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兆惠如期启程前往金川。

    行囊是明月着手收拾的,而看着明月对着单子让底下的人准备东西,兆惠不由得微笑起来。

    “笑什么呀?”她故意没好气道,“不满意自己收拾去。”

    兆惠摇摇头,对她这种嚣张行径不做评价:“看到你替我收拾东西,真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真实而温暖的感觉了。

    明月听了他的话,不知是不以为意,还是想歪了,微微红着脸嗔了他一眼,又接着去做她的事了。

    ……

    “要不还是小夫人心思灵巧,来金川的行囊竟是打点得妥妥当当的,样样齐备呢。”出门在外,常年就得临时肩负起照顾兆惠的责任,“金川苦寒,她备下的衣服却很是暖和呢。”

    想到明月,兆惠也不禁眉目柔和了不少,对常年的称呼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行了,别磨叽了,一会儿随我下军营看看。”

    “军营?”常年小心翼翼道,“可是,爷,您不是督办粮运的么?”

    插手军务,这是不是……

    “张广泗、讷亲相继被革职查办,如今金川群龙无首,正适合在私下加意查访。”兆惠眸光闪烁,“当然,那些个将军怎么带兵,那都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而后勤粮运,只有到各处走走看看,才能真正看出账本里的门道。”

    只要仔细一想就能明白:张广泗、讷亲再不济,那也是朝廷重臣、能员干吏,小小金川,竟有如此实力,能让两位重臣在此折戟沉沙?

    连换两任主帅,耗时一年劳师无功,这足以说明,金川局势诡谲,并非他们在京城见到的如此简单。而有些问题,是自下而上的,确乎不是一个讷亲和一个张广泗或换或杀,就能解决的。

    至于督办粮运,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位置亦可轻可重,虽然不在前线,可前线都指着后勤运作,后勤也能接触到前线的不同基层部队。

    “不过,听说大学士将要启程,想来不日就能抵达金川。”常年乐呵呵道,“说不定大学士一来,这里就不会乱哄哄的了。”

    傅恒此次经略金川军务,皇帝为他准备的阵仗可谓声势浩大,就是兆惠自己远在金川,也有所耳闻。

    声势越大,皇帝对傅恒的期待也越大,傅恒的压力也越大。

    兆惠又想了想,摇头失笑:也是,就皇帝对傅恒的看重,想来此次傅恒经略金川,总能顺利结束战事的,轮不到他来担心。

    十一月的金川,高原上寒风裹着碎砂,吹得人脸上生疼。

    “小兄弟,这么多粮食,都是往哈军门那边送的吗?”

    “是啊,怎么着,你也是被派过来运粮的?”催促着后勤士兵运粮的小吏嘴里还叼了根草,乜了兆惠一眼。

    兆惠一身普通书吏打扮,和常年随着一道运粮队伍向哈攀龙军营出发,看着并不扎眼:事实上,他二十年前刚入仕时也是一身书吏打扮,现在看着也毫不奇怪。

    他依旧平和地笑着:“我原先是在四川那儿待着的。前几个月,金川来了位督办粮运的兆大人,大手一挥,把我调到金川运粮了。”

    兆惠又感叹道:“年纪大了,很多事儿都糊涂了啊。”

    小吏“嘻”了一声:“老前辈,那你可真是不走运,居然被派到了哈军门这儿。”

    兆惠故作诧异:“嗯?……噢,小兄弟可是说的先前哈军门被降职查办的事?可是他后来不是洗清冤屈了吗?”

    小吏哈哈笑道:“老前辈,您可是在后方一直待着,不熟悉前线情况?难怪那位新来的兆大人要把您派出来了。这前线的规矩,您是一窍不通啊。”

    “我不过腐儒一个,请小师傅不吝赐教了。”兆惠拱了拱手,态度谦和,又随手塞了一个银角子给小吏,“金川苦寒,小师傅回头打点酒,祛祛寒。”

    小吏颇为惊讶,没想到这么一个中年书吏倒这么敢舍下脸来:“嗐,那我就实话实说了,这哈军门确实好,在前线打仗又肯为皇上出力卖命,上下没有不服的——只有一点不好。”

    “哪里不好?”兆惠好奇道。

    “那哈军门为官清廉,等闲人从他手里抠不出好处。”小吏道,“要是他当初肯跟张广泗他们送点好处,也不至于闹到皇上那里,对簿公堂。”

    “为官清廉不是挺好的吗?”两个人坐在骡车上,一晃一晃地往前。

    “清廉?哼,跟着哈军门的家丁,出生入死的机会不少,不过,军饷这块就吃不到咯。”

    兆惠:“这又是什么道理?”

    “老哥你果然是常年在大后方,不晓得前线的弯弯绕。”小吏笑道,“不说这里的这些军门吧,就是各省派兵,也是有讲究的。像那些领兵过来的将军,人家远道来支援,打个胜仗,倒也能赚个军功回去,可他们身边的家丁呢?”

    兆惠沉吟道:“家丁们未必都能上战场……”

    人和人之间是不大相同的。别说是那些将军了,就是兆惠到金川督办粮运,也得带上常年这些个亲信家丁,一是左右护卫,二是照顾起居。而这群家丁,也不是人人都能上战场的。

    不能上战场的,自然没有所谓的军功,然而好歹主仆一场,又是到了战场的,自然也不能让人空手而归,左右军中兵丁这么多,几个家人吃个空饷,又不冒领军功,混在其他士兵的名册里,管后勤粮运的人也看不出来。

    “那这又和我们这些书吏有什么关系?”想明白了的兆惠又问。

    “上面的人看不出来,不代表我们这些底下的书吏不清楚啊。那些人自觉理亏,对我们这些小吏也客气三分,还会给些甜头,毕竟我们瞒下来也行,捅出去,也吃不了挂落……”

    兆惠虽然人生前四十年从未出过京城,但之前六部轮岗的经历,让他积攒了不少基层的管理经验。

    可现在,他觉得这点经验远远不够。

    “不过呢,这都是各省派兵时偷偷做的,每个省各领一些,家丁人也不算多,花些心思,账面上也容易平,就看不出什么了。”小吏说道。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兆惠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

    事实上,军中捞油水的地方很多。如果是挂个名,领点钱粮,看着不多,问题也不大。这点小动作,看似也合乎法理人情,来都来了,顺手多拿点东西,怎么了?

    然而,关键是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有一就有二,当所有过来支援的将领都这么做,一时的冗兵靡费不过其一,二是长此以往,岂不是每调兵一次,就有一部分冗余,如若放任不管,后期会不会军纪混乱、军备渐弛?而当砍掉这些冗余后,那些没了这部分好处的将领,会不会心生怨怼?

    户部侍郎的差事,兆惠是六月兼管的,人是八月到金川的,然而,这并不代表兆惠只是在户部挂个名,他在京城对户部的事有过了解,也清楚国库的情况:除了眼下的金川,日后还不知道会对哪儿用兵,次次都如此,国库多少银子够这么个花法?于情于理,这都是不可接受的。

    高原的寒风依旧呼呼刮着,吹得兆惠脸上生疼,但他如今已经顾不上脸上的疼痛了。

    账本数目不少,兆惠想起他拉上几个属下一起核算账本的场景。初看确实没什么问题,各方面也对得上……

    金川的局势,也不知到底怎么蹚成如今这滩浑水的。

    满是沙砾的官道上,一队士兵慢吞吞地和他们反向而行。

    起初兆惠还心生警惕,但见到这队人马从带头人到普通小兵,虽然都是清军打扮,手持己方武器,可无不懒懒散散、长吁短叹的,看着战斗力实在低下。比起他们是不是莎罗奔方面的间谍,还是担心他们前线将士的战斗力更为要紧。

    “刚刚走过的那队人马,你可看得出来这是哪位军门麾下的?”待这队人马走远后,兆惠这才询问小吏。

    “说实话,我也看不出来。”小吏难得摇头道,“前线的士卒这样多病庸碌的又不在少数,他们身上也没有明显的标志。”

    “不在少数?”兆惠捕捉到了重点。

    小吏点头:“不然这金川怎么换了两个主帅都打不赢?说到底不就是底下的人不想打嘛,驴不想拉磨,你就是把它往死里打,也无济于事啊。”

    小吏的话不一定全面,但确实有参考的价值,兆惠一时沉吟不语。

    “小兄弟,我看你年纪轻轻,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呢?”他问道。

    小吏笑道:“我哪里真能懂这么多弯弯绕绕?只不过是跟着先前的老前辈看多了听多了,‘人在前线,就得放机灵点’,这是他说的。”

    兆惠若有所思,默默地点了点头。

    “哈军门的军营快到了,得去对账咯。”

    军营的大门渐渐近了,小吏吹了声口哨,跳下骡车,将兆惠从自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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