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色也有尽头。

    酒楼顶楼的密道很长,没有烛火,仿佛通向地底,不过不是离文桦走过最长的一条路。

    黑玄木箱装满黄金,满柜各色珍珠和堆成小山的卖身契,或者是各种动物皮毛制成的娃娃。

    甚至搭了一个展示的台子,一个线条华美胸脯高耸的女性娃娃只缠着一件薄如细丝的衣裳大开着双腿。

    残忍又恶劣。

    离文桦有点想笑,牙咬得有点酸。

    最大的黑玄木箱子里裹着密密麻麻排的整整齐齐的玉牌,离文桦随意抽出一枚,仔细看后感慨,沉重又有质感,上品货。

    来不及多看一眼,墙壁被爆裂地掰开,肥胖的女鬼从墙缝里露出一只没有瞳仁的眼睛,像一个纯白的噩梦。

    她在看离文桦。

    女鬼用尖爪撕碎一角墙壁,斜着扭曲蠕动进了密室,离文桦站在那里,只是把身板挺直了,满是爪痕的脸显得很坚韧。

    离文桦将挂在腰间的香包扔出,女鬼的尖爪胡乱地将它撕的粉碎,雨季荷花的香味散开,女鬼愣在了原地。

    离文桦蹲下身,与女鬼平视,将那双危险尖锐的手抚在自己的脸上,女鬼微微用力,指甲在她脸上刮出新的痕迹,更加深更加鲜艳。

    女鬼抬起眼睛死死盯着她,在瞥见她挂在脖子上的玉牌后,瞳孔一震,无力地放下爪子,终于缓慢地流下眼泪。

    离文桦把她搂进怀里,擦干她脸上的泪珠,温情脉脉地带进了酒楼大厅,舞姬的尖叫声和酒杯摔裂的声音响了很久,她在几乎微不可见的半刻里露出半分笑。

    犯错的人受到惩罚,受伤的人得到解脱,而她一如既往走在追求剑道的路上,不知悔改。

    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她的思绪归回,与平日里毫无差别,添了新爪痕的脸上被温热湿润的毛巾覆盖。

    少年轻柔地擦拭着离文桦的脸颊,宛如没被她抛弃,只担忧:“这么深,会不会感染?”

    离文桦眨了下眼睛,她的睫毛很长很翘,像一簇即将随风飘去的蒲公英,她道:“不会。”

    离文桦继续说道,“会让人觉得很难看。”

    小夜不爱听这种话,立马来了脾气:“这哪里难看了?”

    离文桦沉默了,她也觉得这些疤痕不丑,甚至还有点小帅,像一片为她的成功计谋留下的纪念。

    春天真的来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惹出一片缠绵悱恻的美景,像一场盛大圆满的告别。

    锋间老城主和他的老友在青楼香梦里没有醒来,新上任的年轻城主一派雷厉风行的铁血手腕,权贵里的年轻一代骄奢淫逸,处死的处死,入狱的入狱。

    离文桦撑着伞在河边观望,想起那女人抱着已经化成黑乎乎煤团小鬼的幼子嬉笑,她还唤它乖乖。

    女人弯着眼睛,肥胖的面部掩盖不了温柔的神情,在她手上写着林芝两个字,是女人的名字。

    那股荷花香冒了出来。

    化成厉鬼的林芝最后问:“我美吗?”

    离文桦没有犹豫,回:“美。”

    浓雾终究彻底散去,死去的人走向终点。

    缩成一团的黑乎乎小鬼昏昏沉沉,离文桦伸手轻抚它的背,哼起歌谣,哄道:“睡吧。”

    离文桦收起思绪走进了人群,顺着人潮想消失在街道里。

    她远远望见那日抓捕她的捕快大哥在街那头,暗叫不好,连忙转头。

    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她身边,冲她甜甜一笑,勾得她牙痒,

    “捕快大哥好久不见!”

    捕快大哥转头和她对视,那一眼风卷残云半边天,留得残荷听雨声,非常惨烈。

    离文桦:“……”

    小夜很生气:“你把我丢下了!”

    离文桦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认真回:“对不起。”

    小夜善解人意:“我原谅你了。”

    离文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用铁链将二人手腕缠在一起,道:“记得绑蝴蝶结。”

    少年沉迷操作,严词拒绝:“不行,我要绑死结。”

    离文桦点了点头。

    那她没意见了。

    一旁围观的女捕快已经习以为常,知道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甚至主动递给离文桦一把香甜的焦糖瓜子。

    小夜美眸带泪望着二人,离文桦剥出一颗瓜仁递到了他嘴边,他轻张朱唇,细腻柔软地用舌头卷走。

    离文桦挑眉,湿气有点重啊。

    还不等她开口,女捕快捂着鼻子绕过她跑远了,在离文桦不理解的目光下,少年放开声音笑了起来,眼睫毛上甚至挂上了晶莹剔透的泪珠。

    离文桦想伸手捂住他的眼睛,沉下心来令自己放弃此念头,正襟危坐,说:“你湿气有点重。”

    小夜停下笑,瞪了她一眼:“你要试试吗?”

    离文桦疑惑:“试什么?”

    小夜说:“我湿不湿。”

    离文桦噎住了,很难不联想到一些少儿不宜的画面,他很湿的,她知道。

    女捕快拎着饭盒回来了,几道沾荤腥的小菜配着玉米排骨汤摆在面前。

    离文桦摇摇欲坠,眼里失去了光泽,如同海浪上任风吹雨打的木块。

    女捕快微笑:“不是断头饭。”

    离文桦活了,端起饭碗狠狠刨了三碗,小夜把不爱吃的葱姜蒜和香菜都赶到她碗里,她照吃不误,女捕快瞧她那狠样,一种投喂的满足感涌上心头。

    女捕快主动开口说起自己的事,“我女儿也像你一样,”想到女儿,她不禁露出一个更加温柔的笑容,“这孩子啥也不挑,我做什么饭菜她都能把碗舔得干干净净的,像只小狗一样。”

    小夜抬起头:“这些都是你做的?”

    女捕快点头。

    少年闷闷地说:“我也要做饭。”

    离文桦震惊:“你想杀了我?”

    她不是没尝试过他煮的饭菜,一口下去眼冒金星,两口能与仙去已久的老祖宗碰面打麻将,三口,她不敢尝试。

    离文桦吃饱了,放下碗筷,“我劝你善良。”

    小夜赌气,坐的离她远了半个位置。

    女捕快笑得直不起腰,险些摔倒,离文桦帮扶了一下,她拉着离文桦的手起身,恍惚间抬起手指,指尖的荷花香稍纵即逝,面色一怔,“你身上的味道……”

    离文桦把衣角攥在手心里,与小夜绑在一起的手被他抓在手心里,她又觉得牙酸,道:“跟我说说她吧。”

    女捕快实在不算年轻了,眉目间勾着世事的皱纹,她嗫嚅着:“她,小姐,我的女儿……”

    她突然用右手抓住离文桦的手臂,急急忙忙道:“我想起来了,这是她身上的味道!”

    离文桦没否认,眉目间有皱纹的女捕快抬起双手抚上她的脸,脸上沟壑的伤疤很不美观,瞧清了她左眼皮上的小痣,微不可闻地喘息着,道:“是你啊。”

    “你很恨我们吧。”

    她说。

    离文桦没动静,她们依旧贴得很近,眼皮上的小痣飘忽不定,“你已经死了,我不恨了。”

    女捕快像放下一块大石头一样,有些释怀地道:“是吗,我死了,那就好。”

    她将额头抵在离文桦额上,像一个母亲哄心爱的小孩,“你要活久一点,久到身边所有的人都离开你。”

    有人恶狠狠地将她推开,女捕快倒在地上,侧目见少年将离文桦搂进怀里,愤怒地瞪她。

    良久,她道:“你知道吗,监狱里还有一个人。”

    搂着离文桦的少年问:“谁?”

    视线渐渐模糊,于是她抬头看天,破旧的屋顶漆黑一片,恍然大悟,原来她从来没有照过阳光,她就在这阴影下苟延残喘了几十年。

    “我的小姐,是锋间最美丽最好的小姐,那年她十七岁,在石板桥上遇见一个卖画的男人,在石板桥下捡到一个浑身伤痕的小孩。

    那个在街头卖字画的书生,他总是微微驼着背不敢看街头一眼,有人想买他的画问价,他也只会用手比一个手势。

    小姐很好奇,于是开始观察他,他住在一间小破院子里,院子的砖瓦几欲倾颓,院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书生每天晚上画下花白天再卖掉画,攒了钱就低着头去首饰铺里买一支簪子或是一盒口脂留着。

    两年又或许更久,书生终于把这些东西和新开一束红色的花装进了一个灰色的包袱里偷偷放在了府邸门口。

    他走后,小姐抱住包袱在原地待了很久。”

    女捕快顿了顿,压下哽咽声,“我就是那个小孩。”

    离文桦道:“你杀了书生,她很难过。”

    女捕快固执地说:“是她先答应我的!她说会一直跟我在一起!”

    女捕快痛苦地捂住脸:“可是我没想到,她那么爱他,她背叛我,我只是想给她一点小小的教训……”

    离文桦不再想听了,只道:“带我去见见她。”

    女捕快大叫:“不!她在尽头,你去吧,我不去!”

    剑光结霜,谁人因执念残留的业障粉碎,少年收起剑,拉住离文桦的手,十指扣心,“我们去找她吧。”

    可他不是人类,掌心没有温度。

    离文桦任由他领着自己往前走,心里希望这条阴暗的小道再长一些,接近尽头时她停下脚步,身前的少年问:“怎么了呀?”

    离文桦道:“小夜,我想追你。”

    她怕少年觉得她不正式,又用他的全名重复了一遍:“夜季慕,我想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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