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地,余雪仙滑过来的眼神中并无旁的情绪,而是张开干瘪的嘴唇说了一声:

    “进来吧。”

    即使是第一面只是寥寥一句之缘,在水族店她还是认出了苏郁,破口大骂,更使得今天的遗忘显得格外可疑。

    “我先走了哇!晚了再过来早(找)你。”胖姨将滑落到手指尖的塑料袋重新向上提了提,费力转身离开了。而余雪仙亦不作等待地钻进屋子里去了,事已至此,苏郁纵使再如何警铃大作,也只得束手无策地跟着进屋,把房门带上了。

    一进窄小客厅,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大张电动疗理床,不合时宜地挤在沙发边,旁边还搁置着一把椅子,椅背上搭着一块白色毛巾,地上有只年代久远的红边锦鲤搪瓷水盆。

    雪白的墙壁上糊了一张A2大小的人体图,半是骷髅内脏,半是正常外表,标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人体边还画着数字的尺。苏郁浑身鸡皮疙瘩乱起一通,忍着头皮发麻的感受细细瞅了一眼,发现这原来是一张针灸穴位挂图。其右还贴着一张用整齐的小楷手写的针灸注意事项。

    余雪仙这是在做家庭针灸?而除此之外的周围,一切装潢摆设就显得有些过于整洁,没有生活气。小腿那么高的黑色茶几上擦的反光,连包纸巾都没有。

    家里没有电视机,本该为电视墙的位置被一面巨大的玻璃书柜取而代之,餐厅则更为袖珍,就只是厨房外的一张小方桌,偎着两把椅,挨着一面柜子,明面上没有杯子,花朵,也没有水果盘,只有一本中医类书籍摊开在餐桌上,一只通体漆黑发着亮的钢笔硌在书中缝中。

    没待苏郁再细瞧,余雪仙左手端着一只印花纸杯,右手提着一大杯透明凉水杯走出来,请苏郁在沙发边就座。

    苏郁这才发现她在家中还身着一件素雅的水色旗袍,即使浑身苍瘪,所有山峦河流的起伏皆恰好与理应的凹凸相违背,还是给苏郁带来一种清雅之感,与大闹水族店的泼妇全然两模两样。

    她菩萨一样地低眉顺眼,两只纹过的柳眉形态舒缓,却与原本的眉色相分裂,深深的泪沟合着墨晕开似的黑眼圈,就那么嵌在眼下。

    “我......余女士,我不是来做针灸的。”苏郁小心翼翼地瞅着她眼睛。

    “我知道。”余雪仙捏着自己的指尖,慢吞吞地说。

    苏郁颇为意外:“您是说您知道我是谁?”

    “我还知道你是为着余潇来的。”余雪仙的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了,脸上的疲态昭然若揭,决堤一样地在道出女儿姓名后涌出来。

    “我是。”见沟通有望,苏郁立即坐直了身子,面对余雪仙道:“余潇现在一直住在我家里,请您不要担心,但是有关她的心理......”

    “不必。”余雪仙突然恶狠狠地斥道,将苏郁猛地打断,声音里逐渐像淬了毒,整张脸涨红起来:“那个没用的贱骨头,不知感恩的小玩意,现在跟我没关系。”

    她语速翻飞,神神叨叨念叨了一通什么,把苏郁给听呆了,许久没反应过来。

    “女士...余女士......您。”苏郁试着将她从这种诡异的状态里唤醒出来。

    余雪仙却忽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冲进了房间去,留苏郁一人傻了眼,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贸然进了人家的房间也不好,呆在客厅里也是坐立难安。

    扫视一圈,苏郁突然瞧见书柜玻璃后,唯一带着些生活痕迹的,一只木头相框摆在中央。她起身,屏住呼吸走近来,轻轻打开了柜门,取出了那只相框。

    是余潇母女二人,皆露出苏郁从未在她们二人脸上见到过的由衷欣笑,余雪仙穿着的黑布长裙正向后翩飞,粗黑的麻花辫斜过来垂在肩膀,用手臂搂过余潇的脖子紧靠在自己身上,余潇时年八九岁的样子,与如今一样细瘦,咧着嘴比了个V字手。背景是宏伟壮丽的国立中医药大学的校门,绿树浓荫,蓝天白云。

    “我女儿很争气,在十岁的时候就参加比赛,被中医少年班选中了,在全国就选10人,教授一眼就挑中了她,说她记忆力超强,又肯吃苦,爱学习,最重要的是有一颗热爱中医的心......”

    余雪仙不知道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将苏郁吓得简直魂飞魄散,接着便如数家珍,满眼放光地絮叨起余潇的“宏伟功绩”,不停说个没完。

    苏郁讶然,既然如此,为何母女二人现在又回到小城,余潇又是为何读起了公立中学,准备高考呢?

    余雪仙夺过相框,出神地凝视了许久,突然转过脸来,眯起眼睛打量苏郁: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这一出更是苏郁始料未及,没等她答复,余雪仙就不知从哪里抄起一只苕帚,朝着苏郁挥舞来,苏郁悚然侧身,险些被苕帚正中脑袋。

    “余女士,您冷静一下!”苏郁边躲闪边对着余雪仙高喊。

    余雪仙恍若未闻地继续甩打着那把扫帚,嚷嚷着“贱人!人贩子!滚出我家!”一类的话,将苏郁赶出门去,狠狠地甩上了入户门,墙体都仿佛猛受一击,掸下纷纷扬扬的雪白墙灰,扑了苏郁满脸。

    苏郁揉着生生挨了一扫帚的疼痛手臂,在户门前疲惫地就地蹲了下来。这个余雪仙,简直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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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月上中天,苏郁仍然对白天的遭遇愤愤难平,自己客客气气地为着余潇深入虎穴,想在母女二人间做说客斡旋,却被这个疯女人颇为丢脸地打出门去,让她很难不怀疑这女人是故意请她进门,意图羞辱她一番。

    她皱着鼻子使劲掐起座机电话圈,咬紧了牙齿,仿佛如此就能大仇得报的样子,而一个来电打进来,苏郁便换一副脸色,云淡风轻,柔目含笑地带上耳机,将耳麦推到嘴边,就如刚刚的狼狈样子是错看的假象。

    “您好,这里是临州市心理援助热线,请问......”

    碌碌水声微微响在远处,苏郁的笑亡失了几分。她没有说破余潇的身份,一是还有猜测的成分在,二是害怕余潇从此连这通电话都不好意思打来。

    今天刚与她母亲进行了一场失败的洽谈,此刻面对余潇的电话,苏郁没法真心高兴起来。

    “请问您今天过的还好吗?”苏郁轻声问。

    “有没有听从我之前给您的建议。在不高兴的时候好好洗一个热水澡,收拾一下房子,到公园里跑步呢?”

    “今天我有一本书想要推荐给您,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过呢?叫做《□□先生去看心理医生》。是不是书名听起来就很可爱呢?”

    苏郁正耐心地照常讲着,忽听得电话对面一男声沙哑道:

    “喜欢六出花。”

    “......什么?”许久,她颤声问。

    一种庞大的,喜悲难辨的感情,从苏郁头顶一直滚滚澎湃到五脏六腑四肢,充盈着,甚至暴涨着每一条血管,冷而热,甜而苦,激荡了五感,跳跃过她每一寸皮肤,最终又穿回她脑中,纷纷烟火一样升起,炸落。

    “您说什么?”苏郁一字一顿重新问道,泪水咸咸渗入唇角,才发觉自己已经激动地泪如雨下。近两个月的时间了,从这通来电打来,她力排众议地与他对话,到她百般劝说不得回应,再到如今短短五个字,总算喂给苏郁一颗定心丸,证明她没错,证明她有在改变他。

    即使这证明苏郁的猜想是错误的,来电者是个男人,而非余潇,但是也足够她手舞足蹈,载歌载舞,昏了头地高唱一曲了。所有困倦的同事们都清醒了,唰地围过来,屏气凝神地把耳朵凑近她,即使他们并听不见,抓心挠肝地以唇语询问苏郁什么情况,她一概不搭理。

    “我喜欢六出花。”那声音重新道。

    苏郁依稀想起自己曾经问过他喜欢什么花,她远远望了一眼窗外,心跳如鼓,颤抖着嘴唇问:

    “六出花呀?那是什么样子的花?我好像没有见过。”

    对面却不再出声,耳机中唯余时断时续的水声,绵绵长长地,永恒地回应着她,头顶的白炽灯忽得滋啦啦作响,闪了一闪,在她眼前明灭。她听见自己吞下口水的声音,就这样共同沉默着,与他共享着所有的仿佛微不足道的声息,包括水流,钟表,风,和彼此的吐息。

    最终在半分钟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挂断了电话,让一串嘟声代替所有隐而不发的话语。苏郁扯下耳机,在宁静中扫视了一圈同事们的脸,他们终于敢发出声音来,七嘴八舌地围着她问起这个神秘来电人是不是说了话,或者说了什么一类的问题。

    苏郁一概置之不答,抿着嘴唇躺倒在椅背上,谛听着自己渐响的,新生儿般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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