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答。

    闻执依然弓身撑着沙发,小臂的青筋因用力而凸起,黑发在额前垂下,遮住大半表情。

    一滴汗从鬓角滑落,在冷白皮肤上格外显眼。

    那隐约可见的脆弱终于具象化。

    来势汹汹,仿佛要将他吞没。

    姜淣大脑中首先冒出来的,是强烈的恐惧。

    如果……如果可以,把这难以忍耐的痛苦也分给她一些吧。

    她没有立场说替他承受全部,所以只要一些就好。两个人一起,会不会就没那么难熬了呢。

    但没有如果。

    姜淣只能探过身,去拿书包小兜里的手机,拉链几次从指尖滑落,最后几乎是被她扯开的。

    拿到手机,她抖着手打开拨号界面,输入救护车的号码。

    也是在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实在称不上了解闻执。

    要是盛棠或陈亦驰在场,应该会知道更妥帖的解决办法吧。

    不像她,因为不知道最坏的结果是怎样,也不敢去赌。

    只好尽最大可能地,将它纳入考虑范围,再拼上全力地,阻止其发生。

    夸张又笨拙。

    姜淣咬咬牙,正要按下拨号键。

    修长手指却闯入视线,略微施力,将手机轻轻抽走。

    姜淣动作一滞,抬头看过去。

    闻执已经站直身体,正低头看着她的手机页面,气定神闲地。

    他轻笑了声,肩膀跟着细微颤动,最后摁灭屏幕,将手机还给她,“看来我演技不错。”

    姜淣僵硬地接过。

    是演技吗?

    还是……此刻才是演技呢。

    她抬头,想去瞧他的神情。

    闻执却恰巧转了身,步伐闲适,的确不像是难受的样子。

    姜淣默默松口气。

    她背起书包,还是觉得心有余悸,忍不住小声嘟囔,“怎么可以拿身体开玩笑……”

    闻执像是没听清,随口问,“什么?”

    姜淣忽然反应过来,刚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小小抱怨,态度似乎过于熟稔了。

    他们不是相熟到可以说这种话的关系。

    还好闻执没听清楚,姜淣这么想着,重新道,“没什么……还是要注意身体。”

    客套而空洞。

    但这样才是正确的。

    姜淣话音刚落,闻执漫不经心地回身,目光在她脸上落定,眼神里似乎有几分探究。

    明明神情气质都是冷的,可认真看人时,眸子却意外的专注柔和,连一丝一毫的轻佻冒犯也不会有。

    很容易地,便会让人产生一种,自己好像被他仔细地放在心上的错觉。

    姜淣几乎抵不住这样的对视,慌乱地眨了眼,想借此错开视线。

    但闻执只是笑了笑,先她一步地收回目光。

    就当姜淣以为他没兴致再说什么时,耳旁却响起腔调散漫的回答。

    “收到。”

    比她还正经,仿佛是为了对应她话里话外的客套。

    可他尾音里分明抑着笑意,非但消解了这份死板,甚至碰撞出一种颇为纵容的亲昵。

    姜淣耳根一热,埋头系鞋带的动作顿了顿。

    闻执就站在不远处,姜淣为了掩饰自己通红的耳朵,将头埋得更低了点,悄悄把快要系好的鞋带弄乱,重新又系了一遍。

    待她站起身,闻执也走到玄关,拿上车钥匙,问她,“回学校?”

    姜淣有些不好意思,“学长,真的不用麻烦的,坐地铁很方便。”

    闻执推门出去,不甚在意的语气,“正好要出去一趟,顺路。”

    他说着,站在门外,随意扶住把手,俨然是准备关门的架势。

    姜淣不好再推辞下去,轻声道了句谢,也出了房门。

    门即将关上的前一秒,她犹豫了瞬,还是很快地回头看了眼。

    眼前画面一晃而过,其实根本来不及看清什么。

    但即使这样,姜淣也想牢牢记住。

    这里是闻执的住处。

    不是别人,是她……喜欢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却无法再靠近一步的人。

    阴差阳错地,她得以踏入这里,窥见他日常生活的一隅。

    不出意外,她没有机会再来第二次了。

    已经足够幸运了,要知足。

    姜淣告诉自己。

    最后多看的这一眼,就当她在小心翼翼地,放任自己作为暗恋者的贪心吧。

    -

    出了电梯,到达地下车库。

    姜淣不远不近地跟在闻执身后,步伐怎么也轻快不起来,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间,拉得更大。

    闻执脚步稍顿,侧身看她一眼。

    姜淣以为他有话要说,愣了一下,也停住。

    闻执却又继续向前走了。

    姜淣突然福至心灵,意识到这是他无声的催促,不好意思地攥住书包肩带,小跑几步,默默去到他的侧后方紧跟上。

    她跑得有些喘,低头平缓了下呼吸,再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跟闻执成了并排的位置。

    姜淣拽着书包肩带的胳膊紧了紧,不小心触到闻执因插兜而撑起弧度的一侧手臂。

    布料无声地摩擦而过,在她心间激起的浪潮却震耳欲聋。

    姜淣重新低下头,装作无意地又落后些。

    “这边。”闻执淡声开口。

    随着他这句提醒,左前方不远处,那辆黑色越野的车灯闪了闪。

    姜淣看过去,目光停留两秒,又默默收回。

    等下该坐哪里呢……

    她有些苦恼。

    坐副驾的话,会不会太没边界感了?那就后座好了,可是又有把闻执当司机的嫌疑……

    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单独坐他的车来着,可那次她醉醺醺的,把他错认成了司机师傅,完全心如止水,所以这仅此一次的经历也没办法参考。

    姜淣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的确是不甚清醒的大脑更轻松一点。

    她并不常会因为小事拧巴,而一旦与闻执有关,哪怕这件事再微不足道,就总是不受控地陷入苦恼中。

    姜淣突然想到一个词——

    做贼心虚。

    所以只好过于谨慎地反复纠结,以确保不会露出破绽。

    眼看马上就要走到车跟前,正对着的,恰巧就是副驾一侧。

    姜淣还没做好决定,脚步慢得几乎要停滞。

    闻执走在她前面,经过副驾旁时,身形顿了下,而后很顺手地拉开门。

    姜淣攥了攥衣角,有些不自在。

    下一秒,就看见闻执只是将门打开,便没再管,绕过车头去了驾驶座。

    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姜淣稍稍愣住,反应过来,睫毛颤了颤,眸中的失落一瞬而过,最后轻轻笑了下。

    他看上去什么都不在意,但其实,分寸总是把握得刚刚好。

    没什么好难过的。

    这样的界限分明,正合她意不是吗。

    姜淣快走几步,坐进副驾驶,关好车门。

    脚边似乎碰到了什么,她弯腰捡起,拿在手上才看清,是一个胡萝卜形状的布偶玩具,旧旧的,但很干净。

    姜淣有点疑惑,“这是……”

    闻执从她手里接过来,侧身,放到后座,“大王的。”

    姜淣恍然大悟地小声“啊”了下,又想起来什么,“大王……今天怎么没在家?”

    闻执重新靠回椅背,抿了抿唇,像是在忍笑,“出门就是去接这位小祖宗放学的。”

    姜淣没听明白,“放学?”

    “送去幼儿园玩了。”闻执发动车子,边说道,“跟它的小狗朋友们。”

    姜淣被他一本正经的说法可爱到,回忆着大王尾巴摇得飞起的样子,嘴角弯了弯。

    车平稳驶出地库,雨后初晴,阳光倾洒进来。

    两人都没再说话,姜淣低头摆弄着书包挂件,想着要不要主动打破沉默。

    闻执抬起手,十分自然地打开车载电台,悠扬歌声冲散了车内的静默。

    姜淣默默松口气,紧绷的坐姿终于放松些,安静看向窗外。

    没过一会儿,到了商圈附近,人多车杂,又遇上红灯,车辆跟着车流缓缓停下。

    闻执目光看向她这边。

    姜淣下意识侧头,却一瞬间怔住。

    她从没在闻执的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神情。

    唇线抿直,眸色冷沉,底色却是茫然的。

    视线从她身前越过,对着窗外的某一点出神,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只是落定在触不可及的远方。

    姜淣愣了两秒,也顺着他的方向,向路口看过去。

    那处的LED大屏很显眼,正播放着一位女星的影片剪辑,画面上的人一颦一笑都明艳灵动,是很有冲击力的那种漂亮。

    中心地段的投屏想必不是一件易事,是很用心的粉丝应援呢,姜淣这么想着,大屏的画面突然变成黑白色,出现几行字。

    “逝世十周年纪念。”

    “永远的红玫瑰,沈安然。”

    “愿来世一生顺遂。”

    姜淣轻轻倒抽一口气,那隐隐约约的熟悉感终于有了答案。

    她听崔女士提起过这个名字。

    是父母那辈都熟知的知名影星,演技颇有天赋,出道作就一炮而红。当所有人都认为她前途不可限量时,突然宣布了退圈,后来便消息寥寥,只听说婚姻美满,生活幸福。

    再次出现在大众视野里,却是以一起交通事故的遇难者身份。

    而这一年,她也不过只有35岁。

    崔女士惋惜的叹气声仿佛就在耳边,将姜淣带回了那个秋日的黄昏。

    尚且年幼的她听着大人们的闲聊,还不理解其中的遗憾意味,只懵懂地看向电视屏幕上的人,觉得这个仙女一样的姐姐笑得很好看。

    回忆中的画面被唤起,与眼前重合,清晰生动,这么多年过去,丝毫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褪色。

    确实是匆匆一瞥也会印象深刻的那种人。

    天生就是要做大明星的。

    姜淣暗暗叹口气,回过神,发觉窗外景色正缓缓后退。

    她小心翼翼地去看闻执,他专心开着车,目视前方,表情很淡。

    他刚才究竟是在看哪里,也无法求证了,但那一闪而过的异样神情,这一次,姜淣没有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闻执,似乎……

    有很多秘密。

    她好像离他更近了点。

    可不知为何,姜淣心里又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姜淣。”

    闻执突然开口,叫她的名字。

    姜淣心跳陡然加快,强装镇定地嗯了声。

    闻执漫不经心地问,“讨厌下雨吗?”

    看来只是闲聊。

    姜淣的紧张淡了些,摇摇头,实话实说,“不讨厌。”

    “雨天,做什么都不方便,不是吗?”闻执语气平淡。

    “就是因为……”姜淣说着,回忆起什么,眼底升起笑意,最后咬了咬下唇,“算了,有点幼稚。”

    闻执利落地打了把方向盘,笑道,“说说看。”

    “小时候,每次下雨,大人们总是唉声叹气的,很讨厌的样子。”姜淣手指绞着书包肩带,慢吞吞开口,“当时觉得雨天很可怜,所以……”

    “……就决定从那天起,至少,我要喜欢下雨天。”

    “慢慢地,就真的很喜欢了。”

    说到最后,姜淣耳廓通红,声音越来越小。

    闻执默了几秒,轻笑出声。

    姜淣窘得要命,赶忙先他一步调侃自己,“真的很幼稚吧。”

    啪嗒。

    一朵被雨水打湿的蓝花楹沉甸甸砸在挡风玻璃上,她看过去。

    闻执的声音在这时响起,干净清透。

    “雨天会开心的。”他说。

    姜淣怔住,心脏被轻轻撞了一下。

    那朵花仿佛再次降落了,在她心上。

    倾诉欲会在这种时刻产生吗,不知道,但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想告诉闻执好多好多事。

    姜淣定定地看着那朵蓝花楹,可花瓣颤了两下,还没等她看清,就被风吹走。

    她收回目光,压下喉咙的涩意。

    最后,只是轻声说了句,“那就好。”

    一路无话,很快到学校门口。

    姜淣坐直身体,“……学长,我在这里下来就可以。”

    闻执没说好或不好,问她,“回宿舍?”

    姜淣点点头,剩下推辞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半晌,校园里没什么人,很快便到达宿舍楼,停在侧门旁的银杏树下。

    姜淣解开安全带,跟闻执道了谢,正准备下车,又想起什么,“对了学长,衣服……我会尽快洗干净,怎么给你比较方便?”

    “不着急。”闻执随意道,“要出国参加比赛,明天就走。”

    “……好。”姜淣反应了一下,才又继续说,“等回来了,再拿给你。”

    闻执关了车载电台,“年末才能回来。”

    年末……

    现在是六月,最起码也需要五个月。

    姜淣被突如其来的失落感砸懵,半晌说不出话来,反应过来,才扯了扯嘴角,干巴巴道,“那……那就年末。”

    闻执向后靠住椅背,缓缓舒了口气。

    “没有其他要说的吗。”他问。

    而后偏过头看她,声音闷闷地,“除了衣服。”

    几乎有一瞬间,姜淣觉得他同自己一样,在遗憾着什么。

    这念头刚冒出,就被她惶恐地压下。

    太荒谬了。

    怎么可能。

    “……有的。”姜淣微微垂眸。

    再抬眼,她带着不易觉察的细微紧张,“比、比赛顺利。”

    闻执沉默一瞬,收回目光,懒懒散散地嗯了声。

    姜淣抿着唇,伸手去开车门,有些局促地再次说,“……我先走了。”

    下了车,准备关门之前,姜淣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不要。

    她不要只是这样狼狈的道别。

    姜淣转过身,鼓起勇气,看向他。

    认真地一字一句道,“学长,一切顺利,我们……年末见。”

    闻执抬眼。

    眸色黑沉,蕴着不甚分明的情绪。

    姜淣好不容易伪装的镇定外壳,在对视的瞬间,就这么被击碎。

    她率先移开目光,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

    眼前人忽地笑了,尾音颤得很好听,自耳畔拂过,轻而易举地,就抚平她所有的忐忑与不安。

    “收到。”

    他跟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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