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庄园,居中有竹,碧碧翠翠。

    竹下一位黑衣人正在煮茶,天光透过云罅洒落下来,穿过竹叶,照得那茶汤犹如琥珀般璀璨。段衡之走进庭院时,那人正用修长的手指执起茶碗,将那碗中的茶汤一饮而尽。

    “军中禁酒,你竟肯改喝茶,真是难得。”段衡之冷肃的面色柔和了几分,透着一股“孺子可教”的欣慰,却在走近看清黑衣人模样时,大吃一惊,“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明明你昨夜一直窝在马车,然后就宿在房间了,怎么还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死样子,活像出了趟远门还厮杀了一番似的。”

    叶凛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他仰头笑着,阳光洒落他的脸庞,可他眼底幽深冷寂,好似一潭死水,使得嘴角那抹戏谑的笑容都阴邪得很。

    “段统领,如果你是来对叶某说教的,那么好走不送。”

    这人身上裹着上好的银纹黑缎,那银纹在日下浅浅流光,却也盖不住他周身冷硬凶戾的气质。段衡之知晓他的性情,不欲与他争辩,遂直入正题:“风字营甲队伙三的一名兵丁连同他负责喂养的一匹马一同失踪了,卯时点兵时才发现的,而赈灾钱粮无缺,我直觉这可能与昨夜太子殿下遇刺一事有关。”

    “直觉?”叶凛的眼神似一片薄刃向段衡之卷了过来,仿佛要将他头上的青丝刷刷剃个干净,“驴的脑子都比你的聪明,你思考过的都不一定对,如何就敢说直觉了。”

    一把邪火直冲上天灵盖,但段衡之磨了磨牙,忍了。

    叶凛这才有些意外,耐住几分性子问道:“可告知殿下了?”

    “已遣秀字营甲队驻扎在旻山脚下,及令孟校尉向殿下报告此事。”

    又被叶凛的眼刀刮了刮,段衡之忍不住跳脚道:“我实在担心殿下的安危,你说我违抗命令也好,打草惊蛇也罢,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殿下身陷险境。”

    “嗯?我说你了吗?”叶凛眼底露出一点促狭又恶劣的笑意,“你此举虽不算太笨,可也未免保守。太子殿下最是心软,但宫中那位就不一样了,该听谁的,你纵使再缺心眼,也该知道吧。”

    段衡之被踩中痛脚,火冒三丈。

    他本是皇帝亲卫,后任太子近卫军统领,作为一颗监察太子的棋子,被陛下明晃晃地摆在棋盘上。一仆二主带来的撕裂感令段衡之不适,尤其当他心中的天平开始慢慢向太子倾斜,便更加煎熬。

    这层隐痛好比指甲边缘的倒刺,要撕也只能自己撕。叶凛却不管不顾,偏要令他难堪。

    “你不气我难道会死吗?”段衡之拂袖而去,没走几步,又气冲冲地折返回来,“殿下说你心中郁结,无处发泄,让我少跟你计较。可叶凛,你前半生那些凄惨遭遇,不是我段衡之造成的!我段衡之不欠你!你天天摆出这么一副刻薄的嘴脸,那是在糟蹋你自己!你用你那绝顶聪明的脑袋好好想清楚吧!”

    语罢,那人大步流星地走出庭院,再不回头。

    叶凛一动不动地坐了半晌。

    他闭上眼睛,感受阳光在眼皮上跳动,心中却凉薄难当。犹如被人以寒刀在心脏处捅了一下,初时只觉冰凉,慢慢地,痛意泛上来,连成一片,之后头晕恶心,迷茫恐惧,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一滴清露滴落下来,将他猛然惊醒。

    他摸了摸眼角,瞧见自己指尖上的一抹湿意,不禁大笑不止,直笑得胸腔震动,全身乱颤。

    人间非秋坟,我却为恶鬼。恨血埋千里,仇尽焚此身。

    糟蹋自己?我这样的人,谈何糟蹋?真叫人笑掉大牙。

    .

    清晨,蔚楚凌掀起帷幔一角,见床榻上的裴越眉目舒展,睡颜安宁。

    她微微笑了笑,轻手轻脚地出门,吹响一小段悠扬悦耳的口哨,唤来了手持鹰隼的十九。

    那鹰隼矫健可爱,蔚楚凌顺手摸了摸它头顶的羽毛,见它双目灵动透亮,不由得又多摸了两把。一人一隼相处得十分和谐。

    十九在一旁看得吃味,天知道他训练这只鹰隼花了多少心血,可它对他却从来没有这样讨巧卖乖过,想不到区区一只飞禽也如此会看人下菜碟。

    “这次不用它。”蔚楚凌收回抚摸鹰隼的手指,将折叠成小条的信纸递给十九,低声道,“绝密情报,送至蔚郡王府,只可由父王一人查看。你亲自护送,切不可让密信落入他人之手。”

    十九当即凛了神情,拿出一支精致的玄铁筒,又以一把小巧的钥匙打开,当着蔚楚凌的面将信纸塞了进去:“将军请放心,这是府上从四海机括堂定制的信筒,世上只有两把钥匙能打开。除了属下手上的这把,另一把由郡王随身携带。信筒上还有毁灭信纸的机关,万一属下遭人截杀,自会按下机关,将信销毁。”

    说罢他将钥匙双手呈上:“十九定不辱使命。”

    “很好。”

    倏地,蔚楚凌右手如电,将钥匙滑入袖中,同时左手抽出长鞭,挥向眼前突然闪现的黑影。

    那黑影翻身落下,原来是惊蛰。

    “惊蛰,你这是要阻拦本将军送家书?”

    “殿下昨夜遇刺,蔚将军此时送信回漠凉,惊蛰认为不妥。”

    蔚楚凌一窒,眉心微皱,眸中翻涌起疑虑担忧之色,心中隐隐后悔起来。

    惊蛰说得没错,在这个敏感时刻送机密信件,实非明智之举。纵然事态对蔚郡王府不利,她身为蔚家人绝无知而不报的道理,但她分明可以做得更隐蔽些。若有人存心计较……

    正在这时,禅房的门扉打开,一道戛玉敲冰的声音响起:“只是寻常家书,涉及些族中秘辛罢了。书信我已看过,蔚将军但送无妨。”

    这是太子殿下为她一力担保了,蔚楚凌心中五味杂陈。

    蔚郡王府向太子投毒的罪名几乎摘不清,一着不慎,蔚氏全族难保,她若只是被动地寄望于裴越不发难,未免太过天真愚蠢,必须及早通知父王,戒严漠凉全境,做好战争准备。

    送信是必然的,但她却存了试探裴越态度的心思,为了自己心底的那一点笃定而孤注一掷,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惊蛰不知内情,面色苍白,屈膝跪了下来。

    因为仓促起身,裴越将一头墨发以玉簪简单盘起,只在里衣外披了一件外裳,使他原本清冷脱俗的气质多了几分柔和随性,初升的太阳透过禅院中那棵古银杏树的树冠,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他的五官更加深邃俊美,宛如神祗。

    他踏着银杏落叶,步步行至惊蛰面前,而后弯腰拾了一片叶,对惊蛰说:“起来。”

    惊蛰听命起身,裴越将银杏叶递给他道:“这些银杏叶,到了秋天,一夜之间,便会全部离枝......离枝的银杏叶会干枯腐朽,而银杏树会长出新叶,但无论新生还是枯萎,万物自有定数,一念放下,万般自由。惊蛰,你已木秀于林,而再非依附树木生存的叶子。来年春天,你便投身军营,去建功立业吧,孤相信,以你的资质,一定很快就能独当一面。”

    惊蛰的表情逐渐僵硬。他慢慢抬眸,眼底升腾起震惊又凄然的情绪:“殿下,您要赶属下走吗?”

    “不是。” 裴越眸中闪动着温泽,“你是孤的影子,不该擅自现于人前,可你接连两次都乱了分寸,这证明你已不再适合潜伏于暗处。既然锋芒难掩,不若走到光明处,与孤同行。”

    所有的委屈不甘在这一刻全然崩塌,惊蛰跪下深深叩首。

    太子殿下与他,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而殿下希望他跳脱黑暗、生出羽翼,这背后的信重、爱护和抬举,分量有多重,他比谁都明白。

    “属下定不负殿下深恩。”再抬头,他已是满目赤红。

    蔚楚凌望着惊蛰挺直的背影,唇角牵起一抹冷笑。太子殿下的恩惠果然不好拿,他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试探着往她的军营里塞人了。

    “惊蛰,你既好心提醒我,我亦礼尚往来。从戎之路,非艰难曲折可以形容。我上过许多次战场,战事一起,狼烟如云,将士们随令而动,勇猛地冲杀,突然地倒下,时间一长,见多了战场上的惨状,心中紧张、压抑、暴戾,难以排解,许多人会因此丧失人性,沦为杀戮机器,更有一些败军之将,失了军心,便任由手底下的兵屠城发泄,以达到重新收拢他们的目的。战争的残酷,不止是赤地千里、马革裹尸、刀折矢尽、白骨露野,更是那一座座家中失去壮丁的茅屋、一片片从生机勃勃到荒芜苍凉的农田。杜荀鹤便有一首诗描述山中寡妇的艰难:‘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她唇边笑意随着齿间言语消逝,眼神逐渐深重锐利,有如寒铁,“惊蛰,战功是经一战又一战立起来的,还望你,为兵,莫失人性,为将,爱惜人民。”

    惊蛰转身跪过来,与她对视,待她语毕后深深一拜:“多谢蔚将军提点,惊蛰铭记在心。惊蛰生于燕赤,自小无父无母,得燕赤储君救助,长留殿下身侧为其暗刃,岂容燕赤江山被他人染指。惊蛰生是燕赤人,死是燕赤鬼,若有捐躯报国的机会,必视死如归,唯此而已。”

    “好,我欣赏你的坦诚。我虽厌恶战争,但战争总是难以避免。你须谨记自己今日所言。”蔚楚凌粲然一笑“愿君负立苍山为旌旗,与月相见青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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