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你一生中见过最美丽的人。

    长发如瀑,肌肤胜雪,她回眸望你,眼瞳如玉石通透浅红,发丝如银线细弱微闪。

    她命不久矣,虚弱而绝色。

    “朝奈……”她似乎很累,轻轻吸着气,唇色显现出病弱的苍白,因你而蠕动着。

    “……朝奈?”她叫你的名字,指尖空茫的伸递到你眼前。

    濒死之际,她仿佛连视力都失去了。

    你握住她的手,垂眸望向她。

    “朝奈。”她说着,落下一滴泪。

    美人垂泪,多美的景色啊。

    “要活下去。”她断断续续地,声音喑哑地说,混着气声和异样的沙沙声响,像被割破喉管后垂死挣扎的叮嘱,“你一定要活下去。”

    她紧握着你的手显露出种回光返照般惊人的气力,浅红如浸泡染料中玉石的眼瞳忽而迸发出可怖而执拗的光,伴随一颗颗滴下的泪珠,连声音都近乎声嘶力竭的放大了。

    “——绝不能像我一样,”她不住喘息,神色哪怕狰狞也似美人蹙眉,倒显有几分精神,“也绝不能像妈妈——”

    她呜咽着抱住你的手,眉眼中终于溢散几缕放弃挣扎的灰败绝望,“你要活下来,只有你,朝奈,我们的宝贝朝奈……像个普通人一样。”

    你看着她的眼睛,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好冷。

    这就是病人的手吗?当年握住妈妈的手时,她也和你心情相似吗?那时站在病房角落的你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好。”你感受着濒死亲人冰冷的体温,轻声细语地说,“我听你的,姐姐。”

    你看见她饱含泪水的眼似悲似喜的弯了弯,苍白湿润的唇张开,却只发出风箱排气的声音,雪色肌肤渐渐失了血色,唇角却费力勾起一个笑。

    你看着她微动的唇。

    启唇,牙齿松开,出气。

    お。

    舌尖抵住上颚。

    や。

    牙齿轻轻相撞。

    す。

    上下唇张合。

    み。

    「晚安。」

    机器蓦地发出震动的一线嗡鸣,那声音实在刺耳,使你的眼神都恍惚了。

    可你还是不懂。

    为什么会是晚安呢。

    不远处有匆忙慌乱的跑动声,你充耳未闻,视线定定地凝在她湿润而停止动作的,微微上扬的唇,伸手轻轻合上她的眼。

    属于她的诅咒结束了。

    身体如机械般被推来推去,你方才

    松开她的手,便被谁一把扯开,而后是乌泱泱涌进来的一大片白衣人,簇拥着将她推离。

    他们中似乎有人对你说了什么,你听不太清,耳中固执残留那些一线切割的嗡鸣,摇摇晃晃走出门,定睛望着他们匆匆离去,视线最终如无法再拉长半分的绳索,自那双被拖入拐角、消失的惨白的玉足上崩断。

    奇怪,为什么要说晚安呢?

    你倚着外墙怔怔思索,腿因蹲了太久发麻,便自然而然倚着墙滑落下去。

    属于她的诅咒结束了。

    或许正因如此,死亡对她来说是种解脱,所以才要用「晚安」这样的词语吧。

    可你还是不明白。

    她丢下你了吗?还是只是暂时沉睡,不久之后就会回来找你呢?为什么一面不允许你死去,一面却自己自顾自以死亡为解脱呢?

    你的姐姐已经病了很久了。

    从什么时候起呢…好像,就是母亲死掉的那天吧?

    起初只是出现白发。

    没有落发,没有痛苦,只是某天早上醒来时,头顶忽然出现几根白发——这样平常的征兆而已。

    「怎么会这样,是因为最近太累了吗……?」这样说着,若无其事的揪下一根白发,仅此而已。

    紧随而来的是视力下降。

    原本深黑色的眼瞳渐渐褪色,蒙上浅色的翳,原本只认为是社畜熬多了夜的后遗症,直到某日下楼梯竟看不清层级,险些跌落下去,才意识到问题之大。

    「哎呀呀,这可不行,希望能早点结束……」也只是苦笑着,躺在外科病房抚摸你的头,「不能工作的话,我该怎么照顾你啊,朝奈……」

    她不知道吗?真的不知道吗?母亲当时,也是从这样的开端起,逐渐卧病在床啊。

    再之后,形式便急转直下。

    白发错落长出,不出半月便焕发出金属般银光,身体机能像被这美丽的馈赠吸收,虚弱得甚至难以维系正常运动,视力减弱到几近失明,后来望着谁时,眼中除却空无一物的温柔,便只剩镜子般的倒影。

    分明刚入院时还想着出去继续工作,到最后却只能拿着公司的补偿金继续治病,将金钱全部投入无底洞般的诅咒。

    「怎么会这样…」偶尔早到时,你一语不发站在姐姐身侧,总会听见以为你并未到来、她痛苦的自语声,「绝不能死掉,我绝不能……朝奈,我的朝奈……」

    为什么,为了你,就不能死掉呢?

    为什么一遍又一遍重复要你活下来呢?

    不明白,理解不了。

    周围的嘈杂如方才的嗡鸣声般听不出信息,你出了好一会儿神,忽然被格外巨大的嘈杂声音唤醒。

    “喂,醒醒,你没事吧?”

    男性的声音,似乎年纪不大,他在问谁?

    你抬起头,对上粉发少年清澈的瞳孔。

    是个穿着红色帽衫卫衣的同龄人。

    感觉很开朗。

    称不上壮硕的普通人的身材,却好像隐隐蕴着爆发力,但并不让人感到害怕…是会给人安全感的人吧。

    你盯着他慢了半拍,才想起他问你的话。

    “没事。”你低声说,视线方才望见他伸出的手掌。

    ……是要你扶着起来吗。

    并没有到站不起来的地步,所以没有必要。

    但也不好拒绝吧,毕竟是好意。

    你又迟滞的思考了一会儿——他的手仍安静的放在那里,无声而坚定,对于萍水相逢的人来说,是不是太善良了些呢?——望着那只手,终于轻轻搭上去。

    很温暖,很有力气,指节的位置很大。

    和姐姐完全不一样。

    颜色也很健康。

    “哈哈,没事就好,看你坐在这里很久了,我以为你站不起来了呢。”他爽朗地笑起来,一把将你提起来。

    视线终于不再无休止的停滞,你勉强站起来,看向他的脸。

    虽然在笑,眼睛里又好像有别的情感。

    怜悯吗,并不是,但是很相似。

    是能够互相理解的人的眼神。

    “……谢谢。”你垂下眼睛说,手指不自觉的蜷缩一下。

    “啊,这样的话就……”他发出有些不知所措的声音,一只手仍然牵着你——没反应过来吗?还是觉得你应该被搀扶?——另一只手则慌张的搜寻起衣袋,半晌翻出一张皱巴巴不知道用没用过的纸。

    他大概在想要不要递给你,表情纠结。

    “要把这个,借给我吗?”你接过他的善心,擦了擦不知何时出现的,将整张脸都打湿的泪痕,无意识笑了一下。

    “谢谢,总之…谢谢。”你对他说,将指尖从他手中抽离。

    一下子就,变凉了。

    尽管是平常早已习惯的温度,可骤一接触温暖,又不得已放弃之后,这份冰冷好像也自发升级了,让人甚至难以忍受。

    你不自觉又哭了起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姐姐留下了很多钱,她的公司想必也会赔偿很多钱,你也有自己居住的房子,生活应该没有问题,分明没什么问题的。

    这几年,一直以来都是你来照顾姐姐,说到独立生活,本应该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是以后要怎么办呢。

    应该是摆脱包袱的心情才对,一般而言都是这样吧?虽然爱着重病的亲人,可也将他们当做沉重的包袱,哪怕知道是羞耻的,得知死讯时,多少也会感到轻松。

    可是,不照顾姐姐,你以后又能做什么呢?

    你断断续续地哭着,生生将少年递给你的纸浸成拧的出水的状态,词不成句呢喃着「谢谢」,跌跌撞撞地离开。

    天还没暗,春日的树发出清新的气息,你闻到花香。

    以往这个时间都在照顾姐姐。

    聊天,削苹果,看电视,直到该回家的时间,一直在一起。所谓该回家的时间,也是天色暗下的时候了。

    每当要离开的时候,姐姐总会忧心忡忡地说,「晚上会有坏人的,朝奈,快回去吧。」

    她说女孩子独自在外很危险。

    没什么的,姐姐,有坏人也没关系,我想和你多相处一段时间。

    那个时候应该这样说的。

    如果能多相处一段时间就好了。

    已经实在走不动路。

    腿还是有点不舒服,你寻了处公共座椅坐下,没在意旁边的人,捂着脸俯身,缓缓蜷缩下去。

    纸巾湿哒哒的攥在手心,早已失去该有的作用,手指却还是惯性般收紧,不愿舍弃。

    就这样坐一会儿吧。

    坐到该回家的时间。

    希望不要遇到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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