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她吓得一抖,短促惊叫一声,这才发现这排鱼缸是两面的,从另一个过道亦能看见。

    那人正站在鱼缸另面,在光色下面目模糊,像是画质感人的老旧港片,朦胧不清地长久凝视着苏郁。

    那目光仿佛越过万水千山,历经千险抵达一般,有种柳暗花明之意,似喜似悲。他也许在这里站了许久了,只不过苏郁在这异色的国度里迷失,才没有注意到他的长在。她被激起的心跳逐渐舒缓下来。

    “我们今天休息,”对面那男人收回目光,垂下脸轻声开口道,“门口的告示有写。”

    他似乎很久未开口,声音里藏着初醒的沙哑。苏郁收回了手指,鱼群又飘游过来,将他的模样挡住大半。

    原来是店主,苏郁讶然,两颊烧烫起来,磕磕绊绊道:

    “我...我没有看见,不好意思。我是想来问问这束花是不是你们店里的,我看见它,放在地上。”

    “你抱走吧。”男人边说边向里间黑暗之处走去了,没有理会苏郁越发感到费解的表情。

    “可是...”苏郁向左越过水缸去到另面过道,想追上男人,却因光线微弱,而冷不丁被地上盘着的电线绊了一个趔趄,脚步中突入一个顿音,向前扑去,正当她以为势必要摔倒时。

    他像习惯夜猎的兽一样,闻声敏锐地转身,迅速伸出手,半托着她的手臂把她将将扶住,哑声道:

    “花我不要,请离开吧。”

    说罢抽回温热的手掌,她陡然打了个小小的冷战,忽听得店门外喧嚷起来,似乎是余潇母女的声音,如遭大赦一般,抱着花束扭头就逃走了,甚至未及看清男人的样子,侧身用肩膀抵开店门一个缝隙,就立马挤了出去。

    拴在门上的铃铛还未及响个尽兴,玻璃门重又合起,仿佛从未被打开。

    男人久久默立在昏暗中的那个位置,分寸未曾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清了清嗓子,颤着手将香烟塞进嘴唇间,却上下摸索不到一支火机。

    又过了很久,他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缓慢蹲下身子拾起了地上那张她无意落下的——

    一张白色的方形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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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郁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翻一本老得掉页的心理学书籍,纸张微微脆黄,连着电脑的耳机静静地搁在手边,没有来电,同事在身边的椅子上披着毯子小憩,不时传来平缓的呼吸声。

    狂风撞过窗户,不牢稳的玻璃在窗框里晃荡,哐哧哐哧作响。春天按理说该来了,可天还是冷的出奇。忽然的响铃将同事吓得一激灵,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戴好耳机接通了电话,一秒钟切换上一幅专业而冷静的样态。

    苏郁走到饮水机边接水,水流徐徐注入杯中的声音让她心神宁静,几个同事都在通话,奇妙的是并不让人觉得吵闹,兴许是因为他们的声音都平缓且富有力量,在这寂静的夜晚也算是一种背景音样的抚慰。

    距他们去学校宣传那天已经过去足足一个周,幸好那日出了店门,就碰上余潇一脸颓丧地被她母亲揪住了后领训话,她才得以拿回了心理问卷,不然真不知道如何和主任解释。

    她刚回到工位,电话就响了,匆忙抿了口水便接起来:

    “您好,这里是临州市心理援助热线,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

    “所以您是因为爱人离世而感到痛苦的,对吗......嗯...嗯,我想这种事情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很难以接受的......”

    她拾起笔不时做着记录,直到对面的情绪逐渐平复,通话挂断,她紧绷着的心神才搁下来一点,揉着眉心倒向椅背,这通电话很难不让她想起她父亲。

    那个男人也许就曾如这个痛苦的来电者一样,深陷在失去爱人的痛苦中无法自拔?她父亲原本是驻守边疆的军人,后来她母亲莫名坠湖自尽,他不得不提前退伍回来照顾他正处叛逆期的女儿,却好像始终无法和女儿亲近。

    这个曾经心志坚定的男人仿佛一夜间变成了蹉跎岁月的酗酒潦倒者,抵得过边关风雪艰苦岁月,抵不过命运多舛天意弄人。

    她所眷恋的家庭就这样被母亲无由的死亡而轻易毁灭了,有关母亲为何放弃平淡幸福的生活,撇下年幼的女儿投向冰冷湖水的怀抱,连封遗书也未曾留给他们。如此狠心。

    这个未解之谜困住了苏郁整个的人生,她拼命考入大城市读心理系,翻遍每一本泛泛而谈的教科书,也没有半点字句透露分毫的答案。母亲的故事中,她究竟错漏了什么?她不甘心。

    就当苏郁正在回忆的迷宫里四处碰壁之时,新一通来电将她拉出记忆深渊。

    她立即压下声音里微不可察的颤抖,抬起自己的嘴角,将麦克风压近唇边:

    “您好,这里是临州市心理援助热线,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没有回话。

    苏郁担忧是自己这边设备的问题,重新在电脑上调试了一番,又一遍试探询问:

    “您好,这里是......有什么可以帮您?您好?能听到吗?”

    她和那死寂僵持了近两分钟,直到同事发现了她这边的异常,凑过脸来用口型问,没有人吗,是不是恶作剧啊?挂掉就好了。

    他脚一蹬地,椅子又顺快的滑走了,嘴里还念念有词道:“现在的人啊,真是都太无聊,太寂寞了。”

    桌上的钟表已经走到凌晨一点钟,时针分针不眠不休地追逐着,发出持续不断令人焦虑的声响,苏郁抿了抿嘴唇,准备挂断电话。

    在手指落下的前一秒,忽然,她用手扶住耳机,神色陡然凝重起来。

    电话那头照旧没有回音,可她捕捉到了微弱的,持续不断的水声,仿佛低低匍匐在远处,缓缓流入听筒里,变得隔膜沙哑,颇有些诡异,她浑身微微颤栗起来。

    一个假想自然而然在她心里孵化破壳,苏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问道:

    “请问您现在是在湖边吗?”

    在她问出口的那刻,感到电话那边的潺潺水声越来越清晰。

    “我知道您可能遇到了一些难处,所以才拨通了我们的热线,如果可以的话我们非常愿意帮助您,您可以谈谈您的一些烦恼,问题......”

    “请您相信我们,我们承诺尊重您的隐私,您可以放心的跟我们分享您的困惑和痛苦,我们将严格保密这些信息,不会泄漏给任何第三方。”她话语坚定,咬文嚼字地揣摩着文字中任何会刺痛人或令人不安的字句,尽数藏起来。

    那头依旧是无尽的水声,久到几乎让苏郁怀疑这或许真的是一通恶作剧电话,可是如果对方真的在湖边,且抱有自杀倾向,他就深陷危险之中,就如当年她母亲一样,她不敢放弃任何一点可能。

    苏郁不相信这世界上离了一个人也能转,这是母亲的死告诉她的。无论他是何等平庸平凡之人,是否无人关心无人爱恋,失去了他的世界,都绝不会再是以前的世界,涟漪一样的死亡。这是苏郁的人生信条。

    “如果不想谈的话也没关系,但是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可不可以先离水边远一点呢?我想确保您的生命安全。”

    依旧是寂静的折磨,记录本上空无一字,她的笔尖深深顿入纸张中,洇开一片墨渍。

    “您好,请问您在听吗,可以给我一点回应吗,什么都行。”

    她语气里染上些抑制不住的担忧。房主任朝她靠近来,低声问:“小苏,什么情况,需要报警吗?”

    苏郁不自觉咬住嘴唇,手掌虚虚拢住耳麦,抬起脸对房主任艰难道:“不确定,再给我一点时间。”

    “您好,我们这里将会认为您有自杀风险,进行报警处理,如果您还暂时不需要,请作出回应好吗?”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咳,似乎是为希望她放心而故意作声,随即便迅速中断了通话,不等苏郁一句追问。

    她无奈地拽下头上的耳机,将那页洇了墨的纸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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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班值完后,走出门迎接凌晨的冷寂,天边才刚有些苏醒的样子,不论是谁都会在这样的场景里感到些许迷惑。

    太安静了,只有环卫工人的巨大扫帚沙沙地搓擦过路面之声,仿佛就在苏郁的心脏之上刮过。

    她脚步虚浮地上了楼梯,未及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家门就被打开了。

    周伯言睡眼惺忪地站在门边,头发乱糟糟的,睡衣外随意套着件皱巴巴的黑色卫衣,他早听见了她上楼的声音,直接开了门,不等她进门就扭头朝厨房走去。

    他们两人恋爱始于苏郁毕业回到临州的那个月,算来也已有两年,关系倒一直平平淡淡没什么波澜。

    苏郁垫脚将大衣挂上架子,朝厨房望一眼,奇怪问:

    “今天怎么醒的这么早?”

    “叔叔四点多给我打电话,他心脏不舒服,说你的电话打不通,我就过去看了看,刚回来。”

    苏郁心里一跳,“叔叔”指的是正是她爸爸。她急忙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果真看到一串红色的未接来电。

    “应该是值班的时候打成静音了,我爸他没事吧?” 她从凳子上倏地站起身来,声音却渐弱下去。

    周伯言从厨房走出来,将一袋氤氲着热气的包子放到餐桌上:

    “没事,还是老问题......虽然很久没犯了,改天带叔叔去医院瞧瞧吧,这个心脏支架放了也有段时间了。这是我顺手从便利店买的包子,你爱吃的那家包子铺还没开门,你将就吃。”

    “伯言。”苏郁重新在餐桌前坐下,翻开塑料袋,淡淡的绵软香气就飘上来,热腾腾地熏着她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嗯?”

    “谢谢你。”

    他脸上并无喜色,垂下眼帘沉默了许久,才问出口:

    “那我们能谈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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