里该是对方拿的凶器,最后却握在了自己手里,本该是自己阻止暴行,自己却成了被制服的那一人。

    除此外,有人则与刘凌一致,看见了蛮族军,这才警铃大作搏杀对方。

    更离谱的是最后一人,一名在疗伤期间突然扎瞎了伤员眼睛的老军医,居然声称自己在疗伤的棚子里看见了一条巨蟒。

    他当即吓得屁滚尿流,但长年随军的经验,让他的身体对近在咫尺的巨蟒下意识做出了搏击反应……

    贺之卫审人审得头疼,感觉这几个犯事人都跟吃了毒蘑菇似的。

    若不是这永冻冰漠上生长不出毒蘑菇,他高低要把这些人弄去洗洗胃。

    秦佥事从桌案上抽出一张口供,放去贺之卫跟前道:“指挥使,只有这一人,这人是当真犯过事的。他说自己在伤人前亲眼看见了当初被他坑杀在战场上的兄弟,心虚之下以为自己见到了鬼,恨不能立即将对方打散掉,以免被旁人发觉他隐瞒多年的杀人事实。”

    秦佥事顿了顿道:“属下以为,这人可以处刑了。”

    无论他看见了当年杀害掉的人是否为真,既然他已经亲口承认自己多年前坑杀了一名在籍凉西兵,那么这便是他的罪。

    贺之卫拿过这份口供仔细看了看,随后便颔首道:“就这么办,依法来,不过不是现在。”

    这几人供词相似但不完全相同,并不像事先串供,而他们犯案的时间、地点也非常不一致,贺之卫想不到他们有什么条件也机会去串供。

    尤其最先被抓进来的那一人,他是最没有串供条件的,若他们这些行为实则另有图谋,那么……

    说明城中已经被人渗透了,现在的凉西城内部也并不安全。

    贺之卫心生疑窦,当即做下决断:“用刑吧,刑量掂量着来,我要知道他们之中有没有细作和叛徒,有几人是细作,几人是叛徒,目的又为何。”

    秦佥事神情一凛,应下了:“是,这种时候了,可不能让一些小老鼠再来城中捣乱。”

    贺之卫点点头,起身预备离开牢监牢:“即日起,城中重要街道入夜宵禁,愿意到前线帮忙的百姓都要登记在册,将人群统一管理,不得出错!”

    “属下明白!”

    至此,这几人被关押在牢中,将会接受一定程度的拷问。

    他们的消息是严格保密的,但绾绾可以通过贺之弘与容北濋而得知。

    绾绾找容北濋私下商量的时候,便觉得这几人出事的根结应该与刘凌是一样的,只不过分先后早晚,他们体中的暗蛊仍旧要比城中大部分人苏醒得早。

    蛊于人体之中的培育过程不算复杂,但首先,要将蛊种入合适的人体内才可存活。

    这便是一道门槛了,也是绾绾他们认为城中军民此时尚未大量中蛊的原因。

    下蛊之人可以通过饮用井水大量筛选合适的人体,或是事先挑选之后小范围进行投蛊,总之方法多种多样,无可追究。

    所以,包含刘凌在内的牢中这几人,应该便是被下蛊之人挑选中的第一批中蛊者,或是在军中海投后被中标的合适人体。

    也可称之为养蛊皿。

    这之后就是第二阶段了,蛊在皿中慢慢养育,于一个契机点被激发而苏醒,然后便是在皿中汲取需要的“营养”,走向成熟。

    及至蛊成熟,便会在人体中爆发,爆发之时的表现因蛊而异。

    目前,绾绾他们只能通过两百多年前时、贺之卫在汉宫秋眼前发作的表现来猜测,或许这种蛊会让人需要嗜血。

    到这里,绾绾便又想不通了,他们知道这是一种蛊,所以不会将它当做疾病来看待,而是一种鬼蜮手段。

    可为何……当年的凉西城会将它当做一种疫病呢……

    疫病首要的一个特征便是传染性,这很难不让他们去想象,莫非这种暗蛊还能具备传染力?

    可是……就算拥有夸张的传染力,让凉西城的军民从身心感到恐惧,也不至于使他们所有人都将之看作为疫病吧。

    贺之弘呢,贺之卫呢,司署里的众多兵官呢,大家都没有想过,或许他们遭遇了一种诡谲而阴毒的非人手段了吗?

    绾绾开始沉思,将这个问题放在了心上,因为他们在研读史料之时,无论是甘州其他城镇,还是魏朝富都获得的求援情报,关于凉西城内变故的描述可都是疫病。

    为此,绾绾特意让道玄加个班,没事儿就去街上遛遛,万一就让他碰上一个线索了呢,那可都是珍贵的情报。

    道玄心里倒也没有不愿,他现在是一只老头鬼,每天除了上吊就没有事儿干,真让他憋在那破宅子里不准出去,他还待不住了。

    于是道玄常往德安堂去,反正没人看得见他,他就跟在姮媱身边到处溜达。

    姮媱其实一点空闲的时间都抽不出来,自打开战以后,杨明阑的生活完全被伤兵挤占了。

    她被迫在杨明阑的身体里忙前忙后,有时候一天下来都不能歇息,还要将杨明阑这具身体感受到的疲惫、酸痛一一尽收。

    哪里有闲工夫理会道玄。

    世事便是如此无常又奇异,想当年两人在野樱乡认识的时候,小蘅草还只是个比小豆丁大点的孩子,而他道玄可是没两年就要加冠的少年郎,从小因为身世颠沛流离,后来又跟着明昭风里来雨里去的,人情冷暖见多了,人自然便早熟得不行。

    谁知风云变换近百年,两人再度重逢之际,小蘅草已经是在魔门里滚过一遭的老油条了。

    虽然只做了三天魔尊,便因急功近利的功法而在正魔一战里爆体身亡,可姮媱终究是魔尊,魔门乃至修仙界的历史上都是要记上她一笔的。

    故而姮媱现在看道玄,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年轻。

    她已经活了两辈子了,早练就了一颗梆梆硬的心脏,可不是道玄这种未成年就搁殁世间里关着、成天与世隔绝的恶鬼能撩动的。

    她感觉道玄在耳边喳喳呜呜的,就很是烦人。

    偏生她还不能回嘴,更不能让道玄住嘴,于是更气人了。

    每当杨大夫来找杨明阑的时候,姮媱就会轻松太多,不仅是杨明阑的工作量会被分担,道玄见到汉宫秋来了,也终于自知闭嘴了。

    不过今日,杨明阑要出外去治疗前线送下来的伤兵,城中仅有的五间大小不一的医馆都已经满员,这时便是要他们医者机动起来了。

    杨明阑被一名德安堂的小厮陪着,经过街口关卡时,杨明阑主动提交了自己的通行准令。

    之后她便往城西而去,那里的伤兵都被集中在几间百姓提供的大房子里。

    杨明阑行色匆匆,头上半根珠钗也无,道玄悠悠荡荡地飘在身边跟着,不时便自说自话几句。

    姮媱猛“翻”白眼,真是想一巴掌拍死他,天杀的这种身体劳累与精神上无时无刻的双重折磨,都是道玄这死鬼和尚做的妖!

    姮媱听绾绾说过,绾绾那里的小狐狸也是这种长了两百张嘴的德行,有时候姮媱真的想问一问道玄,他那双狐狸眼是不是就是从小狐狸的母族继承过来的?

    相比之下,她二师弟才是真的与天狐族不相干吧。

    也就脸蛋昳丽了些,有一双狐耳,随时可以换上一身女装来与自己相伴,玩个人兽什么的……其他的,真是没有半分天狐族的特征。

    姮媱眼下满心吐槽无处发泄,只觉她的灵魂快要因为这段时间的禁锢而“升华”了。

    但是事情还是要做的,她与杨明阑都别无选择。

    杨明阑同小厮快步而行,由于没找到马车,便想找下一位遇上的巡防兵借一匹马。

    可惜他们眼前的街道空空如也,毫无人烟,要想借马还得继续往前走。

    倏然间,空气里似乎飘来了几缕别样的气息。

    熟知各类外伤用草药的杨明阑嗅觉已经练得十分灵敏,她脚步不自知地顿了顿,鼻尖溢出轻轻的气音,是个疑惑。

    察觉到小姐的速度放慢了一些,小厮忧心地回头,以为杨明阑是走得累了。

    此番到底是他办事不利,竟然没有抢在禁行前为小姐备好马车。

    小厮歉疚地看过来,本想启唇。

    然而杨明阑抬手制止了他,扭头望向身旁的小巷,目光仿佛在逡巡。

    小厮心下莫名便跳了跳,几步回来轻声问:“小姐,怎么了?”

    杨明阑一时间没有回应,抬手扇了扇身前渐渐落下天空的细雪,而后用力地耸了耸鼻尖。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刺耳的女人尖叫声蓦地划破了街道上的沉寂,小厮被吓得一个踉跄,险些摔进雪里去。

    “发、发生什么事了?!”小厮忍不住惊叫,实在是因为方才那道女人的声音太过恐怖。

    杨明阑也被吓到了,袖口被她捏得死紧来遏制颤意,她匆忙四顾一番,仍是没在这条街巷附近寻见巡防兵。

    但是城里太安静了,这一声尖叫足以传出很远,附近的居民已经被惊扰,有人走出房门来看,巡防兵也一定能听见,不时便会赶来。

    “去看看。”杨明阑于是决定道。

    小厮“啊”了一声,有些害怕,但见到小姐在他之前走了出去,他便顿时鼓足了勇气来。

    “小姐您慢些,让小的走您前面!”

    小厮赶忙追上去,还想劝阻杨明阑注意安全,杨明阑却盯着巷子里紧闭的一间院门,她方才闻到的异味似乎就是从那里传出。

    那种味道……总让她觉得熟悉,她才能隔着遥远的距离对其产生反应,所以一定是她近日经常碰见的一种味道,譬如……

    血腥味?!

    杨明阑胸膛重重一撞,立马扯着小厮往那里跑。

    那间宅子旁的住户走出来了不少人,此时已经探头探脑地站在了那宅子外。

    “什么情况,我刚才好像听见尖叫了。”

    “我也听见了,可不像是朱大娘啊。”

    “有点年轻,是她儿媳吧。”

    杨明阑高声喊道:“诸位让让!”

    几个凑最前头的老头老太闻声,纷纷为她让出了路来,又把自家小孩拉住了,不让去挡道。

    他们是认得这位德安堂的小菩萨的,年纪小小,医术可不弱哩。

    杨明阑走到院门前,感到鼻尖异味更浓,立即去推院门。

    没推动,她看小厮一眼,小厮立马上前来,抬脚就踹。

    旁观众人不由惊呼,俱是不解,但心里头也好奇朱大娘家发生了何事。

    这院门年久失修,几脚就被年轻力壮的小厮踹开了,他一个没刹住往里头一冲,还好杨明阑在身后拽住了他。

    然而旋即,小厮也爆发出一声惊叫:“啊!!!杀人啦!!!”

    他这嗓子一出来,整条巷子都沸腾了。

    杨明阑把人拉稳后松开,急忙忙蹿出他身后往前去看。

    却见一个身上染血的女子魂飞天外地坐在地上,整个人连眼角都在哆嗦,没有发现外人闯入。

    而她身旁那间房屋门扉大开,血腥味就是从那里一阵一阵地飘出来。

    杨明阑一眼扫去,看出此女并无伤势在身,她便又拽住了小厮给自己做打手,两个人又怂又胆肥,朝地上女子身旁的那间屋子靠近。

    老头老太们一时间没有进入,可是熟悉而浓厚的血腥味已经让这些多年与战争为伴的军眷们意识到了屋中的变故。

    杨明阑绕过状若痴呆的女人,拽着小厮结实的胳膊一起往屋子里看。

    然而这一眼,却是让杨明阑都能感到后悔的一眼。

    小厮面色遽变,迅速包住了嘴巴,鼓起腮帮,似乎在忍耐呕吐的冲动。

    然他没有呕吐出来,人便已经先一步跌倒在屋外了,两条大腿在地上死命地颤,站不起来,也叫不出来。

    身旁的杨明阑虽还站着,可仔细看,她人是靠在了门框上的,身体同样是软绵无力的模样,也同样得没有叫出声音来。

    人在恐惧到极点之时,的确会有失声的情况,因为神经的极度紧张让人失去了对声音的掌控力。

    守在院门外的老头老太们却并不知道,见到小厮摔坐下来,又见到杨明阑这个小女娃还站着,便以为是小厮的胆子太小,被吓破胆了。

    他们自以为不会同小厮那般,又被杨明阑的表现传达了不该有的信心,于是也终于涌进来,好奇地往屋内看。

    杨明阑听见脚步声,总算逼迫自己用上力气站直了,回头阻止这些老人靠近此屋。

    有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儿却没被杨明阑看住,出溜一下从斜刺里钻出,飞快跑到门边扒住瞟了一眼。

    “吧唧、吧唧 ……”

    屋内十分昏暗,似乎昨夜灯烛熄灭后便没再燃起,奇怪的声音幽微地传出来,飘入了男孩儿耳中。

    男孩儿眼睛明亮,寻着声音响起的地方望去,那里的昏暗中刚好跪坐了一名老太,也恰似感应一般微微侧目而来。

    这一瞬间,男孩儿明亮的瞳子中倒映出了一张苍老但熟悉的脸孔,是这条巷子住户都认识的、最爱吹嘘她男人当年之勇的朱大娘。

    可是此时的朱大娘似乎又有些许不同,那双眼睛在望着自己,又好像没有在看自己。

    瞬息过后,朱大娘款款咧开唇角,露出她的温柔笑容,然而那张牙口却是红色的,满口血红里掺杂了粉色的虚块。

    男孩儿下意识地绷住了脸皮,不太能明白地将视线挪移向朱大娘鼻子以下的位置。

    掠过那张咧开的血红牙口,再往下,继续往下,看见了朱大娘双手心中捧起的肉。

    生肉块,还是剁好的肉团?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男孩儿终于惊恐地辨认出了昏暗里躺在朱大娘腿边的的长条物,那是……那是被啃得不成人形的……朱大娘的丈夫!

    “咕噜、咕噜……”

    朱大娘闭上了嘴,喉间微微滚动。

    男孩儿崩溃尖叫,仿佛要将自己的喉咙撕裂。

    有了第一个好奇的男孩儿,就会有下一位关心的老人,杨明阑根本拦不住这些老人。

    眼见一位老太被吓得晕厥过去,她只好先去看顾老人。

    这间宅子内外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小厮已经趴在地上呕吐了起来,连带呕吐了一长串的人。

    孩子们被吓哭了,就算是没去屋门口见过里头场景的,身在如此环境之下,那也是一哭哭一串。

    还有如朱大娘儿媳这样的,至今呆坐在地上缓不过神来,自行同旁人隔绝了去,丝毫感受不到外界的吵闹。

    杨明阑看得头疼欲裂,心里也极度害怕。

    然而她瞧一眼不中用的小厮,再看一眼院子里的老老小小,她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再次靠近那间弥漫出浓烈血腥味的屋子,飞快伸手将门关上了。

    杨明阑用手拉住门扉,招呼吐了一半的小厮搬东西来挡门,至少把路挡住,不要让里面的朱大娘有机会出来。

    缓过来的一些老头老太也跟着行动起来,哆哆嗦嗦地跑回家里,找锁的找锁,搬箱子拿武器来防身的也有。

    杨明阑打着颤还挡在门外,心里后怕惊惧的同时,只盼巡防小队能快些赶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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