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岐永和元年,冬至,阴雷阵阵,天凝地闭。

    燕云七州以北,一片枯萎的麦田,马车碾过残雪与烂泥,在广阔的原野上夺命奔袭。

    “驾!驾!!”

    拉车的只有一匹马,马夫挥鞭,发狠抽打着马臀,可怜的马儿皮肉崩开,雪白的皮骨上留下道道刺目血迹。

    “快要追上了,再快!再快一点!!”马车中,中年男子连声催促。

    “老爷,不成了。”车夫回头,双眼大睁如铜铃,“这……这是匹母马,已跑了整整一天一夜,口里开始吐白沫了!”

    姚鹤掀起帘子,急速往后瞥了一眼,十余骑黑衣蒙面刺客,执刀剑纵马疾驰,马蹄跺地声声惊心。拦下他们的马车只是时间问题。

    帘帷落下,姚鹤皱眉看向马车内缩着的一位中年美妇人,她的钗环随着车厢的颠簸剧烈摇晃,怀里搂着个十岁左右的秀气男孩,另一只手还贴心护着个躺在座椅上的五岁女孩,免得她在马车疾驰的颠簸中摔下。因为喝了一点蒙汗药的缘故,女孩正睡得香甜。

    瑟瑟发抖的妇人用希冀的目光看向他,又在男人凌厉的眼神中低下了头。

    姚鹤原任陇西节度使,年关回烨都述职,预备留都,官拜吏部侍郎。此人出生陇西大族,书香世家,官运一路亨通,且仅仅年过不惑,前程似锦。

    他先一步从关外出发,轻装简行,只带上宠爱的女儿和几个仆人,在路过燕云七城时,遇上一对锦衣华服的母子被刺客追杀,便是此刻马车中的妇人与十岁的男孩。

    姚鹤见母子两个仓皇逃命,着实可怜,当即胸中侠气大发,仗义相救。让他们躲进他和女儿的马车中。却低估了敌人的侦查能力,不幸被眼尖的刺客发现,一路狂追不休。他手下仆从和侍女,除了现下驾车的车夫之外,皆被一刀斩杀,魂断于两千里入京途中。

    姚鹤看着从陇西带过来的下人一个个惨死刀下,便开始懊悔自己的救人之举实属托大。非是他不愿相救,只是若因救人搭上自己和女儿的命,着实不值当。

    他是个前途无限的高官,却不是圣人。

    姚鹤凝视着车座上闭眼熟睡的女孩儿,嘴里还吮吸着娇嫩的拇指,疲惫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温情,很快便被不忍与懊恼代替。

    “尔等究竟是何人?”

    妇人畏畏缩缩看了他一眼,恐惧与连续三天逃命的疲乏让她的声音低沉喑哑:“奴家乃是烨都商贾人家妾室,这伙人贪图我夫钱财,杀人夺财,一路穷追不舍,竟然还要羞辱奴家,幸得大官人相救,若能逃出生天,奴家定以全数家财献上……”

    姚鹤仔细打量着妇人头上发髻,一身脏污却看得出用料华丽异常的衣袍,还有为了隐藏身份藏在袖中的官制凤形短钗。即便是夺路逃命的途中,女子依旧谈吐清晰,克制守礼,正说明她的家世教养不俗。姚鹤浓密的眉毛深深蹙起来,目光扫向妇人怀中的男孩。

    那男孩大睁着双眸,昂起头,不经意间与姚鹤对视一眼。总角稚童,生死攸关之际竟然故作镇定,生生压下了满腹惶恐,只有腿脚微微颤抖。眉目五官十分俊秀,两眼炯炯有神,潜藏着说不出的王者之气。

    见姚鹤打量起自己的儿子,妇人忙掏出纱绢假装擦拭男孩脸上的泥渍,实则是刻意遮掩男孩的面容。

    “求贵人救救我们母子,来日必有重谢!”

    姚鹤沉默不言,面容逐渐变得为难。这女人不再年轻,但生得极美,身段高挑很有韵味,只可惜眼下姚鹤很难再怜香惜玉。

    因为她并没有说实话。

    新登基的永和帝本是九皇子,数月前先帝病重时突然下旨废原太子,立九皇子为太子,原太子幽禁清轩殿。太子党羽尽数伏诛,空出的官位自然需要人来填补,这也是姚鹤被拔擢进京的原因。

    永和帝到底是以矫诏欺瞒天下,还是顺应天命承袭正统,或许这马车上的女人正是知情者。

    眼下姚鹤丝毫没有兴趣探索,他是外臣,一向对党同伐异之事敬而远之。他要辅佐的是皇位上的那个,至于皇位上究竟是谁,不是他能置喙的。更何况,眼下追兵将至,连活命都成了问题。

    “老爷!”前头传来一声惨呼,车夫从马车上跌落下去,重重坠到地上抽搐了几下,两眼上翻只见眼白,胸口正中,斜插着一只弩箭。

    马车失控,左右摇摆不定,姚鹤跌跌撞撞冲至车舆前室,以足尖勾起马缰,猛然向后一扯,掌心勒得血淋淋的才勉强控住了马。马儿后臀处的千百道鞭痕刺伤了双目,他才明白过来,这匹马已是强弩之末。

    “驾!”后头,沉重密集的马蹄声敲打地面,如蛆附骨,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良心。

    打头的一名刺客已经与他齐头并进,姚鹤咬碎一口牙,高呼一声“吁——”,马蹄狠狠摩擦地面,急停在茫茫原野之中。

    七八名壮年刺客将马车包围,十几只马蹄不安地在泥洼中移动着,刺客们好整以暇。

    姚鹤闭了闭眼,瞬息间决断已落。他甩了僵绳,冲进马车,抄起那名妇人的胳膊拖下车厢。

    妇人钗环散乱,面如死灰,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竟果决地松开手,将原本紧抱在怀中的儿子猛地往后一推,摔在马车上。

    “母后……”男孩身线细弱,眼神开始浮现极度惊惶。

    “嘘……殷儿别出来,千万别出来。”

    “对不住了,非我心狠不救你,我总得先保全我和家人的性命。”姚鹤将女子拖下马车后,转头又从马车里揪出了那个男孩,甩到了女子身边。

    “母后……”男孩手脚并用爬到女子身边往她怀里钻,女子重重搂过他,死死地抱着,似乎想将孩子重新塞回母体来保护他。母子二人木然地发着抖。

    电闪雷鸣,雨滴砸落无人旷野,溅起泥水,打在那对母子身上。

    一圈刺客像恶狼瞧见了生肉,双眼闪烁精光。纷纷提刀打马向前,露出得意的狞笑。

    他们骑的马,没有统一的官府烙印,手里提的陌刀,并非京中官制,而是江湖人士常用的,这是伙收钱买命的歹徒。

    姚鹤满头冷汗,双手握拳直颤,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压下满腹的耻辱与不甘,不断在心里劝自己:他已经仁至义尽,是天不放过这对母子,既然早晚都要死,为何要搭上自己,更何况他还有女儿,七儿才五岁啊!

    对,他是为了自己的女儿。

    姚鹤环顾四周,冲刺客们抱了抱拳,虽难以启齿,只得咬牙朗声道:“诸位好汉,在下乃初入京师的一介外官,与这对母子萍水相逢,并不知他们是为何人,姓甚名谁,贸然相救实属多管闲事。现将二人交给诸位,也请不要为难,放我离去,他日必以万金相赠!”

    一位疤面刺客发出嘲讽的嘘声,打马上前,挥舞陌刀,从妇人胸口一剑穿心。

    轰隆——

    “啊……啊……啊啊啊……”电闪雷鸣中,倾盆大雨砸落,掩埋男孩的嘶吼,男孩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胸口血液疯狂喷溅,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洒了他一脸。

    “活……下去……”倒地前,妇人嗫嚅,想再摸一摸男孩的脸颊,然而纤弱的胳膊在没能抬起来。

    大雨滂沱,道旁野草被打得凌乱不堪。

    许是人已在掌控中,这伙刺客并不心急,由得那男孩嚎啕了一阵,欣赏幼兽丧命前最后的挣扎。

    这时,姚鹤听见了女孩软糯的呼唤:“爹爹……”

    姚鹤猝然回望马车,这一声让他肝胆俱裂。

    马车前窗站着一个女孩,粉嫩的小手轻轻揉着眼睛,头脑还有点懵。水灵灵的眼睛打量起雨幕中伫立的一圈黑衣恶鬼,他们正围着一对母子,自己的父亲立于一旁似置身之外,她很难弄清楚眼前到底在发生什么。

    不能让刺客伤害女儿,姚鹤的厉声:“七儿,你出来干什么,快回马车里去!?”

    几个刺客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名狞笑着,抄起陌刀纵马往女孩后颈处劈去。

    姚鹤大吼一声,猛冲而上。他虽不善武艺,好在身长八尺,体魄强健,硬是用身体将那名刺客连人带马撞歪了,砸在马车壁上。刺客一时不慎,从马上摔落。

    姚鹤趁乱蹬上刺客的马,一胳膊夹起呆站在马车上的女孩,那女孩儿“呀”地惊呼出声,头朝下倒挂在亲爹的肘腋之下,细细的小辫子甩动着拖到了泥里。姚鹤管不了这么多了,用腿狂夹马腹,马儿吃痛,希咴咴一声冲了出去。

    刺客们对视几眼,领头的点了几人,说了个“追”,三名刺客纵马追踪姚鹤而去。

    他们本就没打算放过他。

    今日见到他们和这对天潢贵胄母子的人,都得死!

    旷野之中,仅余下一架残破的马车,马车前女人的尸体,和状若痴傻的男孩。

    他小小的身子贴着泥泞冰冷的土地,眼睛大睁着,视野里是一片天旋地转,万事万物皆在眼前颠倒,他甚至感知不到冷暖,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而自己、还有倒地的女人,到底哪个是死,哪个是活?

    雨声嘈杂,在刀刃上迸溅。刺客眼里迸射出冷光,用袖子揩了揩陌刀。举起刀把预备挥落,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刺客喉头一梗,身体陡然僵住。

    众刺客大惊,他们这名同伴的咽喉处,竟然有一根硕大的箭尖无声刺出。

    刺客的脸扭曲了几下,动了动唇,便有鲜血泼洒而出。来不及挥出最后一刀,便瞪直了双眼,从马上直直倒进泥洼里。

    “有敌袭!是骑兵!”

    “快快快,先把这凤子龙孙解决了!”

    “啊!!!”

    嗖嗖嗖,无数箭矢刺穿雨幕,箭雨漫天落下,一半刺客人仰马翻。

    “保护少主!”在原野尽头,出现一袭暗红色武袍,那人迎着猎猎风雨,疯狂挥舞马鞭,率领一伙彪悍的小队奇袭而来。

    刺客群大乱,几个敢于上前杀死那少年的皆被一箭送上西天,堪称神箭手。

    男孩眼瞳中,尽是刀光剑影、血肉飞溅,马儿的嘶鸣声和刺客的嚎叫声,宛若来自地狱的呐喊,令人浑身战栗。

    暴雨中双方混战,仅仅半盏茶功夫,刺客便从围攻者成了被围的对象,未几,尘埃落定,血泊扩大,麦田里又多了十几具尸体。

    身着暗红色武袍之人,打马越过众武者,来到男孩面前,声音粗噶而坚定。

    “你姓宋,名无忌。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素乌门少主。”

    少年紧紧抱着自己的母后,他的喉咙里再挤不出干涩的嘶吼,他坐在泥洼里,魂都被抽干的模样。

    “眼下祸患已解,却不可久留此地。逝者已矣,还请少主速速随我回宗门。”

    回应他的是无边的雨声。

    许久之后,他抹去母亲嘴边鲜血,抬起手,触摸着阴寒的雨水,潮湿的空气。

    “不急,”少年抬眸,眼瞳里唯剩阴狠暴戾,他似乎在一刹那间长大了。抬手向某个方向一指,“那里,还走了个漏网之鱼,带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把他们带回来,生死不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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