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牢房的大门被两个侍卫合力拉了出来，久违的一束光照了进去，监狱里的犯人面目呆滞地看向门口，一个穿着黑貂圆领紫袍官服的身影走了进来。
中丞木着脸，带着寒意的目光从他浑浊的眼球里射出，落到了眼前一个佝偻着腰、披头散发的囚犯身上。
他目不斜视，朝身边的狱卒摆了摆手，那二人便退出了监室。
他往前几步，走到那个囚犯跟前。
半晌，中丞眼帘半阖，目不斜视地望着监狱的墙壁，开口道：“江尚书，许久不见，近来过的不好吧？”
闻声，牢房里的那个囚犯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脏污却刚正的脸。
江谨瑞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回敬道：“自然没有中丞过的好。”
中丞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了两声（就是用鼻孔发出呵呵的笑声，找不到更贴切的了，但是这个又有异意就解释了一下），望向尚书，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江谨瑞，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早些年站错队的话，今日我的位置上早该是你了。你后不后悔？”
尚书闻言，冷笑道：“何为对错？我江某为官数载，只认朝廷和百姓，自认十五年无愧于天下黎民。我又何错之有？尔等无德无才之人掌权才是过错!”
中丞听闻并没有生气，回道：“无愧？当年你一心想栽培三皇子又何尝不是因为私心？无错？你如今又何尝不是沦为阶下囚？”
“论才论德，三王爷不比陛下差。”尚书沉声道。
“至于我，”他顿了顿，“我唯一错就错在那日为你求情。”
二十年前，杜语微还是个和他名字一样，人微言轻的翰林学士，而江谨瑞已经凭着世代为官的家族和科举第一的成绩谋到了一份铁差。
当时在位的君主加强监察，严查官员言行，连翰林院的那些学生也不放过，杜语微此人年轻气盛，又颇有些才气，竟在一诗中暗讽此事荒唐，被同僚检举，君主闻言大怒，要他革职回乡。
江谨瑞读过那人的文章，知道是个年轻才子，同时也欣赏他的做法，感叹他敢为旁人所不敢，于是上书，言辞凄切，力保杜语微，这才保住了他的升官之路。
自此二人正式相识，两个年轻人互相被对方的才气吸引，惺惺相惜，成了挚友，在当时一度成为传唱一时的佳话。
然而，二人的仕途之路却大不相同。
江谨瑞背景深厚，成绩又佳，很快迎娶了同样出身名门的宋家小姐，一路青云直上、步步高升；而杜语微则相反，父亲是个小小县官，仕途走的异常艰辛，因而心中对江谨瑞渐生妒忌，二人最终还是分道扬镳。
而如今，二十年后，二人却在狱中以这样相反的姿态相见。
最终，当年不为折腰的年轻才子玉碎瓦全，沦为了权力的信徒。
江谨瑞并不唏嘘。
那年二人分道而行，势必要渐行渐远，他有他的青云之志，而自己也有自己的操守信念，既然道不同，便不相为谋。
之后，中丞并没有多言，只是留了句：“那我便还你这份情谊”便离开了牢房。
很快圣旨下到了狱中，尚书被革职回家，行动受到监管，不得离京。
此消息一出，远在江都的明柔也得知了，一时间？悲喜交加。
京城的雪最终还是停了，一道天光从云底下射了出来，撒的满地都是。
刑场的地面铺了厚厚的一层雪，盖住了底下干涸的鲜血。
“罪臣”的人头上，雪被晒化了，露出一双双无法瞑目的眼睛。融化了的雪水变作眼泪，混着血，从他们的眼中流出。
路过的行人不敢直视。
江谨瑞走在大街上，看着久违的阳光，却觉得刺眼。他此刻搞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有街上挂着的人头提醒着他，一切都发生过。
在狱中那次谈话，他原以为说完必然会被处死。
奔着赴死的心去，如今却成了那唯一几个活下来的人，一时间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只是他搞不明白，究竟为何放了自己。
出狱后，尚书虽然有了自由身，但仍不算自由。
他两次看到有暗卫在他门口盯梢。此时家中只剩下他和夫人，明柔却不知所踪，他无法往来信件，只能大致打听到她人在江都。
而此时，他依然不知道的是，李崇晦还活着，而江明柔正在他府上。
皇宫，上书房——
顾云深一脚踹开了宫殿的大门。
他不顾侍卫的阻拦，气势汹汹地闯了进去，一掌拍在了中丞正在办公的桌上，面色阴郁道：“为什么放了他？”
中丞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边翻奏章，边回答道：“为什么不能放？”
“别忘了，当年他拥护的是谁，李崇晦可还没死。”顾云深冷冷道。
中丞依旧面无表情，“那又怎样？我已经将他严加看管，就算他凭空长出了翅膀，也飞不到江都，你又何必杞人忧天？”
“当初说好平分天下权力，如今你却私自放人，这算什么？”顾云深并不买账，不依不饶道。
听到这，中丞放下了手里的奏章，站起身，双手交叠在背后，缓缓道：“那你私自派人追杀李崇晦，这就不算越界么。”
顾云深听罢，怒道：“难道李崇晦不该死？”
“别忘了，李崇晦早该死了，当初是你失手放走了他，现在你派人追杀又不成。如今让他逃到了江都，杀他更是难上加难。原本给你兵权是看在你父亲是顾锋的面上，我信你的能力，如今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一个草包逃了，我没有苛责你，如今你却来兴师问罪！你是觉得如今让你坐到镇国大将军（设定当中武官的顶尖职位）的位子还不够满意吗？”
听到这里，顾云深黑了脸，不再言语。
他心中不忿却还不至于不知道天高地厚，与这个老狐狸闹翻了只会不好收场，况且现在这样闹下去也没有结果，不如各退一步，息事宁人。
于是他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顾云深原本预计着要离开，却鬼使神差地转到了观雨亭。
亭边那几株梅树早已被换成了竹林，那日树下的落花已经不见很多年了。
亭下的心清湖碧波荡漾，并不像那日的宁静。
一如他的心。
原先是湖上薄冰，风大也无波，现在却是这水下的暗流，无风起浪。
不知道是不是当年那一摔，砸破了这湖上的薄冰，从此心清湖再也不能让他静心。
顾云深自小生活在满门忠烈的将军世家，听着祖辈开疆拓土的故事长大，一直以为自己未来也会和那故事里的人或者父亲一样成为保家卫国的英雄豪杰。
于是勤学苦练，望有朝一日能和父亲去战场上并肩作战。
那年冬天，顾云深十六岁，身量已经和父亲一样了，心智却还稍显幼稚。
他与父亲一道参加了那次晚宴，宴上众人把酒言欢，他却觉得气闷，便去了观雨亭散心，看见了因贪玩偷跑出来的明柔。
当时只是看到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姑娘站在亭中冷的直哆嗦却玩心不减地想够那假山上的猫，心中觉得好笑，谁承想忽然听见她惊叫一声就要往湖里栽。
那时他自认为武艺已经十分纯熟，便想都没想使了轻功往那结了冰的湖上奔去，直直接下了那孩子。
正当他暗自得意之时，湖下却传来冰裂的声音，他来不及再次施展轻功，只得将那姑娘丢到了雪堆里，自己狼狈地落了水。
此后他卧病了好些日子，一部分原因是发烧，一部分原因则是羞愧。
居然在一个小孩儿面前如此狼狈，救人不成反而成了落汤鸡！
对那个年纪又向来自负的他而言是个很大的打击。
而那孩子还不依不饶，硬是每天要给他塞糕点，说是感谢他，实际上却是自己坐在床边一边闲谈一边吃了个干净。
他原本就心中郁闷没有胃口，如此更是一病不起。
之后那孩子跑得越来越勤，对他也殷勤不减，甚至拜他父亲为师说要学习武艺。
他心中好笑，世上哪有女子习武。
谁料他父亲却禁不住她恳求，真的将她收作了徒弟，让她花拳绣脚地学上了三年。
不久后他替父上了战场。
征战几年后回来，她竟长成了个貌美的大姑娘，剑术也变得十分了得。而与此同时她的名声却开始变差。
从那时起他开始有意无意多瞧上她两眼，暗生的情愫埋在心底，却不敢表露。
他明知晓明柔也喜欢他，却无法娶她为妻。
因为他夺权的计谋正是从三年前开始的。
当年他刚上战场，年轻气盛，一心想着日后一展宏图。
而进入官场后才发现，当朝皇帝昏聩无道，重用那些空有口舌却没有实干的文人，而对武官万般排挤。
他年纪不大又征战在外，朝中便时常有人弹劾他，说他不守规矩，擅用职权，是年少气盛，骄纵过度。
将他父亲也一并骂了。
他受过无数次伤，又与无数人阴阳相隔过，战争的残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而到了远在千里外的皇城里，那些个靠争宠谄媚上位的奸臣却享受着他带来的和平又不忘背刺于他，而高位上的天子有眼无珠，不仅相信了那些弹劾还拿他逗笑取乐。
因那些口舌，他战功赫赫，职位却不升反降，凌云之志不得实现。
如此日复一日，他在那沙场上湮没了真心，渐渐生出策反之意。
牢房的大门被两个侍卫合力拉了出来，久违的一束光照了进去，监狱里的犯人面目呆滞地看向门口，一个穿着黑貂圆领紫袍官服的身影走了进来。
中丞木着脸，带着寒意的目光从他浑浊的眼球里射出，落到了眼前一个佝偻着腰、披头散发的囚犯身上。
他目不斜视，朝身边的狱卒摆了摆手，那二人便退出了监室。
他往前几步，走到那个囚犯跟前。
半晌，中丞眼帘半阖，目不斜视地望着监狱的墙壁，开口道：“江尚书，许久不见，近来过的不好吧？”
闻声，牢房里的那个囚犯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脏污却刚正的脸。
江谨瑞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回敬道：“自然没有中丞过的好。”
中丞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了两声（就是用鼻孔发出呵呵的笑声，找不到更贴切的了，但是这个又有异意就解释了一下），望向尚书，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江谨瑞，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早些年站错队的话，今日我的位置上早该是你了。你后不后悔？”
尚书闻言，冷笑道：“何为对错？我江某为官数载，只认朝廷和百姓，自认十五年无愧于天下黎民。我又何错之有？尔等无德无才之人掌权才是过错!”
中丞听闻并没有生气，回道：“无愧？当年你一心想栽培三皇子又何尝不是因为私心？无错？你如今又何尝不是沦为阶下囚？”
“论才论德，三王爷不比陛下差。”尚书沉声道。
“至于我，”他顿了顿，“我唯一错就错在那日为你求情。”
二十年前，杜语微还是个和他名字一样，人微言轻的翰林学士，而江谨瑞已经凭着世代为官的家族和科举第一的成绩谋到了一份铁差。
当时在位的君主加强监察，严查官员言行，连翰林院的那些学生也不放过，杜语微此人年轻气盛，又颇有些才气，竟在一诗中暗讽此事荒唐，被同僚检举，君主闻言大怒，要他革职回乡。
江谨瑞读过那人的文章，知道是个年轻才子，同时也欣赏他的做法，感叹他敢为旁人所不敢，于是上书，言辞凄切，力保杜语微，这才保住了他的升官之路。
自此二人正式相识，两个年轻人互相被对方的才气吸引，惺惺相惜，成了挚友，在当时一度成为传唱一时的佳话。
然而，二人的仕途之路却大不相同。
江谨瑞背景深厚，成绩又佳，很快迎娶了同样出身名门的宋家小姐，一路青云直上、步步高升；而杜语微则相反，父亲是个小小县官，仕途走的异常艰辛，因而心中对江谨瑞渐生妒忌，二人最终还是分道扬镳。
而如今，二十年后，二人却在狱中以这样相反的姿态相见。
最终，当年不为折腰的年轻才子玉碎瓦全，沦为了权力的信徒。
江谨瑞并不唏嘘。
那年二人分道而行，势必要渐行渐远，他有他的青云之志，而自己也有自己的操守信念，既然道不同，便不相为谋。
之后，中丞并没有多言，只是留了句：“那我便还你这份情谊”便离开了牢房。
很快圣旨下到了狱中，尚书被革职回家，行动受到监管，不得离京。
此消息一出，远在江都的明柔也得知了，一时间？悲喜交加。
京城的雪最终还是停了，一道天光从云底下射了出来，撒的满地都是。
刑场的地面铺了厚厚的一层雪，盖住了底下干涸的鲜血。
“罪臣”的人头上，雪被晒化了，露出一双双无法瞑目的眼睛。融化了的雪水变作眼泪，混着血，从他们的眼中流出。
路过的行人不敢直视。
江谨瑞走在大街上，看着久违的阳光，却觉得刺眼。他此刻搞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有街上挂着的人头提醒着他，一切都发生过。
在狱中那次谈话，他原以为说完必然会被处死。
奔着赴死的心去，如今却成了那唯一几个活下来的人，一时间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只是他搞不明白，究竟为何放了自己。
出狱后，尚书虽然有了自由身，但仍不算自由。
他两次看到有暗卫在他门口盯梢。此时家中只剩下他和夫人，明柔却不知所踪，他无法往来信件，只能大致打听到她人在江都。
而此时，他依然不知道的是，李崇晦还活着，而江明柔正在他府上。
皇宫，上书房——
顾云深一脚踹开了宫殿的大门。
他不顾侍卫的阻拦，气势汹汹地闯了进去，一掌拍在了中丞正在办公的桌上，面色阴郁道：“为什么放了他？”
中丞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边翻奏章，边回答道：“为什么不能放？”
“别忘了，当年他拥护的是谁，李崇晦可还没死。”顾云深冷冷道。
中丞依旧面无表情，“那又怎样？我已经将他严加看管，就算他凭空长出了翅膀，也飞不到江都，你又何必杞人忧天？”
“当初说好平分天下权力，如今你却私自放人，这算什么？”顾云深并不买账，不依不饶道。
听到这，中丞放下了手里的奏章，站起身，双手交叠在背后，缓缓道：“那你私自派人追杀李崇晦，这就不算越界么。”
顾云深听罢，怒道：“难道李崇晦不该死？”
“别忘了，李崇晦早该死了，当初是你失手放走了他，现在你派人追杀又不成。如今让他逃到了江都，杀他更是难上加难。原本给你兵权是看在你父亲是顾锋的面上，我信你的能力，如今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一个草包逃了，我没有苛责你，如今你却来兴师问罪！你是觉得如今让你坐到镇国大将军（设定当中武官的顶尖职位）的位子还不够满意吗？”
听到这里，顾云深黑了脸，不再言语。
他心中不忿却还不至于不知道天高地厚，与这个老狐狸闹翻了只会不好收场，况且现在这样闹下去也没有结果，不如各退一步，息事宁人。
于是他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顾云深原本预计着要离开，却鬼使神差地转到了观雨亭。
亭边那几株梅树早已被换成了竹林，那日树下的落花已经不见很多年了。
亭下的心清湖碧波荡漾，并不像那日的宁静。
一如他的心。
原先是湖上薄冰，风大也无波，现在却是这水下的暗流，无风起浪。
不知道是不是当年那一摔，砸破了这湖上的薄冰，从此心清湖再也不能让他静心。
顾云深自小生活在满门忠烈的将军世家，听着祖辈开疆拓土的故事长大，一直以为自己未来也会和那故事里的人或者父亲一样成为保家卫国的英雄豪杰。
于是勤学苦练，望有朝一日能和父亲去战场上并肩作战。
那年冬天，顾云深十六岁，身量已经和父亲一样了，心智却还稍显幼稚。
他与父亲一道参加了那次晚宴，宴上众人把酒言欢，他却觉得气闷，便去了观雨亭散心，看见了因贪玩偷跑出来的明柔。
当时只是看到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姑娘站在亭中冷的直哆嗦却玩心不减地想够那假山上的猫，心中觉得好笑，谁承想忽然听见她惊叫一声就要往湖里栽。
那时他自认为武艺已经十分纯熟，便想都没想使了轻功往那结了冰的湖上奔去，直直接下了那孩子。
正当他暗自得意之时，湖下却传来冰裂的声音，他来不及再次施展轻功，只得将那姑娘丢到了雪堆里，自己狼狈地落了水。
此后他卧病了好些日子，一部分原因是发烧，一部分原因则是羞愧。
居然在一个小孩儿面前如此狼狈，救人不成反而成了落汤鸡！
对那个年纪又向来自负的他而言是个很大的打击。
而那孩子还不依不饶，硬是每天要给他塞糕点，说是感谢他，实际上却是自己坐在床边一边闲谈一边吃了个干净。
他原本就心中郁闷没有胃口，如此更是一病不起。
之后那孩子跑得越来越勤，对他也殷勤不减，甚至拜他父亲为师说要学习武艺。
他心中好笑，世上哪有女子习武。
谁料他父亲却禁不住她恳求，真的将她收作了徒弟，让她花拳绣脚地学上了三年。
不久后他替父上了战场。
征战几年后回来，她竟长成了个貌美的大姑娘，剑术也变得十分了得。而与此同时她的名声却开始变差。
从那时起他开始有意无意多瞧上她两眼，暗生的情愫埋在心底，却不敢表露。
他明知晓明柔也喜欢他，却无法娶她为妻。
因为他夺权的计谋正是从三年前开始的。
当年他刚上战场，年轻气盛，一心想着日后一展宏图。
而进入官场后才发现，当朝皇帝昏聩无道，重用那些空有口舌却没有实干的文人，而对武官万般排挤。
他年纪不大又征战在外，朝中便时常有人弹劾他，说他不守规矩，擅用职权，是年少气盛，骄纵过度。
将他父亲也一并骂了。
他受过无数次伤，又与无数人阴阳相隔过，战争的残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而到了远在千里外的皇城里，那些个靠争宠谄媚上位的奸臣却享受着他带来的和平又不忘背刺于他，而高位上的天子有眼无珠，不仅相信了那些弹劾还拿他逗笑取乐。
因那些口舌，他战功赫赫，职位却不升反降，凌云之志不得实现。
如此日复一日，他在那沙场上湮没了真心，渐渐生出策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