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总是被同一个梦给魇住。

    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呢?

    ——泛着血色迷雾,弥漫着酸腐恶臭,她发疯似地狂奔到血雾深处,方才看清正中央停放着那具盖着白麻布的尸首。

    尸首应是已腐烂,一大群嗡嗡乱叫的苍蝇隔着白麻布吸食着腐气,几只大胆的直接停落在外露出的斑驳、枯槁肌肤上啮咬着腐肉,散发着腥臭的黄色的尸液透过木板间的缝隙滴落在地上。

    她呆愣愣地上前,想要做些什么,可突然前方出现一大群人,人群围住那三具尸首,开始大声议论,有嘲讽的、有哀叹的、有义愤填膺的、有幸灾乐祸的,可统统归结起来,不外乎一句——他该死,该落得此等无法入土为安的下场。

    阿四大叫着替他争辩着什么,却不停地被愈加尖酸的咒骂给淹没,她奋力地拨开人群,走到最前面,直勾勾地盯着那具尸首,那一刻,心中生起一股股难以启口的疼痛,绵绵入骨,疼入脏腑。

    她脚下的步伐仍在下意识地迈出,愈发大的狂风吹起遮盖腐尸的麻布,在她还未看清那具尸体如今究竟是何等模样时,一只大手就将她拉回,另一只手迅速地盖住她双眼。

    ——那是她母亲。她听见母亲清冷且哀伤的声音在她耳旁絮絮说道:“他们现在是不会信的!他们忌惮他,又想他完完全全为他们所用,见他不肯折服于波谲诡云的权利争斗中,他们便栽赃嫁祸毁了他。明嫣,阿娘知道你也会,相信阿娘,总有一天,你阿父的冤孽会洗刷干净的,那个战无不胜的尸军荒唐谣言也会被攻破。”

    语罢,那只手慢慢地松开了,周遭环境已发生变化,火光冲天,而站在火光中的母亲,朝她凄艳丽一笑,“快走!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不!阿娘!”阿四悲怆地大叫出口。同时也被一旁好心地大爷给摇醒。

    ——原来又是做梦了。

    阿四缓缓将头从背篓抬起,拾起一截干净的衣袖擦干脸上还未干却的泪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待意识慢慢回笼,才对一旁好心的大爷道了一声谢。

    “好闺女,是魇着了吧?”大爷放下烟杆,吐出一口烟气,才厮条漫里地开口问询阿四。

    阿四没有迅速回复,而是腼腆地笑了笑,算是委婉承认了这个事实。

    “听你口音,好像不是信阳的人呢?”

    “我是打豫州来的,家中父母因故而亡,这次是来信阳寻我阿叔的家人。”

    “这乱世呀,真是万般不由人!”因着触及到她伤心之事,大爷脸上有些悻悻,良久才开口感慨了句,继而转移话题,“咦?闺女你这背篓中装的是什么呀?见你背着时格外有些吃力,睡梦中也紧紧抱着不肯撒手。”

    “一些寻常换洗衣物罢了。”许是少女生性内向老实,怯怯地回答完后,不知该如何应对,就转头望向天边渐行渐低的夕阳,手指将背篓抓握地更紧。

    夜快降临了,似是察觉到背篓中有异动,她轻轻拍了拍似安慰,低声喃喃念叨,“没事,没事。”

    这时天边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悠长绵远的鼓声,声声威严逼人。而前方驾车的小哥闻声后渐渐放慢驴车速度,待停稳后,才转头对阿四说道;“姑娘,戌时至,城门已关,今日是不能进城了。”

    “那多谢大爷大哥好心载我一程,我在此便下车了吧!”说罢阿四拿出几枚五铢钱作路资,放在大爷手中,背上背篓正打算下车。

    大爷一手按下,“哎!你这闺女这算什么呢!你一个人打南方豫州那么远的地方来,又无亲无故的。我父子俩既然应承下带你入城,就不会扔你在半途中。我家就在城门外以南五里处,你今晚就将就在我家宿一宿,明天进城也方便些。你大娘是在信阳土生土长的,说不定还认识你要寻的那位亲人,总比你一人闷头闷脑寻好多了。”

    阿四思量了一下,认为这样做可行,对着大爷连连道谢。没多久便随他二人到了清水泽。

    信阳城多湖泽,大大小小的湖泽如碎星般大大小小散落城中各处。十几年前阮氏一族一统中原,平息战乱后,信阳城重修,便凿出一条沟渠联通城中各处湖泽,并且还将这条沟渠延伸城外,汇入漓水。而城中那些流民也被驱赶至城外,他们沿着这条沟渠定居,在漓水畔形成一个巨大的平民聚落,谓之清水泽,与城中的矜贵富余之家泾渭分明。

    “闺女你先在车上等等啊!我们进去交交货,待会就出来。”

    阿四点点头,仔细地打量起四周,这是一个草市,却与寻常的有所不同,摊主皆带着狰狞兽样的面具,摊前燃有一盏冒着蓝茵茵焰火的灯,恰如旷野漂浮于空的伶伶鬼火。

    原来是到了鬼市。

    “有意思!”阿四翘起嘴角,对着背篓说道。

    “闺女啊!好了,我们这就走。”转眼大爷就已出来,只是不知父子俩刚刚发生了什么龃龉,大爷接连推了几下,驾车小哥才不情不愿地重新坐回前室拉起缰绳。

    “闺女,这一路上都没有见你怎么喝过水,口渴不,这里有水。”

    阿四笑吟吟地接过水壶,大口喝了一口,然水壶还没有递交到大爷手中便晕了过去。

    “闺女!闺女!”大爷赶忙拍打着阿四的脸,可无论如何,阿四始终没有反应。

    “槐老六,这次这个看着好像不咋样,一直抱着背篓不言不语,莫不是个傻子吧。”对面的摊主早已对这习以为常,不由出言打趣道。

    “滚滚滚,你莫要乱说。若是这丫头买不了好价钱,我可要找你要钱,廿七还在前面愣着干嘛!把这丫头扛进去捆好,等着刘婆子来挑。”

    说着那叫作槐六的老汉将手伸向竹篓,满眼贪婪。他一路上看见阿四十分宝贝这个背篓,且又沉重万分,便笃信其中定有值钱的宝贝。

    他先是将盖子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细缝,慢慢地眯着眼睛望去。乌漆嘛黑,什么也看不清,他再将缝隙拉大,借着幽暗微光,彻底知晓里面为何物。

    他细眯的眼睛顿时变得浑圆,呼吸变得急促,仿佛一条离岸的鲶鱼,不知该如何呼吸,只是张大嘴,不停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好看吗?”耳旁传来少女清灵的声音,他迟缓地转头望去,只见本该被绑的结结实实、人事不省的少女正噙着笑盯着他。她那双眼特别明亮,如野外捕捉到猎物的猎手,流淌着兴奋地光芒,而整体形态又异常放松与得意,活像一只掌控全局的老狐狸。

    “啊!”槐六大叫出声,惊慌失措下的那双手彻底打开整个盖子,将森然白骨明晃晃地暴露与天光之下,可更为离奇的是——背篓中的那堆白骨迅速且诡异地根根立起,累搭出人形,朝着槐六扭了扭脖子后便大步跨出背篓,向他走来。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槐六不住地瑟缩着往后退,待退无可退后最终狼狈地跌倒在地。而周遭看见这诡异一幕的商贩、路人也纷纷大叫着不知逃亡何方。

    “冯叔,可别将人给吓死了!不然就不好玩呢!”

    紧接着阿四从腰间的布囊中掏出两张符箓,分别打入槐六和廿七的身体中。霎时两人宛若提丝傀儡般僵硬地下跪于地,双手交替地自扇巴掌,双目虽呆滞却口中据实交代出曾经干过地伤天害理之事。

    阿四仔细听了一会,因着早已料想到,自觉无趣便转身朝棚内走去。却忽感一阵凌厉地掌风朝她扑来,她火速避开,腰间地铜铃叮咚作响,她抬眸淡漠扫去,才见——周遭货摊前挂着地茵茵鬼火飞聚成一团,火光中渐渐走出一位佝偻着背杵着拐杖的光头老丈。

    “赶尸术,收尸人。”他将视线从骷髅移至阿四腰间用红绳悬着的铃铛,再瞧着阿四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而遍布脸颊的疤痕恰似蜈蚣,活灵活现地动了起来,可怖得紧,“丫头,未免太过于刁钻了吧!在老夫的地盘也敢造次。”

    “若不这样,如何引得鬼市主现身。”阿四无谓地伸了个懒腰,眼疾手快地扔了一块令牌出去,挡住鬼市主再次袭来的攻势。

    令牌在空中回旋翻转,最终落入鬼市主手中。他触及后,大惊失色,立马躬腰对着阿四抱拳行礼,“老朽不知贵客降临,失手冒犯,还望海涵。”

    说完,他继续躬腰将令牌奉还给阿四。阿四收好令牌后,拍了拍背篓,然后背上。那具骷髅人也重现化作一根根白骨飞进背篓。

    她撩开帐子进入棚中,解开那些被捆绑在地上如叫卖牛羊般的人们,“鬼市主平时也应多逛逛,以免下面的人阳奉阴违。”

    “贵客说得是。”

    阿四出了棚子,路边跪着的槐六同廿七也被鬼市主派人带走,她在鬼市主的陪同下沿街闲逛,看见货摊上有感兴趣的东西就上前摆弄一番。时不时也将这些小玩意拉起问问背篓中的白骨意见。

    “贵客,鬼市人多眼杂,今日这般大的动静,恐别有用心者会将此事告知钦天司。”

    “那就让他告呗!”阿四闻见前方有酒香传来,沁人心脾,放下手中的拨浪鼓,立马朝前小跑去,临至摊位前用手扇了扇,吸着鼻子猛嗅馥郁杜康香。

    “女郎,这可是我家招牌的箬下春,你闻闻可香了,苦涩味少,醇厚绵长,回味甘甜。”说着商贩还倒了一大碗给阿四。

    阿四接过先是仰天对举,倒一半在地上后,再将剩下的一口饮尽。

    “倾如竹叶盈樽绿,饮作桃花上面红。⑴果真是好酒。店家给我来两斤烧刀子。”

    “你…… ”商贩正准备发火,随后姗姗来迟的鬼市主,只好作罢。

    “昭帝违逆太祖皇帝御令,掘了武威大将军的坟冢,让人将其骸骨从豫州送往国都,又广发皇榜,征天下能人异士,破尸术奥秘,再现那支战无不胜、违逆天理人伦的尸军,难道贵客此次是冲着这件事而来的?”

    阿四给了钱从商贩手中接过酒葫芦,顺手也将一张玄色布有华美暗纹的帛锦递给他,“我也想见见那能操控十万尸军、战无不深攻无不克的战神赫连信。”

    “贵客也信那个得万千尸军,胜过得百万雄兵,可夺天下的传说。”

    阿四饮了一口酒,辛辣的滋味火速占据喉间,长长吁了口气,不甚在意地说道:“整个大燕就没有一个人不信的。”

    “我揭了皇榜,自是打算进京,只不过刚才又改主意罢。让阮崇派人来寻我,岂不是更有意思。”

    (1)出自白居易诗《钱湖州以箬下酒,李苏州以五(酉殳)酒,相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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