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夜的烟花过后,很快迎来了春节,新一轮的庆祝在爆竹声中开始了。

    春节这种日子,往往京都热闹不过别处。

    旧帝在位时还好,他喜欢热闹,好爱民间技艺,对杂耍、戏曲颇感兴趣。

    因此往年常常要举办一场举国欢庆的春节典礼,集结一帮文人雅士去民间看上几场精彩的杂耍,听几台大戏,又或是会上一二美人。顺便让他们吟诗作赋,歌咏自己的亲民之举。

    今年不同了,那时他被一刀扎进了胸膛,瞪着眼睛直愣愣地死在了皇位上,如今尸体已经被埋入了皇陵。

    于是再没人去主持一场浩大的春节盛宴,这年的春节,住在京都的人觉得天气比往年更冷了些,仿佛没了热闹,连热气也减了几分。

    这一年的春节,江府更是异常冷清。

    尚书一向是酷爱提携帮助同僚,加之一直位高权重,往年这个时候门槛已经被送礼的人踏破了,而今却一个人也没有。

    不少与他关系要好的官员都被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了,剩下的一些不是连忙告老还乡远离风波的,就是被卸了官职,贬为庶人的。

    如今算了算,全须全尾留在京城的,竟然只有他一人了。

    而那些个不熟的、准备来攀附的,也都赶忙闻风丧胆地夹起了尾巴。

    尚书如今没有太大的自由,女儿也不在身边,家中仆役也都被抓了,偌大的江府没了往日的热闹和气派,一瞬间门庭冷了起来。

    他枯坐在门前那棵老树底下,头发一下就花白了,一瞬间像老了十岁。

    寒风吹进了院落里,他打了个哆嗦。

    芷兰忙给他披上了件旧裘衣,安慰道:“老爷,快进去吧,院子里风冷,不要冻着了。”

    说着她扶起尚书回了书房。

    朝廷还是给他们供了煤炭,省着用用足够撑过冬天了。

    他望着在屋里给他四处找暖炉捂手的妻子,忽然想起了逝去的发妻。

    当时也是这样的情形。

    他因为支持三皇子,不愿站队,便受朝廷两边排挤,成了个人人唾弃的对象,甚至害得家人也因此遭受牵连。

    那时他已经而立之年,却还有些少年心气,跪在家族祠堂面前,他一边忍受着父亲的毒打,一边昂首,凌然道:“我不过是为了苍生黎民!”

    父亲却道:“逆子,你知不知道你会害了我们江家!”

    他记得那日以后,他被打的一个月没能下地。

    当时只有君澜陪在他身边,又是替他求药又是悉心照料,没有一句怨言。

    她原本是宋家的掌上明珠,如今却要做他的糟糠之妻。尚书心中情绪复杂。

    与发妻初遇之时,自己年轻气盛,又刚刚中了状元,骑着匹高头大马从宫里出来。

    一路上引得无数人侧目。

    此时前面来了辆精致的马车,车上的帘子被掀开了,一张清丽的脸探了出来。

    二人视线相撞,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回去以后他向父亲打听才知,这是宋大人的女儿,宋君澜。

    从此,再难以忘记这个名字。

    后来他多次上门,终于三媒六聘将她娶回了家。

    婚后,二人琴瑟和鸣,不久夫人便生下了明柔。

    只是他那夫人聪慧却体弱,产下明柔后便日渐坏了身子,再难生育。

    而在他被革职之后她却冒着和家人决裂的风险去向她父亲求情,求他宽恕这个不愿意支持自己父亲一派的女婿。

    他父亲大为不快,甚至劝她和离,说她这样的名门闺秀,世间男子都趋之若鹜,何须吊死在他江谨瑞一棵树上。

    她却说,他是这世上难求的君子,是国之栋梁、江山社稷之人才,这世上不会再有除她夫君外的男子能入她的眼。

    那日大雨磅礴,京城许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而她跪在雨里,在宋府外的大理石地上,整整跪了一夜。

    最终这也奏效了,宋大人爱女心切,于心不忍,不得已只得上京求情,最终尚书又回到了了原先的位子。

    而她却在这场雨后旧疾复发,病入膏肓。

    临死前她躺在尚书怀里,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宛若呓语道:“照顾好明柔…别再…别再争了,就当是为我。你要好好活着…娶个新人,不要让明柔没有母亲。”

    他泪流满面,心痛如刀割。

    往后几年,他如她所愿娶了小门小户的芷兰给明柔做母亲,可是芷兰软弱,虽对明柔视为己出,能力却难以让家中仆役信服。

    于是明柔不得不在十五岁的年纪,死了娘亲的三年后,挑起了治家的担子。

    而那时城中那些与他不对付的人又开始败坏明柔的名声。尚书深感有愧,便随她舞刀弄枪,只要她安康快乐。

    夫人死后,尚书深感心力衰竭,不愿再顾朝廷争斗之事,只一心处理国中事务。

    新君上位后,并没有苛责他当年的行为,只是明里暗里削弱了他的势力,加上他这些年勤勤恳恳地忠心为国,那偏爱文官的皇帝也没有再过多与他为难。于是他渐渐坐上了尚书的位子。

    上天似乎对他格外网开一面。

    如今,叛军策反,朝堂死伤无数,又唯独他苟活了下来。

    他依然想不通为什么独独把他放走,这些年的朝廷里似乎有不少事是他所不了解的。

    他站在风波外,仿若雾里看花,看不真切。

    另一边的云川城——

    明柔已经快一整天没看到李崇晦了,昨天回去后她便见他神色复杂地盯着自己看了好久,今天直接一整天躲在书房里没有现身。

    她觉得奇怪,却又无从问起。

    夜里,管家发觉王爷已经一整天不吃不喝,只是把自己关在屋里,心中十分忧虑。白天他也去问过,王爷却不理不睬,如今已经一整天了,他实在无法,只得去求府里的江小姐。

    那老管家满脸忧心地道:“江小姐,麻烦您啦。”

    江明柔忙答应了。

    她得了由头,便去了书房敲门。

    里面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于是她试着推了推门,发现并没有锁上,于是索性直接推门进去。

    甫一进门,她就被屋里浓烈的酒气熏到了,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她心中有些忐忑,但还是走了进去。

    屋内灯光昏暗,明灭的烛火处,她看到李崇晦鬼魅般地坐在案前。

    他半张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

    明柔越靠近他,便发觉酒气越重,直到走到他跟前,才发现,桌上摆着几口空了的酒坛,地上还有打翻的酒杯和酒坛的碎片。

    而此刻李崇晦脸色如常,面无表情地拿着空了的酒杯往嘴里倒,发觉里面没有酒,又拎起酒坛往口中灌。

    他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明柔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江明柔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坛,说道:“别喝了!”

    王爷仿佛没看见她似的,没有理会,摸索着去寻其他酒坛。

    明柔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他似乎醉的很厉害,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只是比往日冷漠不少,全然没了之前的笑模样,仿佛成了个木桩子。

    忽然,她看到他脸上亮晶晶地,眼里落下了两道清泪。

    面无表情的地,李崇晦垂着眼眸,望向手中的空坛子,无言地泪流满面。

    他呆愣着,仿佛陷入了某种漩涡,只有不停落泪才能纾解。

    明柔喃喃道:“小孩心气……抢了你的酒坛便要哭吗?

    嘴里这么说着,心却有如刀绞。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着他这副模样她也跟着难过,她发现这个看起来什么也不在意的家伙,竟然也可以脆弱到不堪一击。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她喃喃道。

    李崇晦陷入了一场梦魇。

    梦里他又回到了小时候。

    他看到大哥鄙夷地望着他,说他不知廉耻,二哥向他扔着石子。

    忽然父亲出现了,他急忙追上他,拉住他的袖子着急地问自己母亲在哪。

    那穿着明黄色蟒袍的男人却甩开了他的手,冷漠道:“你没有母亲。往后贵妃就是你的母亲。”

    他如遭雷击,喃喃自语道,怎么会呢,明明除夕她还给自己放了烟花,怎么会呢……

    他在梦里如何也想不通。

    忽然之间大雨倾盆,他看到地上渗出了血迹,他顺着血迹往前走,发现越往前便越多。

    忽然,他看到不远处,那个昨天还在给自己放烟花的医女倒在血泊中,眼睛睁的大大地,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而在她身旁,他看到父皇手里握着一柄长剑,木着脸看向地上的母亲,剑上的血水正被雨水冲刷着往地上淌。

    忽然,父亲看向了他。

    他心中一骇,掉头就跑。

    不知跑了多久,忽然画面一转,回到了皇宫被屠的那天。

    大殿空荡荡的,他看到大哥坐在皇位上,被一剑扎进了胸膛,而自己的手上,正拿着那把剑,和刚刚父亲手里的一模一样。

    此时他转过头,看到殿外走进来一个人,那人的身影站在光里面,他看不清。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拔出剑朝那个身影刺去,“噗嗤”一声,一阵血肉翻飞。

    他这才看清,那人居然是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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