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惠笔直地跪在老夫人面前:“是儿子不孝,处理不好内宅之事,让额娘忧心了。”

    “……你若真觉得她是小屿,倒也罢了,我瞧着确实活脱脱就是个小屿在世。”老夫人道,“从前小屿在时,也不见你三不五时这么折腾她的,万一又把她折腾得身体和从前一样不好,我看你上哪哭去!”

    虽然兆惠从堂兄那里过继了札兰芬,有人承继香火,但老夫人身为母亲,自然还是希望兆惠能有个亲生的孩子。

    明月非常合适。她年轻漂亮,身体也好,又是深得兆惠喜欢的小屿,生产一事,想来也不会像当初一样困难。

    知子莫若母,老夫人深知兆惠的性子:他从小到大都这样,认定一件事,便是不择手段,也要做到。

    这并不是死板迂腐,相反,他做事灵活有条理,头脑清醒无比。兆惠很清楚怎么样做,才能把利益最大化,也因此,他认定一件事,就会不择手段把事情做完。

    所以,明月被他看中后,老夫人就知道,明月早晚都得是儿子的人。

    然而感情上的事,岂是他步步紧逼、画地为牢就能让明月屈从的?若是她当初这么容易屈服了,也就不会被儿子从盛京带回京城了。

    “你们俩的事,我一个老婆子不必多说,你心中有数。”老夫人继续说,“你若真想得到她,只有一点你切记,她性子刚烈,岂会容你步步紧逼?”

    兆惠垂眸,脑海中交替闪过的,却是明月痛苦的病容,和韶屿临终时的平和。

    一个将死之人,为什么会比一个病人还快乐呢?

    ——再对明月步步紧逼,只怕她真的要走从前的老路。

    “额娘教诲,儿子省得了。”兆惠恭敬道,“儿子回头会和明月好好过日子的。”

    老夫人摇头:“你还是先让她回心转意吧!”

    兆惠再次回到后座房时,明月才刚醒不久。

    夜雨在一边柔声哄她:“姑娘,该喝药了。”

    明月像是想到了什么,难得开心地笑了笑,低声说了句什么,眉目间少了几分他这几日惯见的阴郁。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兆惠刚趁着和缓的气氛说了两句,就见明月的唇角立刻耷拉下来,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兆惠:“……”

    还生着气呢。

    他坐到明月身边,示意夜雨退下。

    明月伸手要推他,因着生病,声音也没有气势,软绵绵的:“你走开、走开……”

    明月实在想不明白。如果她就是韶屿,而兆惠也一直不曾变过,那为什么他前后反差那么大?明明从前,他也是个温润谦和的少年郎,而不是现在这个心黑手狠的兆大人。

    “我可以走,你别着凉了。”兆惠轻而易举地捉住她的手,又给塞回被窝去,“来,喝药吧。”

    说着,便端起药碗,要给明月喂药。

    身体是自己的,明月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跟兆惠闹起来,她还指望着自己早点好起来,早日脱身呢。她伸出手:“我自己喝。”

    兆惠目光愈发柔和:从以前到现在,韶屿都不爱让人喂她喝药。

    “咕噜咕噜”地将汤药一饮而尽,明月接过他适时递上来的蜜饯,含在口中。与很多人相反,明月并不排斥中药,相反,她喜欢中药的甘苦气息。

    她含混问:“你来做什么?”

    语气十分不善。

    “我来看看你如何了。”他爱怜地摸了摸明月的额头:没烧起来,很好。

    “托您的福,没死成~”她开口便是夹枪带棒的。

    对于明月的话,他不过置之一笑:“不许这么咒自个儿。乖乖喝药,病好了,你想去哪我都不拦着你。”

    明月眼前一亮,随后又狐疑地看着他:“不会是说在府上哪都能去吧?”

    说了和没说又有什么区别!

    兆惠万不能料到自己如今在明月这里的信用值无限趋近于零,他无奈道:“北京城,还是北京城外的地方,你想去哪,我陪你去。”

    “那和被关在府上有什么区别!”明月愤怒道。他兆惠每天除了工作,哪有什么私人时间能陪她出去!

    “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他又慢慢黏了上来。

    “我已经快二十了!又不是小朋友!”明月很不满。

    “那你想去哪?”兆惠换了个问题。

    明月一时陷入沉思:“我想去……”

    “我想去看苍山洱海,想去看大漠孤烟,我还想去看江南烟雨……”

    仿佛有另一个人替她在说话,明月不由自主地说了好几个地方。

    这是明月的心愿,也是韶屿的心愿。

    兆惠唯有歉然道:“抱歉。”

    如果是从前他还未入仕的时候,韶屿想去哪,兆惠肯定会陪着去。只可惜,彼时他没有觉察到韶屿的心思。而现在,他也去不了了。

    “准噶尔或许有你想看的大漠孤烟。可惜自乾隆十年起,他们萧墙祸起,倾轧不断。与远不远无关,就是我带着你,也不敢轻入其境。”兆惠同她解释道。

    明月听了,也并不失望。

    因为在听着兆惠解释时,她蓦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天下虽大,她又何处为家呢?

    她可以在外头漂泊一年,两年,甚至十年,可如果漂泊一辈子呢?这样的后果,是她能够承担的吗?虽然嘴上说着孤身漂泊很自由,但看到小寒的家人偷偷来见她,明月暗地也是会羡慕的。

    前世的果毅公府是回不去了,父母早逝,盛京或是岭南,于她也没有任何牵绊。

    如此想着,明月的身躯也在微微发颤。

    “怎么了?”察觉到明月的不对劲,兆惠立刻将她圈进怀中。

    “没有,没有……”说着没有,可连声音都在颤。

    他连忙轻轻拍着明月的背,安抚她:“好好好,你想去哪都行,多带几个人再出门,好不好?”

    明月沉默了很久,才道:“我没有家了……”

    原来是在想这个。

    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兆惠已经习惯了她的思维跳跃,很自然地接口道:“这儿就是你的家。”

    明月淡然反问:“把我关起来的家?”

    “那你想去哪?”

    “……”

    不知道。

    从她的表情,兆惠解读出这三个字。

    闹到最后,明月都有些茫然了:她一开始是为什么闹来着?

    哦,因为他把自己当替身,自己以为他是鬼。

    那现在什么情况?

    ……自己好像才是鬼。

    很好。

    那还跑什么,开摆吧。

    把逻辑理了一遍的明月生无可恋地要往床上倒,却被兆惠拦着,慢慢地躺了下来。

    现在,明月已经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自己就是韶屿的事实,对于兆惠而言,确实算是好事一桩。

    “好好休养,不要想太多了。”他亲了亲一下子就蔫了的明月的额头,宽慰道。

    “你跟我这个鬼在一起,不会害怕吗?”明月随口问。

    兆惠戳了戳她的脸:“哪有鬼会生病的?”

    明月:“……”

    她真是古往今来,最不合格的鬼了。

    她立刻沮丧起来。

    自己这个鬼,不仅会生病,还会被人抓起来关着……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

    兆惠失笑道:“还真把自己当成鬼了。”

    “不是鬼,那我是什么呀?”明月扁扁嘴。

    兆惠望着她,认真道:“你是我的妻子。”

    不管前世今生,你都是、也只能是我的妻子。

    明月一怔。

    兆惠的目光愈发温柔,明月靠在他身边,眼神却有些慌乱。

    她不自觉地想躲开:“……我,我想到了!”

    “你想到什么了?”他问。

    “我可以去江南,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开个书社,每天去河边钓鱼,钓完鱼卖点钱,然后去听听评弹……”明月一下子陷入了无限遐想。

    “这下又不想着没有家了?”兆惠挑眉。

    “……我可以用双手创造一个新家。”她义正言辞,“再说了,我一开始来京城,不也是孤苦无依吗?”

    “你还有我。”兆惠捧着她的脸,又亲了亲。

    明月一想也是:当初如果她只是个和夜雨她们一样的平平无奇小婢女,在府上的日子未必能有多好过。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早在盛京见过了。

    “或许……”明月眨巴眨巴眼,“我还有一个办法。”

    兆惠有些好笑道:“什么法子?”他倒要看看,他的韶屿还想怎么翻出他的手掌心。

    明月转了转眼珠子:“你有在江南为官的朋友吧?”

    想起还有个好友雅尔哈善在江苏的兆惠:“……”

    他难得有些不自在:“没有。”

    “我看未必吧?”明月紧紧跟着他的眼神,不容他有丝毫躲闪,“明明前一阵儿我还听说,远在江苏的雅大人派人给府上送节礼了。”

    兆惠:“……你想做什么?”

    明月琢磨了一下:“我去跟果毅公府的人说,我是他们的表姑娘,现在我被困于生死之间,给我三千两银子,帮我转世!”

    兆惠:“……”

    “……那你找雅尔哈善干什么?”他的语气带着几分隐忍。

    “雅大人被外放到江南,那想必在当地有些人脉。你给他写封信,让他照顾照顾我,有他在,我打着他的旗号,在当地应该能过得不错。”明月连退路也一并想好了。

    兆惠:“……”

    兆惠有些不确定地问:“……那我呢?”

    “你自然是——”明月笑道,“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呐。”

    兆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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