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庄外五十里,一望无尽的黄土路从那片茂密的白杨林穿过。枝头晃动的树叶儿沐着晨光,脉络近乎透明。

    倏地,一抹反差极大的颜色撞进瞳孔,身轻如燕,足尖点过枝头,往林子深处去了。

    “你来了。”

    柔婉的声音与风声一同入耳,带着相似的温度。

    “久等了,”耽迟落在一处空地,像是约见一位旧相识。

    女子自林间款款而来,风掀起水蓝色裙摆,现出白皙的脚踝,以及她脚上那双水晶般透明的鞋子。

    单从外表看,就知道此女子要比一般人家的女孩儿更大胆些。

    系在腰间的珍珠迎着朝阳流光溢彩,将肢体的线条衬得更加绮丽。衣衫领口很大,遮不住两道精致的锁骨。颈间坠一颗蓝宝石,金链条勾连着藏在发间的耳环,比头顶的一片碧空还要夺目。

    这个珠光宝气的女子理当是个美人,然而一方水蓝色面纱遮住了脸,只看得清那双灿若繁星的眸子,敛去微芒,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感。

    泼墨般的长发在脑后挽起,两支发簪样式特别,深深嵌着的蓝宝石极具诱惑力,可那宝石背后,却藏着一道锐利的寒锋,为她的美丽增添了几分危险气息。

    “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有劳。”

    时间紧迫,不容多言,耽迟拿到包袱转身就要折返,可一步还没迈出去,身后的女子突然追上来。

    “赤月,你一定要见那个人么?”等不到答复,她有些急切,“也许你不该见他!”

    耽迟抬起的脚慢慢放下,没有回身,稍稍把头偏过来:“放心,我只是去玩玩。”

    “赤月……”女子话没说完,却再也唤不回他,只能热切目送那抹朱红的影子消失在无际的苍翠中。

    门外马车已经备好,陶员外命人先将礼物放进车里,随后等陶灼出门。

    不一会儿,萃杉扛着两个包袱,蹦蹦跳跳跟随主子从院子里出来。

    “诶?痴蛋呢?”陶灼一出门就左顾右盼,怎么也寻不到耽迟的身影。

    心说女儿实在不成体统,好歹是救命恩人,怎能如此称呼。转念又想,许是现在的年轻人交朋友都是这样,陶员外便不苛责:“迟公子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很快回来,我们再等等。”

    “出去了?”陶灼想起昨日与他说过的话,猜想他一定是偷偷捯饬自己去了!

    不像以往焦躁,陶灼今日难得有耐心,从始至终都没抱怨一句。

    陶员外怕她等得着急,借机嘱咐道:“迟公子初次进城,与其他人都不熟识,到时候爹爹无暇顾及,你带他和几家兄弟姐妹熟络起来才好,别出什么乱子。”

    “是是是,爹爹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陶灼敷衍地点头应着,目光却没离开过前方的路口,像是期待某种惊喜。

    一名素衫男子快步朝陶家庄的方向赶来,尚未燥热的风也被他吸引,痴痴缠缠攀附在他的衣角。

    “哇——那……那是……那是……”萃杉惊讶得说不出话,扯了扯主子的袖子,伸手指着前面的人,“小姐快看,他……他……”

    哪里用得着她结结巴巴地把话说完,陶灼的目光随那个人一点点移动,满脸震惊。

    若非此人消瘦挺拔的脊背已经牢牢刻在陶灼的脑子里,她一时间很难辨认得出,险些就要怀疑这是耽迟的孪生兄弟。

    仿佛他从烈火中来,浴火重生后,褪去了那份张扬恣意,素净华服下裹着的,是澄澈的心魂。

    就连平日因懒散而随手斜挽在一侧的长发也理得平整,木质发簪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简单到让人以为他只是折了一截树枝,却与身上的气质毫不违和。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仍戴着面具,只不过换了一张更朴素的。

    露出来的那双眼睛不带一丝锋芒,宛如初春冰雪消融后,浮着野鸭的水,平静柔和。挂在唇角的笑意从玩味变得谦恭。额角的碎发被风撩起,抚过那张不遗余力将他掩藏起来的面具,隐约遮挡住视线。

    “陌上人如玉”——陶灼不禁想起这么一句话来。

    “陶小姐,在下今日可还……”见她出神,耽迟靠近她耳边,语气撩人,“令人满意?”

    陶灼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才发觉那个让她着迷的人早已停在眼前,红着脸侧身避开:“既然回来了,我们出发吧。”

    陶员外看到耽迟今日的模样,心中顾虑消解大半,凭他的直觉,以为耽迟是个随性到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的人,担心他与另外几家公子相处不来,但看如今这般气度,倒不像是个会刁难人的。

    “走吧走吧,时候不早了,”陶员外也不介意耽迟的无礼,大概是习惯了,“灼儿,你带萃杉和迟公子同乘一辆车吧。”

    “啊?”由于之前都是与父亲同坐,陶灼正准备登上前面的马车。

    陶员外走近几步,附在陶灼耳边低声说道:“路上多给他讲讲你那些叔叔伯伯和兄弟姐妹们,免得他到时候碰钉子。”

    “爹爹,你还挺关心他的嘛!”陶灼不高兴地嘟着嘴。

    陶员外连忙解释:“哎呀!不是爹爹关心他,这迟公子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爷,我们得罪他也不是,可若因他伤了多年维系的情分,就更不值得。这种事情爹爹不好出面,我的好灼儿,你就当帮爹爹的忙嘛!”

    陶灼这才“勉为其难”地应承下来:“好吧,那女儿就替爹爹遭一回罪咯。”

    ……

    城中某处隐秘的角落,青天白日里,大殿依旧晦暗得只能看得清轮廓,无人掌灯。不管外面太阳有多大,室内都是一贯阴冷,森然压抑。

    水蓝色裙摆飘进来的时候,已经有人等在那里。

    “你怎么在这儿?”不屑地朝那个方向一瞥,目光根本不在他身上停留,似乎对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厌烦。

    “赤月……他不想回来了么?”声音沙哑,男子眯起狭长的眼,凛冽的杀意悄无声息。

    女子偏不如他的意,勾起一丝冷笑:“赤月说他只是去玩儿的,可没说不回来。”

    “鲽,你别忘了,我们才是同类。”男子突然跳转话题,近乎拉拢。

    女子明白他的用意,也不急着摆出明确态度:“哦?你凭什么觉得,我和你一样?”

    男子沉吟:“至少……我们和他不一样。”停顿片刻,像是提醒,“你应该清楚。”

    鲽精明得很,知道他意有所指,可就是不甘心,便不留情面地嘲弄起来:“那你说我该如何?上你的贼船?与你一同弑主?”

    “你……”男子并不恼,只是格外慌张,瞪着贼溜溜的眼珠环顾四周,确定大殿里没有其他人,这才松口气,“你想害死我么?”

    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鹣,原来你也会怕呢。”好像看不够热闹,她进一步试探,“不过……就算此事传到赤月的耳朵里,你觉得……凭他的性子,会放在心上?”

    鹣心思深沉,垂眸道:“没有人会在性命攸关的事情上无动于衷。”

    “你就不担心我去告密?”鲽笑得妖娆,半真半假的口吻让对方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惊诧过后,鹣放松下来:“你不会。”

    “有几成把握?”

    “大约七成。”

    长久顺应黑暗的眼睛,就再也见不得光明。

    ……

    一前一后的马车沿着黄土路悠然前行,车轮吱呀呀地唱,白杨树的叶子沙沙附和。

    陶员外别提有多惬意,手持蒲扇卧在凉席上吃水果。

    另一辆马车上,陶灼和萃杉并肩而坐,显得拘谨。

    “那个……你还挺会装的嘞。”陶灼想起父亲交代的任务,开始找话说,“对了,耽迟这个名字得改改,毕竟你花魁的名声太响了。”

    “改成什么?”也不和她斗嘴,耽迟一本正经问道。

    “嗯……”陶灼拄着手肘思索,“爹爹既然知道你姓迟,你就还得姓迟,至于名字……”想得不耐烦似的,她突然顿住,“你自己想!”

    “好,从现在开始,我叫迟悦。”没有犹豫,像是他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一个身份。

    “嗯?怎么我想名字要绞尽脑汁,你就可以信手拈来啊,”陶灼感到不平衡,“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名字而已,不过一个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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