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落青在府中休养了两日,这日傍晚,长史柳涉春却突然前来告假。

    “二月初六是奴婢母亲的寿辰,奴婢想告假一日为母亲过寿。”

    杨落青这才恍然大悟,不知不觉竟已到二月初六了。

    柳涉春的母亲针线灵巧,曾在府中专为幼时的她做各类衣物,因为聪慧机敏被杨落青的母亲收为贴身侍女,这些年来她母女二人尽心尽力,可算得劳苦功高。

    因此告假之事杨落青自然无有不允。

    “既如此,你便归家三日,另从我私库中拨取百金,库中玉坠、玉壶、点翠玉簪等金银玉器任你选几件姑姑喜欢的带去,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二月初六正值朝会,我不能前去贺寿,有劳你代我向姑姑致歉。”

    柳涉春千恩万谢地叩首退下,杨落青却靠几趺坐,陷入了沉思。

    她记得前世二月初六时柳涉春也曾来告假,谁知在朝会当天,柳涉春在章台街被孟氏一党的纨绔子弟借酒撒疯强行掳走。

    杨落青下朝之后方知此事,直接夺了阶前武士的佩刀一路纵马狂奔,一刀劈开了孟氏的门墙,闯入孟府砸毁玉器珍宝不计其数,甚至一马拦在孟府门前,刀指孟献大骂“齄奴老贼!若不交人将尔等斩于马下,明日去殿前与尔等偿命!”云云……

    虽然最终如愿救出柳涉春,却也被孟党在廷前狠狠攻讦一番,最后迫于孟氏的压力,她这四年军功因此一笔勾销。

    她倒是并不后悔救了柳涉春,只恼于行事不慎让孟氏钻了空子,如今又赶上这事,算算二月初六距今倒还有几日……

    杨落青忽然间计上心头。

    与其等孟氏出招,倒不如她先去章台街找找他们的晦气。

    掸掸衣襟,她站起身来正要着人备马,门外却咋咋呼呼地响起一道女声。

    “将军!将军!我今日休沐回来了!”

    推门而入的正是窦娉勐。

    杨落青也在执金吾待过不少时日,心中一算就知道窦娉勐胡说:“你不是回京那日才休沐,怎么今日又休?”

    谁知窦娉勐得意地一扬头:“执金吾那帮人才被西和军操练了两天就哭爹喊娘的,今日点卯十有九不到,执金吾令就让我等休沐一日。”

    杨落青没想到如今执金吾竟已是这样一群酒囊饭袋,难怪楚良牧迫不及待地让西和军收编他们。

    她心中暗道,若是如今的执金吾对上当初孟氏的精兵良将,只怕就连她也难以力挽狂澜……

    窦娉勐挠了挠头,笑笑凑了上来。

    “将军,我今日能否在府中用膳?”

    杨落青意外地瞧了她一眼。

    “今日不去陪阿姊用膳?”

    窦娉勐的生父虽然去世多年,但是母亲仍在,当年投奔窦氏后窦公曾将她病重的母亲梁姜接入司空府调养身体,如今已然大好了。

    窦娉勐一向孝顺,常年念叨母亲身体不好,好不容易休沐,怎么不回府陪伴母亲?

    听得杨落青这话,窦娉勐瞬间垂头丧气地往席上一坐。

    “我午时去了,母亲一心让我说门亲事,我顶撞了几句母亲便恼了我……”

    杨落青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窦娉勐如今年方十五,正是洛京贵女们议亲的佳龄,难怪阿姊操心此事。

    看她满脸懊恼,杨落青有心逗她:“既如此,你就不便与我一道用膳了。”

    窦娉勐顿时委屈地抬起头:“为何?”

    杨落青笑道:“我今日要去章台街走动走动,你既要议亲,可不便前去。”

    窦娉勐并不知章台街是什么所在,但一心只想跟在杨落青身边,站起来拽着她的手臂不放:“将军将军,你带娉儿一道去吧!姨母,好姨母……”

    这丫头一贯是无事将军有事姨母的主儿,杨落青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章台街乃是勾栏院落所在,如此你也要一道前往?”

    窦娉勐被这一句话说得小脸通红,呐呐道:“将军去,我也去……”

    杨落青坐到榻上,又拍拍一旁示意窦娉勐坐下:“如此姨母要先考考你,你道阿姊为何与你议亲?”

    窦娉勐不情不愿地坐下,垂下头扯了扯自己禅衣的袖口。

    “我都听柳姐姐说了,将军在朝会上被孟太后说什么女子不能封王赐郡,母亲大抵也是这样想的,想早早把我嫁出去……”

    杨落青少见她没精打采的样子,伸手在她头顶轻轻压了压:“阿姊要是这样想,当初为何送你去军中?”

    “你根基尚浅,如今正是鲜花着锦之时,阿姊想为你寻一门好亲事,日后孟氏若是对你下手,有夫家在至少能护佑一二。”

    窦娉勐闻言立刻不服地瞪大了眼睛。

    “哪个要他护佑?”

    “我在千万人的战阵中也能杀进杀出,生死之间全凭一口宝刀过活,如今难道还需要一个手无寸铁的男人来保护我?”

    “我不要!”

    窦娉勐正是少年气盛之时,眼里盛有灼灼热意,自有一副傲骨。

    正是千金万邑好求,赤子之心难得。

    杨落青心中暗道,何苦教她去想那些勾心斗角的腌臜事。

    “罢了,过几日我去与阿姊说。”

    窦娉勐本就是来将军府想求杨落青帮她讲情,却不曾想还没开口将军已然应下,心中喜不自胜。

    “多谢将军!”

    “我这便去与将军牵马!”

    窦娉勐欢欢喜喜地跟着杨落青打马到章台,一路上都还笑容满面,可等到了章台街,一路脂粉香气围上她时,这才后知后觉地臊了起来。

    她还从来没去过勾栏院呢……

    自从十二岁跟着将军出征,她便夙兴夜寐研读兵书,学习排兵布阵,将士们换班休整时她在巡营瞭哨,士兵们去寻欢作乐时她在与各司马校尉督点军务。

    不是没人给她送过男伎,战火之下不论男女,只要她位高权重自有人万般巴结,只是她从未有过那些心思。

    没想到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竟然还是和将军一起来的……

    窦娉勐骑着的马打了个响鼻,引得杨落青回头看她,促狭地笑道。

    “怎么,打算鸣金收兵了?”

    窦娉勐耳朵都红得滴血:“将军,咱们去勾栏院……作何呀?”

    杨落青挑了挑眉:“自然是……”

    “探听消息!”

    窦娉勐脸上的红晕还未消退,茫然地抬起头,却听到杨落青说道:“风月之地消息最是灵通,我久不回京,自然要了解一下京城中局势如何。”

    “如此……”

    窦娉勐小声应了一句,不知是失落还是尴尬地低下了头。

    杨落青心中闷笑一声,也不解释,勒住缰绳抬头一看。

    正到了银屏曲曲,凤枕双双,赛阆苑和鸣凤凰,比瑶池交颈鸳鸯之地——

    天香坊!

    洛京城首屈一指的勾栏院!

    二人甩镫离鞍下了马,立刻有两个衣衫轻薄,身披素白纱衣的少年迎了上来。

    “奴等见过贵女!”

    少年娇娇下拜,腰若约素,盈盈在握。

    “二位贵女是来听琴、品茶还是赏舞?”

    天香坊乃是一等一的勾栏,往来皆是官宦子弟,不比那些门口甩帕掷花的院落,全凭雅名揽客。

    “与我二人寻个清净处饮酒。”

    少年见杨落青衣着贵重,腰间还挂着虎型玉佩,便知道这位贵女身份不凡,必是将门之后,急忙将人引上二楼。

    窦娉勐跟在杨落青身后左瞧右看,却发现这天香坊贵气逼人,庭院中有流觞曲水,丝竹之声不绝,博山炉中升起袅袅白烟,不似她想象的瓦舍勾栏,倒更像是达官显贵的府邸。

    这姨甥二人甫一进门就引起不少人窃窃私语。

    三楼的天字包厢中有奴仆跪坐侍茶,抬眼看见这二人顿时浑身一颤,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公子,将军来了。”

    原本垂眸品茶的人猛地抬起头,杯中的茶水溅在手背上立刻烫出点点红痕。

    “公子!”

    一旁的奴仆惊呼一声,那人却丝毫不顾手背的痛楚,惯于带笑的眼眸略带冷意,死死地盯着一身常服的杨落青。

    见她对引路的少年微微一笑,他眼中妒火更甚:“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

    天香坊中熏着雅致的兰泽香,窦娉勐一路而来都没见到她想象之中的荒唐景象,也没有人上来拉拉扯扯,倒是教她长舒了一口气。

    她捧着桌上的酒杯喜滋滋地抿了一口:“好酒!”

    “将军,这里酒不错,咱们打一壶回去喝吧!”

    看见窦娉勐亮晶晶的眼神,杨落青扶额一笑:“随你。”

    窦娉勐摸摸钱袋,低声问道:“这酒多少钱一壶?”

    杨落青看了一眼桌上精美别致的酒樽,随口道:“二十金。”

    “二十金?!”

    窦娉勐眼睛都直了:“这得买多少粮草!”

    杨落青摩挲着酒杯上的花纹:“无妨,陛下赏的。”

    她此次凯旋虽然官职还未提拔,但是金银玉器楚良牧可送了不少入府,杨落青让柳涉春先提出一半去与西和军战死的将士立碑以便家人祭拜,剩下的钱暂归将军府库中。

    闲来无事,杨落青顺便招了几个软语温言的男伎伺候。

    窦娉勐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如坐针毡般僵硬地饮下了男伎送来的酒。

    “将……将军!”

    窦娉勐凑到杨落青的耳边小声问道:“不是说来探听消息,怎么……怎么还招伎?”

    杨落青好笑地瞧了她一眼,明明这丫头听见她说不为招伎而来时还失望得很,此时却又在纤腰玉臂中不知该如何自处。

    “怎么,二者不可兼得?”

    她本就有心让窦娉勐见见漂亮男人,没想到这丫头自己跟来了。

    前世窦娉勐也曾为情所苦,甚至曾和她闹过别扭。

    杨落青不知道她今生是否还会对那个男人心动,但她希望至少窦娉勐不是因为从来没见过什么男人才被那人的花言巧语哄骗。

    杨落青这厢房中有莺莺燕燕鱼贯而入,透过半开的窗棂可见有少年轻摇玉臂向她献酒,还有一人伏在她膝前朱唇轻启娇滴滴唤了声“贵女”,其间种种隐隐约约能叫三楼之人看得清楚。

    房间里弥漫开一股冰冷压抑的气息,伺候他的奴仆忍不住浑身颤抖地跪倒在地:“公子息怒……”

    “贱、奴、好、胆!”

    这几个字像是被人咬碎了从牙中吐出的,奴仆鼻间似乎都闻见了隐隐的血腥气。

    他知道如果再不加劝阻,今日天香坊中那些男伎必然难逃一死,杀人事小,但若是将军知晓一时恼了陛下,那他们这些奴仆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奴仆只能硬着头皮低声道:“奴婢看将军身边还带着小司马,许是……许是想让小司马见见……”

    “如此庸脂俗粉,将军岂会动心……”

    楚良牧险些将掌心都刺破:“动心?他们也配!”

    奴仆的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沁出湿滑的冷汗来。

    自从将军回京后,陛下就变得越发喜怒无常,时而为梦魇惊醒,醒来便一叠声地命人去召将军,不多时又慌慌张张地让人回来,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正在这时,楼下突然喧哗了起来。

    “瞎了尔等狗眼,孟都尉到了竟也不出迎?”

    透过窗户可见几辆煊赫的马车停在天香坊门口,主人尚未下车驾车的奴仆便大声叫嚷了起来,气焰滔天的模样十足一个恶奴。

    杨落青与楚良牧俱是心中一声冷笑。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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