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深秋。

    空荡教室里。

    姜淣最后检查一遍表格,合上电脑,看了眼时间。

    一学年结束,生活部迎来换届,她升任副部长,要处理的事情也多起来。

    好不容易忙完,已经将近晚上十点。

    走出教学楼,姜淣抬头看了眼夜空,还没看清是否有星星,脖子便不堪过度仰头的动作,泛起酸痛。

    不过,事情做完的感觉真好啊。

    她扭了扭脖子,长舒一口气,心情舒畅。

    周六晚上,教学楼区没什么人,迎着凉爽晚风,姜淣低着头,故意去踩地上的枯黄落叶,听清脆的破裂声,很解压。

    突然,静谧小路响起别的脚步。

    姜淣抬头看过去,而后怔住。

    斜前方岔路口过来一个男生,身影在茂盛灌木丛后影影绰绰。

    肩宽腿长,戴着黑色鸭舌帽,走起路来不慌不忙。

    姜淣顿了顿,而后急切地向前走了几步。

    像是想要确认什么。

    男生终于走出灌木丛的遮挡,随手抬了帽子,左手腕空空如也,帽檐下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姜淣顿在原地,反应过来,苦笑了下。

    想什么呢,姜淣。

    她真想敲一敲自己脑门。

    又是一阵脚步声,急切而雀跃的。

    短发女生从男生身后跑来,开朗地笑着,猛地一跃,扑到他背上。

    男生只是微微惊讶一瞬,就立刻稳稳接住,看起来对她这种玩闹再熟悉不过,然后动作温柔地屈膝半蹲,等女生落地站稳,拉住她的手,继续向前走。

    两人的嬉闹声渐远。

    姜淣收回目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也是笑着的。

    她不想打扰他们,刻意放缓步伐,拉开一段距离。

    慢吞吞地到宿舍楼下,这边人倒是不少,三三两两挽着手的女孩们,偶尔有几对腻歪的情侣。

    姜淣没有顺着周围人流走向正门,而是多绕几步路,去往无人问津的侧门方向。

    如果一定要说原因,那或许是……

    今晚她很开心。

    银杏树叶金灿灿的,风一吹,便飘飘摇摇地落下几抹黄。

    姜淣走到树下,展开掌心,恰好抓住一片。

    她拿起看了看,小心地放进衣兜,走出去两步,又回头看了眼银杏树。

    枝叶已不如之前茂盛,早晚有一天,会变成光秃秃的枯条吧?

    毕竟冬天快来了。

    那个一年中最末尾的季节。

    推开寝室门,空无一人。

    盛棠和简文文是本地人,一般周末空闲,都会回家小住。

    姜淣走到桌前,放下背包,拿出柜子角落的铁质盒子。

    打开盖子,里面是厚厚一沓银杏叶,大大小小,由绿至黄。

    即便她动作再小心翼翼,还是掉出来几片。

    已经多到要装不下了吗。

    姜淣叹口气。

    从九月开学起,到底去过多少次侧门,她也记不太清了。

    明明有更便捷的选择,却还是费力不讨好地绕路,总要有像样的理由才说得过去。

    因为今天很开心,或是不开心;因为今天天气好,或是不好。

    姜淣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但更多的时候,是她大脑放空地走着,一抬头,便看到那株银杏树。

    连理由都来不及找。

    姜淣拿出衣兜里的银杏叶,仔细擦干净,又拾起掉落的几片,一起放进去。

    “啪”地一声,铁盒盖子扣紧。

    姜淣轻轻掂了掂,似乎只有铁盒本身的重量,再晃一晃,没有任何声响。

    如果拿去玩猜谜游戏,问里面装了什么,得到的答案想必是空空如也。

    可铁盒里,满满当当的银杏叶的确存在。

    不因任何人的主张而改变地、客观地,存在着。

    只需要稍微松动盖子,鲜艳叶子就会探出一角。

    就像对某个人的想念。

    哪怕她羞于承认,努力掩饰,找遍理由,也依然——

    有迹可循。

    -

    十二月中旬。

    姜淣走出饭馆,冷风迎面而来,她紧了紧衣领。

    忙碌了一学期,考试周之前,学生会长提议,几个部门在一起聚一聚,约在了学校附近新开的饭馆。来的人挺多,看上去热闹,但毕竟不是一个部门的,彼此之间并不熟悉,多亏有几位自来熟的同学活跃气氛,这顿饭也不至于太难熬。

    现下大家聚在路边打车,三三五五站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方略正凑在人堆里聊得热火朝天,看到她出来,冲她招手,“学妹!”

    姜淣点点头,朝他走过去。

    许歌学姐走后,之前是副部长的方略,这学年便担任新一届部长。

    这次聚会安排在考试周之前,正是复习关键期,于是生活部就只有他俩来了。

    方略此人,用许歌的话说,猴精猴精一男的。脑子转得快,嘴皮子也厉害,到哪里都吃得开。难得的是,行事不造作虚伪,反而是真挚直白的类型。姜淣还感叹过,真是神奇的性格。她还记得,许歌听见了,接过话茬,损他是猴系处世哲学。

    想到这,姜淣弯了弯唇角。

    在必须带上社交面具的此刻,她好像格外怀念那个时候。

    “姜淣!”方略以为她没听见,连名带姓地大声叫她。

    姜淣赶紧应了声,免得引来太多人注意。

    但还是慢了一步,有几人闻声看过来。

    这其中,高立铭个子高,隔着人群,轻松跟她对上视线。

    姜淣神色微微怔住。

    高立铭就是组织这次聚餐的学生会长。

    姜淣平时跟他来往不多,刚才吃饭时,高立铭也在更热闹的另一桌,她跟他从头到尾都没什么交集。但高立铭似乎是个风云人物,她哪怕不关注,也被动听说了很多他的八卦事迹。

    皮囊好,家世好,玩得开。

    简而言之,花花公子一个。

    现下,他对她很客气地笑了笑,看上去十分友好。

    可就是……让人不太舒服。

    至于原因,她也说不上来。

    姜淣迅速收起思绪,也礼貌地弯了弯嘴角,而后不留痕迹地避开眼神。

    方略终于从人堆里出来,正拿着手机,手指飞快地在敲着什么,见姜淣过来,两人往路边走了几步,方便等会儿上车。

    姜淣转头看了看周围,问他,“去KTV吗?”

    要去二场是提前就说好的,地点还没定,她刚才去了卫生间,没听到他们讨论去哪里。不过KTV确实是好去处,爱玩闹的人不至于无聊,喜欢安静待着的也不会觉得尴尬。往常聚会都是这个选择,于是她就随口这么问了。

    方略还忙着打字,头没抬,下意识回答她,“啊,不是,去酒吧。”

    “酒吧?”姜淣眼睛睁大,音量不由地提高了点。

    方略终于回完消息,放下手机,这才反应过来,他稍稍凑近点,小声补充,“高立铭提议的。”

    姜淣皱皱眉,刚想说什么,身侧突然落下一道阴影。

    同时,带着笑意的男声响起,“看来姜学妹不太满意啊。”

    姜淣和方略都愣住,转头看过去。

    高立铭在她身旁站定。

    他一身奢牌,看起来对衣着十分讲究,整体走轻熟雅痞风,搭配着梳了个背头,两侧剃得很短,发油存在感十足,有种锋利尖锐感。

    没来由地,让她想起某个人。

    他的头发,低头的话,会微微敛住眉眼,跑在风里,会自在地向后飘扬,露出好看的额头。

    总是清爽而柔软的。

    高立铭正垂眸看着她,笑道,“怪我,没选对地方。”

    话虽这样说,但他双手插兜,姿态强势,语气里分明都是戏谑。

    姜淣有些不自在,还是扯了扯嘴角,认真解释,“没有不满意,学长你误会了。”

    忽而起了阵强风,姜淣额前的碎发被吹乱,猛地贴上脸颊,完全遮挡了视线,她下意识偏头去躲,忍不住蹙了蹙眉,鼻头也被冻得泛红。

    她是柔和的长相,气质却偏清冷,尤其安静待着的时候,颇有些疏离感。

    方才一瞬的无措,倒是灵动鲜活,流露出丝丝娇憨气。

    高立铭目光落在她脸上,眸色稍沉。

    “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方略适时打了个哈哈,突然拍了下手,像是想起什么。

    他换上一幅惋惜的表情,“哎呀,太可惜了学妹,你说你,要是没有酒精过敏该多好!”

    姜淣被他搞懵了,刚想否认,就看到他背对着高立铭,跟她挤了挤眼。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方略总不会坑她的。

    姜淣僵硬地点点头,不太流畅地撒谎,“是、是很可惜。”

    高立铭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荡了一圈,最后眯了眯眼。

    这时有男生过来让烟,刚走到高立铭身旁,正准备开口。

    方略摆摆手,“谢谢,我不抽。”

    那男生莫名其妙看他一眼,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谁问你了?

    高立铭没在意,接下一根,点燃,却还是站在原地。

    呛人的烟雾几乎全飘到她这边。

    姜淣这下是真有些无语,她屏住呼吸,思忖着怎么找理由走开。

    方略哎呦一声,灵活地挤进他们二人中间,推着姜淣走,“那边那边,车马上来了。”

    他边走着,还不忘回头,热情跟高立铭道别,“学长,我们就不打扰了,你们慢聊啊。”

    直接把这人甩了个干净,还找不出一点错处。

    他们往人少的地方去,正巧来了一辆下客的出租。

    方略拉着她坐上后座,有两个不熟的女生刚好也在附近,冷得直跺脚,方略赶紧招呼她们也一起上来。

    几人手忙脚乱地坐好,车辆缓缓驶出去。

    姜淣才得到空闲跟他道谢,“学长,刚才谢谢。”

    方略压根没当回事儿,"客气啥。"

    姜淣笑了笑,又想起他刚才奇怪的话,“对了,酒精过敏……怎么回事?”

    方略在手机上点了几下,举到她面前。

    姜淣稍稍凑近去看,原来是他跟许歌的聊天对话。

    「方略:我靠!」

    「许歌:有屁快放。」

    「方略:二场居然要去酒吧。」

    「许歌:??谁提的?」

    「方略:高立铭提的,谁敢说不行啊。」

    「许歌:高立铭这个傻叉……」

    姜淣看到这里,似乎都能想象出许歌咬牙切齿的表情,没忍住笑了下。

    「许歌:这厮喝起来没完没了的,尤其爱起哄女生喝。」

    「方略:我去,这么畜生。」

    「许歌:照顾好淣淣,听见没!」

    「许歌:不然我宰了你!!」

    “你看看,动不动就要宰了我,这个凶残的女人。”方略假装害怕地打个哆嗦。

    说罢,他又嬉皮笑脸问她,“刚那是我想出来的妙计,不错吧?”

    姜淣心里涌上暖意,点点头,“嗯!特别好。”

    许歌学姐和方略学长,都特别特别好。

    方略看了眼时间,整个人瘫在座位里,跟她道,“先眯会儿吧,还不知道等下要熬到几点呢。”

    姜淣应了句,也将头往后靠了靠,她闭上眼,没什么睡意。

    车厢慢慢安静下来,旁边两个女生轻声聊天的声音传来。

    不知道说到哪里,其中一人随口提了句,“别说,高立铭确实长得蛮帅。”

    顿了顿,她又问,“哎,不觉得他跟闻执有点像吗?”

    才不像呢!

    姜淣抿了抿唇,愤愤地想。

    另个女生笑了声,故意逗好友,“我懂我懂,天下帅哥都相像是吧。”

    “不是啦,我说真的,不觉得他俩属于一个类型的吗?”

    “emmm……啥类型?”

    “怎么形容比较好呢,就是那种劲劲儿的,很带感的类型。”

    姜淣嘴角抽动了下。

    两个女生还在继续聊。

    “确实有点,不过我觉得,还是不太一样……”

    “比如说?”

    “高立铭谈过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见谁都撩,完全花花公子啊。倒是闻执,女朋友都没听说过一个,处理绯闻也干脆利落,根本就是铁壁男嘛。”那女生压低声音道。

    听到这,姜淣眼睫不自觉地颤了颤。

    “说得也是哦……”

    “而且,我说实话,闻执比高立铭帅太多了吧,大帅哥跟小帅哥的区别。”

    女生俨然打开了话匣子,毫不客气地点评。

    说罢,她又凑近了好友耳边低声说,“还有啊,以前不了解就算了,今天这顿饭吃下来,不觉得高立铭很装吗?”

    车里实在太安静,这吐槽还是一字不差地落到姜淣耳朵里。

    姜淣不由地勾了勾唇角,在心里用力地点点头。

    “学妹!我观察你好久了,你嘴角一直在抽搐哎!”

    方略的大嗓门猛地响起,把姜淣吓一跳,两个女生也好奇地看过来。

    他继续关心道,“怎么了,是不是冷的?要不要我把外套借你穿?”

    姜淣窘得不行,胡乱得搪塞,“……没,不冷。”

    眼看方略还想问什么,姜淣赶忙将衣领往上拉了拉,遮住下半张脸,往后一靠,索性直接装死,“好困,我继续睡了。”

    姜淣僵硬地闭上眼,默默在心里,跟好心的方略学长鞠躬道歉。

    约莫二十分钟后,车辆到达目的地,缓缓停靠在路边。

    姜淣往窗外看了眼,很熟悉,她眉心一跳,“今晚聚会的酒吧是……梵?”

    刚才给司机报目的地时,方略只简单说了某某路的酒吧,姜淣也没往心里去。

    可竟然……是这里。

    方略随口回答,“嗯啊,这个有名嘛。”

    姜淣默了默,有点说不出话。

    从温暖的车内出来,风似乎更凛冽了点,他们快步往酒吧门口去。

    “冷死了。”方略抱怨着,突然想到,“哎,天气预报不是说,这两天有初雪来着?”

    姜淣顿了顿,才说,“昨天。”

    方略嘟囔着,往前走,“这也没下啊,天气预报竟然不准……”

    姜淣稍稍落后他几步,仰头看了眼夜空。

    很快又收回视线,她抬脚走进酒吧,眼神几不可察地暗淡下去。

    -

    「梵」内部,VIP卡座。

    今天是周周生日,程渊组了个局,喊了一大群朋友来玩。

    陈亦驰来得早,刚坐下,想起什么,跟程渊说,“我打电话问问闻执来不。”

    程渊意外,“执哥不是过几天才回来吗?”

    “哪儿啊,昨天就回了。”陈亦驰拨完电话,拿到耳侧等接通,边跟程渊解释,“就他一个人先回来了,也不知道急什么呢。”

    他刚说完,电话“嘟”地一声接通。

    紧接着,传来低沉磁性的男声,“有事?”

    陈亦驰撇撇嘴,故意恶心他,“干嘛呀,好冷漠哦。”

    “不说挂了。”闻执语气平淡。

    “说说说。”陈亦驰赶紧道,以这人的臭脾气,他再不开口,下一秒只能听见忙音,“那什么,渊子组了个局,来不来。”

    闻执那边没立刻回复,几下敲键盘声后,他才抽空开口,“在忙。”

    陈亦驰本来也没报多大希望,“行,那你忙……”

    话说一半,程渊突然问,“那不是姜学妹吗?”

    “啊?”陈亦驰也看过去,昏暗灯光下,女孩的纤薄身影模糊又清晰,“嘿,还真是。”

    陈亦驰抬起手,准备跟她打招呼,姜淣就淹没在周围同行的人群里。

    他稀奇地笑了下,“好家伙,人还不少,这聚会挺热闹。”

    “估计是学生会聚餐。”程渊接话,又皱了皱眉,示意他看,“打头那个,高立铭。”

    高立铭这人,在圈里的名声大家都知道。

    陈亦驰勾起唇角,凉凉地讽刺道,“学生会活动跑这儿,玩得够花的。”

    刚才话说一半,陈亦驰就没把手机放下,想着闻执早就给挂了,现下他随口跟程渊说着,就随意扫了眼界面,准备收起。

    这一看,竟然还在通话中,计时数字不断增加着。

    陈亦驰“喂”了一声,疑惑地嘟囔,“忘挂了?”

    那边依然没声音。

    陈亦驰费解地摇摇头,准备挂断。

    闻执却突然开口,“在哪儿?”

    陈亦驰愣了下,“梵啊,老地方。不过你不是来不了吗?”

    “来不了……”闻执缓慢地重复一遍。

    而后他笑一声,“谁说的?”

    这笑声足够轻,语调也散漫又无所谓。

    却无端端地,让人联想到,临刑前,利落磨刀的刽子手,嘴里或许会哼着的一段愉快旋律。

    室内暖气开得足,陈亦驰却莫名打了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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