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远远望去似一柄长剑横着劈开了天地,透进来的曦光洒落在河面上,像浮动的丝绸。

    此时一只旱鸭子浑身僵硬,双臂微展,站在木船中央努力稳住身形。

    “怕就别低头看水,当心腿一软栽了。”

    孙牧远恶狠狠地咬牙看向身侧,姓顾的也同他一样,踩上了通往对岸的船。

    “呵,你还有脸跟我说风凉话?”他上下打量了两眼情敌,不盯着水面看后,果然浑身肌肉放松了不少,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你这么厉害的话,为什么不游过去?是怕游得慢了传出去被人耻笑吧?”

    “我身上有伤,不易碰水。”

    “……”

    孙牧远面子有些挂不住,伸手一指,损道:“就那么点伤还没好全?你也太逊了吧,算不算男人!”

    顾景淮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抬手示意手下划船出发了。

    “……不跟你个傻子一般见识。”

    孙牧远恼人的声音如蜂群追着他不放,顾景淮不禁眉尖一抖,心生烦躁。

    倒不是因这厮的蠢蠢欲动,而是她的态度始终不明。

    只是,他暂时不想,或者不敢再细究那和离书是为何而写。

    顾景淮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素白的方形帕,边缘却并不齐整,是钝器匆匆切割所致。

    他今晨醒来时,神清气爽,想来都是因昨夜垫着她里衣睡了一觉的缘故,虽不比真人管用,但聊胜于无。

    于是便切下来胸前的一处衣料,随身携带。

    他将那布置于鼻下深嗅了口气,压下燥意,却又升起涩然。

    想他夫妻二人从少年到结发,数年恩爱与共,怎么他受了个伤醒来,竟丢了大部分记忆,夫人也频频拒绝他的示好,叫他沦落到只能以她衣襟饮鸩止渴的地步。

    顾景淮沉着脸扫视着河岸,身后旌旗翻飞,风是空中的浪,带着水气和朝阳的温热扑向他肃然的面容。

    他一定能想起来的。

    -

    数十人渡河后,先在周围检查了一番形势,确认没有威胁后,就地开始建造吊桥。

    众人开始找合适的木桩固定绳索,与对岸配合搭好后,再在绳索上铺以木筏——木船上砍下的片片木材,如此粗建出一条吊索桥。

    待桥面上人马分批悉数通过后,马队以踏碎山阙之势向前方奔去,去那,皇城根下。

    徐衡这些日子也没闲着,派了大部人手在山谷处布下乱石阵,得知虽未痛击顾家军成功,却伤了顾景淮的脑袋,心下大喜。

    却没想到他竟卷土重来得这么快,所以未来得及断去水路,而是全力围追堵截出逃的皇帝。

    谁知人是捉到了,却并非周承泽和姜凝婉本人,只是两个晦气的替死鬼,他一气之下,将其二人杀头泄愤,残躯就挂在城门前的柱上,吓得流民更加四窜。

    京都城乃国之中心,不仅是求官的还是行商的,总免不了上京证道。

    可仅仅数日,就已今非昔比,人人都想来的京都,成了人人都想逃离的地方,尤其是皇城附近,包括顾府所在的兴业坊。

    顾景淮睡了个好觉的昨夜,姜初妤却彻夜未眠。

    昨日傍晚,她乘坐马车回程时,遇到了流民作乱。

    马车被逆流的人群堵在了半路上,卡在一处转弯处,退尚有地步,再进却不知前路如何。

    “小姐,不太妙,我们还要继续向前吗?”

    春蕊悄悄撩开帷帘,透过缝隙向外看去,街上民众皆神色匆匆,面露惧色,背着孩子扛着囊袋,比肩接踵地擦着他们的马车离开。

    “怎么回事?几个时辰前还能出去的,现在怎么回不去了?”

    姜初妤听着周遭乱哄哄的声响,不禁也提起心来,攥紧春蕊的手。

    “不知。可情况看上去不妙,我们不若先去躲躲吧?”

    姜初妤点点头,扬声对马夫喊道:“掉转回军营。”

    可马儿刚转了半个身子,忽然又不动弹了,她听见马夫挥鞭声落下,却并不像抽在马身上,嘴里吆着“让开”之语,似在赶人。

    她刚要阻止他殴击民众,侧边的帷帘却被人从外面豁一下撩开,一个绿豆眼壮汉喷出的唾沫星子险些落在她衣上,只听那人怒骂道:

    “你是顾家的人吧?我呸!什么侯不侯的,他就是一无能废物!”

    姜初妤被骂懵了,连忙拉着春蕊向后退,躲到另一侧,可一声闷棍打在车厢壁上,震得她们浑身一抖,险些跌落地上。

    可怜的粉白帷帘被扯了下来,竟有人争着要从窗口爬进来,骂骂咧咧的话似有了实体,如蜘蛛吐丝将马车缠了个严实,充斥她耳的虽有好心人劝架的声音,但也只是胳膊拗不过大腿。

    怒火“腾”一下从她小腹窜上心口,姜初妤扯了扯衣袖,双手抓稳案沿,一个提气,搬起桌案就往窗口扔,砸了那人一个七荤八素。

    这一声巨响过后,耳边暂时清明了片刻,她赶忙向马夫喝道:“愣着什么!还不快跑?”

    -

    可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姜初妤担心把流民引去军营,想了想,还是决定找一处没有人烟的地方弃车而逃,毕竟这车厢外壁画着顾氏虎图腾,平日是彰显身份的象征,乱世时却变成了人民仇恨的靶子。

    “那些人怎么想的!姑爷明明是为国为民的英雄,只是偶尔一次失利,就被骂成这样。”

    春蕊打抱不平,姜初妤却叹了口气:“我倒也能理解大家。”

    每当天下有异动,最受其苦的便是只想安居乐业的民众了。

    他们必定满怀不解,恨都不知该恨谁,只好恨所有看上去该为此事负责的人。

    而这时她坐着顾氏华丽富贵的马车与他们逆行而过,只能说是正好撞在怒气冲冲的刀刃上了,险些见血。

    姜初妤和春蕊躲来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坟地。

    日暮四合,坟墓如一座座鼓囊囊的山包,匍匐在山脚下,不远处能见到村落和稻田,估计是村中墓地。

    这边是死,那边是生,不过隔着片片犁田而已。

    姜初妤忽然想到,几个月前她怀着一腔孤勇回到这片土地,在城墙外等着进城时,正好遇到顾景淮身骑骏马,背后是泱泱兵马,意气风发地被百姓迎进城。

    短短不到半载,竟成了这样。

    她望着军营方向,暗暗在心里唤道,一定要赢啊。

    随即便不再耽搁,与春蕊一同顺着石阶向山上爬。

    这村依山而建,上山的路早已被人开好,石阶上连苔藓都少见,走起来不算费力,估计上面应有凉亭寺庙之类的地方,能供她躲藏片刻,再想办法回府。

    可惜她猜错了,走了好久的路,腿都开始打软几乎要站不住了,回望走过的山路,似一条蛇蜿蜒在绿丛中,回也回不去。

    一处凉亭都没发现。

    “小姐,我觉得……这里、应该是,他们农户砍柴采茶的地方……”

    言下之意便是,凉亭啊寺庙啊这种风雅之所,应该很难在这座山上遇见。

    姜初妤咬着牙,她真是跟山结了仇,若是这次化险为夷成功归家,不管婆母再怎么给她脸色看,也甘之如饴。

    “再往上走走试试。”

    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准确地说,不是村,是一户人家,开出了一块农地,茅屋一搭就在这深山里落了家。

    姜初妤看着袅袅炊烟随风而上,眼泪和涎水都快流出来了,拉起春蕊的手就向茅屋跑去。

    春蕊身子已软成一坨烂肉,一点儿力气都用不上了,被拖着来到了屋前,险些双膝一软跪下去。

    可叩门声响后,吱呀一声门开了,里头走出一个皮肤黝黑的高瘦男人来。

    春蕊半阖的双眼登时射出异光,又圆又亮,那仿佛踩在棉花上的双腿也挺得笔直,忙用袖粗略地擦了擦脸。

    这人,长得也忒俊了。

    老实说,她总听人吹捧姑爷面容英俊,却并不以为然,在她眼中,稍微带些粗犷气的男人,才能叫她芳心猛动。

    门后的男人穿着褐色麻衣,前襟随意交叉着,露出一小片胸肌,春蕊闻着饭香,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可她直勾勾地瞅着人家,对方的视线却只在她身上停了一瞬,就移向一身亮丽的织金染花长裙、抛家髻上翠钿银簪横斜的姜初妤身上。

    这一身得体雅贵的打扮,哪怕是寻常百姓也难得一见,更别说山里的人了。

    果然,她看见帅男人双眼发直了。

    “您二位是……?”

    春蕊上前一步,刚想将小姐的身份抖出来,手臂却被她按住,示意她少安毋躁。

    她不解地转眼看向小姐,却见她露出一个温雅的笑来,徐徐开口道:“我姐妹二人前来京城寻祖,却不想路遇流民,被抢夺了财物,幸好我习过些武功打退了他们,一路逃亡至此,肚已饥瘪,不知公子可否施舍些饭食?”

    “当然,快请进。”

    男子侧身让开,姜初妤却拒绝了:“我二人就在此等候便是。”

    他好似明白了些什么,轻笑了笑,答:“家中小妹在炊饭呢,我叫她过来。”

    不大不小的家中一览无遗,姜初妤果然看见一个也穿着粗布麻衣的姑娘忙忙碌碌的背影,这才放下心来,牵着春蕊进了房。

    甫一落座,男人为她们递上两只干净的杯盏,亲自倒满茶水。

    他伸手将其中一只推向姜初妤面前,不顾还有他人在场,笑意盈盈地朗声问:

    “不知这位姑娘,婚配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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