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倚靠在床头,额上不停渗出冷汗,勉力开口道:“我并非刻意瞒你,当叶凛告诉我,香毒的成分中有一味三魄子,全天下仅漠凉有产,又只得蔚郡王府才能培育出来,我即严令他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扣在床边,里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的腕骨,掌心将素净的床单压得扯出几丝皱褶,在灯影下有几分似水的波纹。

    蔚楚凌不忍与他绕弯:“殿下,末将知你苦心。你在旻山寺遇伏一事,瞒不过圣上。不管厉晟是主动挑衅还是遭遇栽赃嫁祸,总归是有人在蓄意挑起战争,而此番又牵扯出你所中毒物的源头,将蔚郡王府架于火上,只怕是一个处心积虑的连环套。”

    “蔚郡王府位居边防要塞,兵强马壮,富甲一方,向来是抵挡雪突、厉晟南下入侵的不破防线。”裴越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五年前,褚关之战,你领兵击败雪突,却敌八百里,可堪典范,但边境尘氛未熄,雪突、厉晟仍妄图蚕食我朝领土,虎视狼眈,滋扰不断,如今两邦国力壮大,更意欲合盟,共啖我燕赤血肉。若然蔚郡王府因为误会,被迫同皇室操戈,祸起萧墙,必然招致社稷动荡,江山飘摇,届时外邦定会乘隙而入……”

    那眼神几乎要将蔚楚凌的心烫穿一个洞,她不由打断他:“殿下,你不必再说,臣都明白。干戈起而难弥……无论如何,你我需调查清楚,并从中斡旋。”

    裴越似是松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脸色苍白得透明。

    蔚楚凌拿起巾帕,动作有些生疏地替他擦掉额上的汗水:“这药丸能清除你身上的毒素,解毒的过程,这般痛得厉害吗?”

    裴越睁开眼,神色迷蒙,眸中氤氲着水雾,摇了摇头:“冷厄丸并不能清除毒素,我身上的毒一直未解。‘已无大碍,不过余毒未清,尚有些后遗症’是我对父皇编造的谎言。为了能骗过父皇,我只好先骗过身边人。”

    “你…为何如此?”蔚楚凌眉心紧皱,脸色发青。

    视线安静地投向她,裴越眸中闪过一丝愧疚,坦诚道:“一来,我中毒之事,太易被有心人利用,我不愿再横生枝节。二来,此毒复杂,解法艰险,我不愿徒惹他人烦忧。”

    他慢慢解释:“我并非只是简单中了香粉之毒。那夜我服下赤焰胭脂蛇的蛇胆以毒攻毒,焦琴焚月香便已经解了,现在盘踞在我身上的毒,是瑶琴棘。”

    “瑶琴棘?可殿下身上仍有焦琴焚月香的香气啊。”蔚楚凌奇道。

    “我身上的香气,是瑶琴棘吸取了焦琴焚月香的荣养后散发出来的。”裴越在床头的匣子中拿出一张泛黄的残页以及一页龙飞凤舞的手书,递给蔚楚凌,“这是古籍上有关瑶琴棘的记载,还有叶凛所作的详解。”

    蔚楚凌接过那两页纸仔细查看,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也就是说,瑶琴棘是一种千年不死不灭的奇植,它腐朽后会释出细微种子,随风漂浮,静待复活,但凡尘中一般没有适合它的生长环境,所以世间数百年也不会出现一株。可人为调配的焦琴焚月香,却是它绝佳的生长土壤……”

    “而我所中的焦琴焚月香,恰好混入了瑶琴棘的种子。”裴越接过她的话,苦笑了一下,“瑶琴棘种子吸取香中荣养,疾速苏醒复活,这时它本无需养分,也可逐渐生长为一株芳藤,却不巧被我吞服,所以只能在我胃中抽枝长大。”

    “成藤的瑶琴棘针刺发达,回卷盘旋,状似瑶琴,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锁心棘,因它一旦钻入人体,终必扎根于人的心脏处,直至吸干心头血,才会自动抽离。”捏紧纸页的手猛地垂落,蔚楚凌恍然大悟道,“殿下之所以不时腹痛咳血,便是它不断要刺破胃壁,往你的心脏钻。而每每此时,你身上的香味便会分外浓烈些……”

    她转头看向裴越,目光中满是忧虑和哀怜:“瑶琴棘是活的,难怪赤焰胭脂蛇的蛇胆能消解焦琴焚月香的毒性,却奈何不了它。”

    裴越点点头,见她神色紧张,遂出言抚慰道:“不要紧,冷厄丸能暂时抑制它的生长,虽然服下初时,瑶琴棘会不断扭动和冲撞,但之后便会受药效压制,逐渐止息,静静蜷缩在一处…”

    声音戛然而止。

    一只微凉的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指节收紧,虎口处的薄茧凸起贴着肌肤,犹如绣面上的一点寒梅。

    蔚梦安握住了他的手,眼眶通红。

    朦胧间,她的模样娇美柔和得仿佛只有十六七岁,透着一股纯挚忧伤的孩子气。

    可蔚梦安十六岁时,已是名扬四海的少年英豪,掠阵喋血且从容,千锤百炼尤铮铮……

    不安像一群黑色蝴蝶,急遽地笼罩在裴越心头。

    他默然半晌,语声低柔:“叶凛翻遍古籍,寻到了有关于瑶琴棘的记载,并确认我身中之毒即缘于此奇植,更研制出能抑制它生长的冷厄丸,阅览、诊断、研药之迅速,举世无匹。有他,实乃我之大幸,可见天无绝人之路……”

    “殿下,你知道你这个人哪点最可恶吗?”蔚楚凌旋即放开手,眼睛里隐隐闪着怒意。

    她冷声道:“每次你谈论自己的身体,都像在谈论一具无关紧要的躯壳,因为不容许身体在重要的时刻倒下,所以算准了时机才修复。你对属下尚且怜恤,为何却不怜恤自己?”

    裴越怔住。

    禅房灯火摇曳,窗外月光如水,缕缕明漪荡漾在蔚楚凌脸上,流光碎影,说不出的潋滟、幽邃和柔软。

    片刻之后,他对上她的目光,眉宇间泛着郑重和诚恳之色,轻轻徐徐道:“在东宫时,我每日寅时去上书房读书,晴时,坐在步辇上,总能看见天边的月亮。那时我总会想,月亮下的百姓,五更天也陆续起身忙碌了,不知他们有没有我这样的闲暇,能静静望一会儿月亮,望月时,是悲愁垂涕,还是眉目舒朗。我自觉天下在肩,勤习文学武事、治国策论,以我之力,追我所愿,愿时和岁丰,山河无恙,烟火寻常。可是,等到我真正参政,才发现一切没有那么简单。天灾人祸,积弊沉疴,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一子都不能闲落,每一步都要谋定而后动。父皇派我前来赈灾,我初度关山,以为自己已经疾如闪电,到了才知晓,原来自己注定来迟……我并非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只是自觉对身体尚能掌控,不愿停下来而已。”

    裴越语气平淡,蔚楚凌的心却像被灌入了一池子心酸的秋水,那秋水不知不觉溢到眼眶,被她眨了两眼,化作星点消逝。

    她深吸了一口气:“殿下,彻底解毒的办法,到底是什么?若有用得着臣的地方,臣自当肝脑涂地。”

    裴越正欲开口,身体猛然颤动了一下,躬腰向床外呕出一大口血来。以发带轻挽起的墨发,如丝般滑落了半身,他一手撑着床沿,一手紧捂着腹部,眉间终于露出痛苦难耐的神色。

    “殿下!”蔚楚凌起得太急,带翻禅凳,锦靴和衣摆顿时沾染上更多飞溅的血色,她却浑然不觉。

    “无妨的。”裴越唇犹带血,语声艰涩,“……半个时辰后,瑶琴棘就会安分下来,且能至少维持七日。药瓶中还剩有叶凛暂时炼制成的六颗冷厄丸,这代表,七七四十九日之内,只要药丸不断,瑶琴棘的毒性就不会蔓延,我亦不会有性命之危。若冷厄丸可以持续炼得,那么,我或许可以坚持到赈灾结束之后……”

    语未竟,他顿住,唇抿成一条直线,冷汗涔涔而下。

    蔚楚凌简直无奈:“殿下,你还记得那张‘三日必亡’的字符吗?”

    话虽如此,她终是不忍见他痛得可怜,于是道句“得罪”,利落地坐上床沿,将他几乎要紧攥成拳的五指掰开,而后掌心紧贴着那个位置,缓缓渡入真气。

    裴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炽热盛大的真气,被人游刃有余地控制着,化作涓涓暖流,轻柔地包裹着他鲜血淋漓的伤处,如坚韧的铠甲,替他抵住了棘刺的疯狂扭动和撞击。

    他缓过来,低咳两声:“多谢你,梦安。”

    视线交缠,蔚楚凌没有说话,天地寂静,月色朦胧。

    裴越移开目光:“若是我没有猜错,那张字符上赤裸裸的恫吓,是要故意令我惊慌失措,立即离开旻山寺,去同近卫军汇合,但我偏要留在这里,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看清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原来陛下是要以身作饵,引蛇出洞,瓮中捉鳖。”蔚楚凌狡黠道。

    裴越轻笑:“承君吉言。”

    感到手下的肌肉不再紧绷,蔚楚凌停止渡送真气,站起身来:“其实关于僧侣协助治灾之事,末将亦有一点建言。”

    她躬身揖了揖:“我朝女子深受世俗礼教规束,严守男女之大防,但民间女医稀少,女子若有隐秘之症,问药多有不便。殿下何不也请尼姑庵的比丘尼,下山帮帮各位受灾的娘子呢?”

    裴越定定看她,眸中光芒闪烁:“梦安心系百姓,我自愧弗如。”

    “马上不知马下苦,饱汉不知饿汉饥。”蔚楚凌避开他那灿若晨星的眸光,踱步往窗边而去,“在这俗世,你我皆出身不凡,被父辈寄予厚望,连名字都饱含野心,我叫‘凌’、你叫‘越’,仿佛此生不但注定居于人上,更能超越父辈,名垂青史。我自幼锦衣玉食长大,纵然练功辛苦,兵法难研,可天下人争得头破血流的名师和绝学,我每每唾手可得。若不是去过军营,上过战场,我不会真正了解何谓世态炎凉……祸乱时期,老弱妇孺,总是最受忽视和折磨,我想要面面俱到,却常常有心无力……”

    她忽然哽住,转过身来,却见裴越已经沉沉睡去,不禁哑然失笑,心知这人被瑶琴棘折腾得狠了,长篇大论与她解释以后,心神已然松动,疼痛一去,精力便再难为继。

    轻轻拭去他身上的血迹和汗水,蔚楚凌有如梦呓般道:“殿下,请你,一定要做一个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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