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临州一中近三年来放学最早的一次。校长在广播里取消了晚自习,整栋天井楼爆发出了强大的欢呼,惊得几只鸟从井中央倏地梗着脖子向上,直直扇着翅膀扑飞出来。

    周围方才喧腾起来,余潇已经飞快地挎上书包向门外冲去伏在走廊栏杆上,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地,望向对过相向的那面教学楼,一层层地扫视着寻着什么人。

    直到她的眼睛终于捕捉到了目标。

    三层的办公室走出了一行人,并非是学校的教职工,更不是学生。走在最前的女人长风衣随着早春的冷风如飞鸟一样翩翩,漆黑外套下躲着的酒色长裙若隐若现,脚上穿着系带的黑绒高跟鞋,一步一步清脆响着,恰合了心跳的节拍,动人心魂。

    她抱着一沓填好的问卷,与同事时不时侧过脸交谈,缓步向楼梯间走去了,余潇看准了方向,也连忙拔腿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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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本没用,就算最近小孩自杀的事情一起接着一起,他们照样不会把心理健康放在眼里,更不可能给我们热线打电话,等着瞧吧。”同事神色轻浮,颇悲观地评价道。

    苏郁闻言,默默低头瞧了一眼怀中那沓心理健康情况问卷,未置异词。纸上的字迹一眼就能辨出那独属于学生的稚嫩,但那肆意潦草也暴露了他们的敷衍与不以为意。

    这是苏郁为临州心理干预中心工作的第二年,情况比第一年更糟,她是热线接线员,坐在工位上,呆呆面着那台酣然大睡的黑色座机,一坐一天也常常不会接到一通电话。

    然而这却并不代表着这座小城人人乐观积极,只是就算他们把所有市面上的农药都喝到停产,也不会尝试拨通热线向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抛出一点求助的话语。

    忽然头顶响起一串踢踢踏踏急促的脚步声,是余潇从上一层的楼梯转角处着急地探出头来,唤道:

    “麻烦稍等一下!”

    闻声苏郁停住脚步仰起脸来,觉得面熟,应当是他们方才做宣讲的班级上的女学生。同事们见此道别,先走一步。

    余潇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呼吸,她的书包带放得太长,应当也很重,因此像个秤砣一样在身后面愣愣地坠着,这群孩子,简直投湖都不需要绑石头。

    待她歇好了,苏郁就请她边走边说,向校门口去了。

    “姐姐,那个心理热线是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拨打的是吗?”

    苏郁闻言心里激动起来,看来这次宣讲不是什么用都没有嘛,迅速接话道:

    “是的!你有任何不好的情绪都可以来电,不是说只有产生放弃生命,这样严重的念头才可以拨打我们热线的!”

    余潇那张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了点颜色:

    “那姐姐你再给我一张写了热线电话的名片吧!我给其他人。”

    苏郁连忙称好,却在口袋里摸索未果,环顾四周,她们正在放学时汹涌的人流中间,不好停下,时不时就有学生忘记自己背着巨大的“龟壳”,非要从缝隙里挤过。

    “出了校门找个地方,你等下我翻一下。”

    二人好不容易才挤出人群,又突围过校门口家长接送的一圈包围圈,才得以找到一片空地,苏郁将问卷全部交给余潇拿着,腾出手来翻找名片。

    大衣口袋里没有,包包里也没有,夹层里也一一找过了,印了那么多名片居然一张都没有。苏郁暗道糟糕,欲哭无泪,难道好不容易有学生对热线感兴趣,又要错失了!她焦头烂额地几乎要钻进包里去了。

    余潇见此了然,抿了抿嘴唇道:

    “找不到吗......那就算了。没事姐姐,我有一张,我自己誊一下......”

    “余潇!!!!”

    还没待她说完,突然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从人群中唰地劈过来,硬生生将冗冗人群劈出一条通道,人们纷纷往两边让开,一个中年妇女从中狂奔而来,而苏郁眼前的少女大惊失色,就如被狮子狩猎的小鹿一般,尥蹄子一溜烟就跑了。

    急得生生蹿起一阵风,把苏郁的碎发吹得尽扑到脸前了。

    她愣愣拨开,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全部的心理问卷都在那位名叫“余潇”的女学生手里,还没有来得及交还给她就溜了。

    而那位矮小削瘦但声音洪亮的中年妇女正一把拽住苏郁的袖子,拽的她踉跄了一下,双目圆睁地逼问苏郁道:

    “你是什么人?是不是你把我女儿带跑的???她整整20天都不见人影,是住到你那里去了?”

    这位母亲看起来像被叛逆女儿逼得精神衰弱了,凹陷眼窝里黑不见光的眼仁左右打量,颇有些吓人,两道深嵌眼下的泪沟捧着青黑的眼圈,双颊暗斑,两鬓微白,都如不小心溅上的漆点一样,对她原本四十上下的年纪来说,似乎有些太早了。

    苏郁被这毫无逻辑的脏水泼得傻眼了,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分辩,怔怔地说:“我...我不认识你女儿,她朝着后街那边跑了。”

    余潇母亲向着她指的方向又狂奔而去了,待苏郁惊魂未定地重新挎上包,整好被拽偏的外套,她才重新记起自己那沓已经远走高飞的问卷,诶了一声,连忙紧随着余母向后街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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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郁费力小跑着,无奈这母女二人虽看起来孱弱,狂奔起来简直堪比动物世界的一场追猎,空扑她一身尘土就没影儿了。

    后街那危机重重,坎坷艰难的路况很快使她不得不停下来。苏郁的细鞋跟卡进了路砖开裂的缝隙里,一时不察,使得脚踝生生崴了一下,幸好不重,虽隐隐作痛,表面上倒也没红肿。

    她蹲下身将鞋跟拔出来,差点没仰倒过去,有气无力地在路边商户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实在顾不上什么形象了。

    苏郁用双手将脸边的乱发一并从头顶拢向脑后,眼前终于清亮了些,长长吁出一口气。

    算了,她认了,这趟就算他们白来还不成?挨领导的骂就骂了吧,任是谁,怎么想都料想不到还有这一出。

    她望向母女消失的方向,口中发涩。今日恰巧是她母亲跳湖自杀后的第十五个祭日,她度日如年,度年如日,竟也不知不觉就从年幼丧母的可怜稚童长成可以为人母的年纪了。她心里对母亲的记忆寥寥,只有那些年幼时共读童话,拍着她肩膀哄她入睡的时的温柔印象。而初初见到余潇这样冤家一样的母女关系,心里颇有些惊奇。

    晃动的世界终于平稳下来,她已然没力气起身离开,就这么静看这车水马龙的街上人们来来往往,各忙各的生活,喧嚷不堪的车鸣声,话语声,叫卖声,笑声,潮水一样涌入她两耳,愈来愈清晰,却也愈来愈隔膜。

    直到一丝薄弱稀微的香气,向她轻柔地飘绕而来,稍稍清甜了她浑浊的心绪。

    苏郁忍不住四处寻找那香味来源,蓦然回首却发现正在自己身边。有一大束白色花朵被人像婴儿一样仔细包裹起来,又如弃婴一样被搁在灰色水泥台阶上。

    花色洁白如初未沾半点灰尘,似乎不像被丢弃,反而像被有意地好好放置在这里。

    她小心翼翼抱起那稚弱的花束,每朵花都恰是盛放时,花型如蝶振振欲飞,仿佛是水仙,而茎叶又更似百合,在花心里隐隐泛着青绿。

    兴许是老板放在这里的?可是谁会将好好的花束放在地上,又不是扫墓。

    苏郁抱着花从台阶上站起身来走远,回过头仔细打量这家门店。

    这是一家水族店。

    一扇净亮的玻璃门后,漆黑深邃得令人着迷而又恐惧,门边收拾的很整洁,几只泡沫箱整齐地堆叠起来。只不过与后街其他商户相比,这里似乎相当冷清,门可罗雀。

    苏郁探了探脑袋,可从外无法瞧见里头的样子,于是她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将手掌慢慢贴上了冰凉的玻璃门,放轻了呼吸缓缓推开。

    店里暗得出奇,衬着鱼缸灯光极其的亮,几排水箱平行列开,不知远近的隆隆声持续着,仿佛怪兽隐没黑暗中昏睡时发出的巨鼾。无风无浪,她却疑心水箱里的水面正微不可查地波摇。

    “有人吗......”她沙哑地起音,被自己吓了一跳,然而四周除了那久久的“鼾响”外再无回应。

    水缸皆明亮着,是那种水族店独有的异色,荧荧的红粉,穿透了清澈的水体,照得那些游荡着的明红色观赏鱼更为妖冶,在明镜一样的瓷砖地面反映作一方块鬼魅的柔粉。

    她吞了吞口水,不自觉抱紧了手中的花束,衣袖摩擦着包装纸发出簌簌轻响。

    她缓步踱过一个接一个的水箱,在鱼缸前一一俯下身来,想要细瞧那些漂亮的鱼儿。

    它们正成群结队,摆尾向她游来,张开红色的嘴唇,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什么,可惜隔着水幕无声无音。而金鱼的大眼睛,鼓囊囊的滴溜溜的,黑白分明的,正牢牢地盯着她。

    那群鱼仿佛漩涡一样将苏郁牢牢吸住了,使她入了迷,模糊的眩晕感淡淡地笼罩在她眼前,梦一样虚渺,手中的花束都为灯光染上了艳红,不再素雅洁白。她深吸了口气,水腥气微弱地飘在空中,仿佛那只透明的鱼尾一甩,就能将它轻易扑散。鱼儿们缓缓游动,摆动身体时,柔柔的鳍与尾就像是丝绸一样地舞。它们有的身上生着或黑或白的小小斑点,有的全然是纯红色。

    苏郁以食指隔着玻璃去试图触摸,逗弄他们,猩红鱼群如见着了永世膜拜的神明,虔诚地苦苦追随着她的手指,拥簇着向右边游来。

    鱼群游开后,其后缓缓露出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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