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马车已经套好,该出发了。”梁府上,婢女玥儿跑回寝屋招呼。

    “好,这就来了。”屋内木雕屏风后,一及笄少女款款走来。她身着兰召色曲裾深衣,领口、袖口、前襟、裾处均有椒房色缂丝云雷纹。头上梳着垂云髻,以镶嵌着朱砂的银制梳栉为发饰,胸前是珊瑚珠串的组玉佩。

    这少女便是叔乐,两年过去,她已生得婀娜娉婷,一双眉眼如柳叶,半含秋水,清丽灵动;桃腮明媚,温婉甜美;花瓣唇饱满丰盈且长得大,与那高挺的鼻梁、圆润的鼻尖相配,为整张脸添了几分大气华贵之态。

    今日,她要随梁昭去一趟靡山。

    两年前魏家那场变故,让叔乐发愿,一定要出人头地。她听闻谋圣张子在靡山下办学馆,她以为上战伐谋,便求梁昭让自己去拜师。

    梁昭本不愿,但故人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他想,叔乐虽是女孩,可若是悉心调教,让她知深浅,明事理,日后在这乱世之中,就算不能同男子一般有所作为,至少也能明哲保身。

    *

    孟秋已至,申国靡山花繁果香,天气爽朗。叔乐带着玥儿,跟随梁昭,以及几名随从,一路打听,找到了张子的学馆。

    学馆看上去有点寒酸,屋子的外墙、院子和屋顶,都有修补过的痕迹,像是废弃的农舍重新修葺过。

    兵荒马乱的年岁,百姓今天逃到这,明天逃到那,无以为家。或许张子四处游历,途经这里,看这几间农舍还算结实,便休整一番,安顿下来。

    学馆有个院子,院里还种着一些菜苗、果树,养了鸡鸭。一名侍者正在院里喂鸡,见梁昭一行人来了,赶紧上前相迎。询问得知来客的目的,又匆匆进了屋子。

    不一会,张子出来了,是一位老者,髭须花白,面色红润。随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众多学生。那些学生见老师有客,便各自散去。

    “这是小女叔乐。”梁昭与张子互礼后,向他介绍叔乐。两年前叔乐被接到梁府,梁昭夫妇便收她做义女,此后一直以父女、母女相称。

    一阵寒暄后,张子与梁昭进入房舍内详谈,叔乐和玥儿在院里等待。

    那院子里栽着两棵桃树,桃子已经成熟,个个饱满诱人。玥儿见了,雀跃地指着桃树给她看。叔乐上前,看那桃树结果,都在上端的树枝上,摘不着。

    “喂——姑娘,要不要帮忙啊?”一个男声从耳侧传来。

    叔乐循声望去,看见几个学生聚在院墙外,一见她转身,半躲不躲地嬉闹着。

    学馆来了这么一个华贵美貌的少女,谁不爱看几眼。

    “怎么都聚在这,干什么呢?”一个身穿褐衣,身形颀长的男子刚走到那伙弟子旁,不明就里地被挤到前排。

    这人名叫管艺,虽出身布衣,却天资过人,四年前上靡山拜张子为师,颇得张子青睐,一身学问几乎倾囊相授。

    管艺顺着众人的目光,也朝着院内看了一眼,眼神正与叔乐对上。桃树下的叔乐如一汪泛着波光的清泉,任谁看了不是一幅画。

    只是,大司马家的女儿,不是他能欣赏的画。

    管艺赶紧抽身出来,想躲开这个地方,又不知何去何从,在院墙外来回踱了一圈。那半高院墙可挡不住他的局促,他的慌张,都被叔乐看在眼里。

    叔乐觉得这个男弟子很是有趣,虽说一身褐衣,但天生俊俏。他一双桃花卧蚕含情目,落尾眉儒雅温柔。由于此人时常抿嘴,那薄唇好似一叶覆舟,有悲悯之相,幸被眉眼间的柔情融化,让那覆舟薄唇好似有了浅浅的笑意。

    “公子!”叔乐唤他,“叔乐有个问题不解,公子可答否?”

    管艺被叫住,愣了一下,旋即走进院子,躬身向叔乐行礼,“姑娘请问。”

    “我看这树上桃子结得好,可为什么不摘?”叔乐随口一问,其实她只是想离近点看看他。

    “摘了。低处的摘了一些,高处的便留着,总有鸟雀啄食。”管艺垂目,不敢看叔乐。

    “这是为何?人栽了树,便是求树上的桃,鸟雀自有别处觅食。”

    “圣人云,万物并育而不相害,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鸟者,天地之灵,亦生亦死,亦食亦饮,与万物无间。吾当尊重万物之平等,共享天地之恩泽。”

    管艺说这话间,不知何时看向了叔乐,眼神也不再回避。叔乐笑了起来,她看着管艺。人之高洁正气,也不过如此罢。

    “如此,这鸟雀岂不是要经常来啊。”她开起了玩笑。

    “是啊,这鸟雀快成我们的师兄弟了。”气氛逐渐轻松活络,管艺也陪着叔乐一起笑。

    此时,叔乐突然收起笑容,向管艺走进一步,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说,张子都收鸟儿为徒,那会不会收我呢?”

    叔乐和梁昭此行,都明白拜师之事不一定能成,但她还是期待。而且见过管艺后,就更期待了。

    管艺犹豫了。“这个,我,不知道。”叔乐突然靠近,让他有点紧张。

    “那若是换作你,你会收我这个徒弟吗?”叔乐的身体又稍稍探向管艺,她等待他给出一个动听的答案。

    咚、咚……此处无泉,管艺却从左胸内听见石子入泉的声音。他眼神慌乱,不知道说什么好。

    恰在这时,张子和梁昭从屋里走了出来。

    “老夫惭愧,实在是有个女子在,诸多不便,请大人体谅。”张子送别梁昭,这次拜会也要结束了。

    叔乐期待的神色转而黯淡。她跟在梁昭身后离开,走出院子还不忘回眸再看一眼管艺,似乎他能给她一点安慰。

    回去后,梁昭想着再寻别的老师到府上教导,也省得叔乐在山上吃苦。可叔乐天天想着管艺说的那几句话。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说得真好。能教出管艺这样的学生,想必张子定是个良师。

    良师难遇,叔乐要再去拜师。

    *

    几日后,叔乐带着玥儿又去了靡山,这次没有梁昭。张子还是一贯的口风,不方便收女徒弟。而且说这话时,都没有请叔乐进学馆的院子。

    隔着半高院墙,叔乐看见那日的桃树,树上停着几只山雀。

    “我看那几只山雀总来啄桃,张子是否感觉不便,要不我命人帮您把那些鸟儿雀儿的都轰走?”她话锋一转,闲聊了起来。

    “这可不成,若是连个山雀都容不了,又怎能容天下?我这学堂还教什么谋定天下之策啊?”

    张子仁慈,不想叔乐话中给他下套。

    “先生容得山雀,却容不得女子?”她要看看张子怎么回答。

    张子从容道,“并非容不得,只是我这教的都是谋定天下之道,男子可学,女子不可学。”

    “为何?”叔乐听这话,有点不高兴了。前几日刚听管艺说什么“万物平等”“共享天地之恩泽”,怎么一到女子这里,什么道,什么法,都变了?

    张子轻叹了一口气,又和蔼地笑了。他请叔乐进院里小坐,让弟子倒了茶。

    “孩子,老夫之意,并非女子不可学,只是学了有什么用呢?人呐,有时候糊里糊涂过完一生,倒也无憾。越是心明眼亮之人,越是有诸多烦恼。你说你一个女娃,学了文韬武略,你能做官吗?既做不了官,一身才学在身,无用武之地,你又怎会甘心?”

    “当然有用!”叔乐急切地反驳。

    “何用?”

    叔乐想起自己屋内屏风上的大鼎,以及鼎上振翅的凤鸟。这几年,多少个日日夜夜,那个屏风就在那,是她不可言说的心事。

    思来想去,叔乐还是将自己为救父亲,徒劳奔走的经过说了出来。讲着讲着,潸然泪下。

    张子听罢,也陷入沉默。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心中空有恨意,却不知道该恨谁。

    她该恨姬铎,可魏广先斩杀了姬铎的父亲;她该恨梁昭,可梁昭视她如己出;她该恨申王,可若非申王征兵打仗,魏广一辈子只能是个农夫,她也享不了今天的荣华富贵。

    此恨无解。

    放不下的恨意可以是一把利剑,刺破这乱世的暗夜。但此剑成不成气候,还得看叔乐自己。

    “孩子,若你不是女子,老夫定会收你为徒。”张子长长叹了口气,还是拒绝了她。

    叔乐神色黯淡地离开学馆,玥儿唤她上车回府,可她只想一个人待着,于是走到学馆东边一草亭,在那站着发呆。

    恰在这时,有人来了。“姑娘,今日你又找先生了?”

    叔乐转身,看见是管艺,心情倒是好了点。“嗯。”

    “怎样?他肯收你为徒了?”管艺关切地问。

    叔乐摇摇头,垂下双眼,又恢复黯淡的神色。

    “没关系,先生是热心肠,即便是不收你为徒,若是你遇到什么难事,找他请教,他也会指点一二的。”管艺见叔乐不高兴,赶紧安慰。

    “这还不够。先生是谋圣,须得当了他的弟子,才能被人高看一眼。”

    叔乐既要张子之学识,也要张子之名。这事还真不好办。

    张子若是有别的考量,不愿收女徒弟,管艺也不便干预。但他以为,世间学问,关乎天下,那天下人皆可学,不分男女。因此,他见不得叔乐这样沮丧。

    为了让叔乐高兴一点,管艺陪她在附近散步。

    “我父亲生前是个铜匠,他给好多贵族世家铸过镇墓铜器。你知道那些大世族陪葬要多少东西吗?够老百姓吃喝一辈子都不止。”

    管艺讲起自己家的事,本想帮助叔乐转移注意力,又觉得自己讲得很无聊。叔乐这身份,肯定比他知道的多。

    见眼前的少女不吭声,他又硬着头皮说:“我想,日后我死了,才不要那么多陪葬器物。”

    这句话倒是引起了叔乐的好奇,“为什么?”

    “我一褐衣,有人埋就不错了,还要什么陪葬。”管艺打趣,又一本正经道,“若是日后我封侯拜相,也不要陪葬。”

    “这又是为何?”

    “这一世我若能功成名就,死后到了地府,照样能搏出一番天地。”管艺虽腼腆,但挡不住意气风发。

    叔乐看着管艺,心中云雾散去。过几日,她还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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