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的味道稀释在潮湿的寒意中。虽然只开了一扇窗，但是湿沉的风不够友好，带来的水汽让书斋里仅有的那一点暖意消散得很快。罗娘子紧抓袖口，不住地微微发抖，她看起来很冷，不仅仅指身体感受到的冷热。她紧绷的脸颊透出苍白的虚弱，眼睛里流露出疲惫和呆滞，忧虑地靠在门边，茫然地盯着敞开的窗户，雨打木叶沙沙作响，过了好一会才将视线移动到檀梵童的身上，一眼也不眨，但沉默片刻才出声。
“女郎为什么不先看看发现我阿翁的地方？”
“你们一直在维持那里的原样吗？”
“虽然没有，但……”
“那我为什么要去？”檀梵童打断了她的话，她察觉到她语气里那用来自我保护的自欺欺人，她讨厌这种乏味又胆怯的视而不见。“这几天雨水不断，现场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去了也白去。”
又是一阵沉默，比之前更凝滞，陷在里面的只有罗娘子一个人。至于檀梵童，她正对付着那张杂沓的案子，上面全是些一无是处的东西，有写废的纸张，有只剩信封的信件，有没盒盖的书匣，甚至还有好些没看完随意摊开的书卷、书本。她利落地将乱成一团的堆积物清空，留在案上的是几样文具，竹片纸张、三两毛笔、糊斗蜡斗、镇纸裁刀。
没有砚台。檀梵童挑起一边的眉毛，抬起宛如探查出猎物弱点的锐利眼神看向罗娘子，四目相接时却看见她的雇主略显拘谨地移开视线，那是一种有什么话想对她说的表情。她这才察觉到她懒得打破的沉默里的尴尬。罗娘子又想逃了。檀梵童清楚她这种人，遮蔽太阳的云层散开了，她反倒畏缩地低头。她知道她的期望是什么，凶手可以是来自家宅的奴仆、侍从、小厮，总之无关亲人。即使死去的也是她的亲人。
檀梵童不想责怪她的懦弱，这是人之常情。但在眼下，她确实感到不耐烦。
“娘子怎么不说话？”
罗娘子不自在地瞥了檀梵童一眼，最后放弃般垮下肩膀，“事情太多，我的心里很乱。”
“想说什么就说吧，免得影响我们的心情，耽误追凶。”
罗娘子先是一惊，然后飞快地看了门外的仆从一眼，他假装认真实则神游的表情看不出听见了她们的只言片语。她稍微松了一口气，紧张的神情消解了几分，走到案边和檀梵童相对坐下。
“我知道女郎在心里怀疑凶手在之前说的那三个人之中，可是为什么？就凭仆人指认他们来去不是空手吗？”
“看娘子的神情，是怕我会错认凶手吧。”檀梵童说，面无表情地戳破她的真话，“不用担心，进行到这一步为止不算复杂，我不会出错，凶手肯定是娘子那三个亲人之一。”
她碰到了要害，这是明摆着，因为罗娘子骤然有了抬头和她对视的勇气，柔和的面孔霎时间变得恼怒，眼神也充满指责。她料到了，她是故意的，如果有必要她会多来几下。
“要是错了岂不是凭空诬陷？”
“指出别人做的事不对，怎么会是诬陷？”
“女郎为何如此铁口直断，有什么凭依？”
“很简单，因为他们偏偏是不空手来的这里。”檀梵童在最后两个字上特别加重语气。
“这里？”罗娘子的问句脱口而出，声音听起来更加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书斋有问题的意思。”
“我不懂这里有什么问题。”罗娘子又皱起眉头。
“你不懂？”檀梵童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内心脆弱导致她过分顽固。“可是告诉我书斋有问题的人，不就是娘子你吗？”
“我何时……”罗娘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了一小会压低声音再次开口，“那个匣子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应该吧，不过我说的不是那个，”檀梵童拍了拍铺在地面坐席，“是这个。”
“坐席……”罗娘子又惊又疑地看着檀梵童，听不出是在疑问还是回答。
“没错。”檀梵童没管罗娘子现在能不能听进去她的话，自顾自开始阐释，“尊祖父去世后，厨房里为什么会出现烧剩下的书斋坐席？很简单啊，因为有人塞进去。那个人为什么要把坐席塞进灶眼里，还悄悄用卧房的顶替？这就更简单了，因为想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趁着开火把东西毁掉。”
“坐席而已，为什么非要毁掉不可，还这么悄悄摸摸呢？”檀梵童说，虽然罗列了一系列疑问句，可她的话里没有一丝犹疑，“正好，我也发现尊祖父的死亡地点存疑，那他会是在哪里身亡？”
“会不会就是在这个书斋？那两块不得不毁掉的坐席，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让人发现的东西？”檀梵童笑着说，但全然不是开玩笑，“你觉得会不会是血呢？”
终于，檀梵童看见罗娘子叹了口气，垂下眼睛不再看她，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惨淡表情。她无法不相信，但离认命还差一点距离。
“口说无凭，何况这些猜测和被你怀疑的三人有什么关系？”
檀梵童无所谓她那点无力的抵抗，屈起手指，扣了扣案面，“那娘子帮我找砚台吧。”
“砚台？”
“是啊，尊祖父用的书案上竹片纸笔都在，但是没有砚台，他平时书写不用磨墨？或者是有人用砚台砸了他的后脑，然后藏起来了？”檀梵童说，瞧着她看，从她惊慌失措的脸色和滑过案上一样样文具的视线确认她把她的话都吸收了。
“可是，就算书斋存有疑点，又能说明什么？”
“能说明很多啊，你看，”檀梵童掰着手指一一数起来，“比如尊祖父很可能死在这里，凶手范围一下就缩小到了你家。”她装作没有看见罗娘子想要反驳的嘴唇动作，继续往下说，“再比如凶器的使用是砚台，说明凶手不是预谋已久，大概是出于突然。还比如尊祖父是因为脑后的伤离世，那说明他心中对凶手足够熟悉，或者说自以为有正确的认知，让他放心背对他，范围进一步缩小到你家和他关系亲近的家人。继续比如，现场的布置粗糙，说明凶手根本没来得及处理完疑点，为了不被发现必然会有后续补足，人选可不是就剩下那么几个了吗。”
“女郎是第一次来我家，怎么能知道这里是否经过布置？”罗娘子自以为找出檀梵童的错漏，迫不及待地开口质疑，急切得令人怀疑，要不是她的修养不允许，也许会直接打断檀梵童的说话。
“我说过，用眼睛看，用脑子想。”檀梵童面不改色地看着她，“尊祖父藏书虽然很多，但分门别类摆放；博古架上藏品五花八门，但一样一样放置；茶具为了方便近在手边，但码放整齐。不难看出他生前是一个朴素整洁，讲究实用的人。娘子的话里透露出，尊祖父应该是学馆的坐馆先生，有什么让常用的书桌乱成这样的理由吗？”
檀梵童累了，托着下巴支在案上，打了一个哈欠，吸进的空气里有湿冷的雨水和潮润的泥土，檀香似乎彻底消失。
“在书斋摆香案是很不错，可檀香味也太重了，别的味道都盖得七七八八，多好的线香啊这么舍得，太孝顺了。”
罗娘子再一次默然，只有肩膀在微微颤动。檀梵童注意到有眼泪一闪而过，她没有开口，静静地等着她心里的困惑和逃避决出个胜负。
“没有其他的可能吗？”
“有的话我会告诉你。”檀梵童说，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我也有个问题，娘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会知道什么？”这下罗娘子连肩膀的颤抖也没了，内心的慌乱尽泄。她瞅了檀梵童一眼，像是想要她反驳，又像希望她不要追问。
“是吗？”檀梵童无所谓地耸耸肩，“看娘子几次三番抗拒激烈，还以为你多少猜到了凶手的身份，只是和祖父的死比起来，更不愿意相信察觉到的事。”
沉默，又是沉默。过了好一会，檀梵童才听见罗娘子的轻声喃喃。
“要是那样，实属不孝，对不起祖父多年来的言传身教。”
檀梵童没有开口，她不太想给罗娘子一个肯定或者否定，即使她知道她很想要。她只是注视着她，收敛了锋利的光的双眼，看起来如此的真诚，眼睛深处甚至有微弱的歉意。檀梵童确实感到抱歉，可并不为自己的咄咄逼人，而是为她其实并不抱歉。
不近人情吗？也许。
不讲道理吗？可能。
可是，在这件事上，了解真相和躲避真相本来就没有同时存在的道理。
说实话，她甚至觉得罗娘子应该和她道谢，为她不让她祖父的死不明不白，为她不让她成为帮助凶手隐没真相的帮凶。
檀梵童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听见赵伯的声音，用的还是那把无力沉滞的语调。
“五娘子，这些是主人生前最后一身穿戴。”
他的插话像一把剪刀，让檀梵童和罗娘子的对话仿佛断线的风筝直往下掉，难以为继。
“女郎为什么不先看看发现我阿翁的地方？”
“你们一直在维持那里的原样吗？”
“虽然没有，但……”
“那我为什么要去？”檀梵童打断了她的话，她察觉到她语气里那用来自我保护的自欺欺人，她讨厌这种乏味又胆怯的视而不见。“这几天雨水不断，现场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去了也白去。”
又是一阵沉默，比之前更凝滞，陷在里面的只有罗娘子一个人。至于檀梵童，她正对付着那张杂沓的案子，上面全是些一无是处的东西，有写废的纸张，有只剩信封的信件，有没盒盖的书匣，甚至还有好些没看完随意摊开的书卷、书本。她利落地将乱成一团的堆积物清空，留在案上的是几样文具，竹片纸张、三两毛笔、糊斗蜡斗、镇纸裁刀。
没有砚台。檀梵童挑起一边的眉毛，抬起宛如探查出猎物弱点的锐利眼神看向罗娘子，四目相接时却看见她的雇主略显拘谨地移开视线，那是一种有什么话想对她说的表情。她这才察觉到她懒得打破的沉默里的尴尬。罗娘子又想逃了。檀梵童清楚她这种人，遮蔽太阳的云层散开了，她反倒畏缩地低头。她知道她的期望是什么，凶手可以是来自家宅的奴仆、侍从、小厮，总之无关亲人。即使死去的也是她的亲人。
檀梵童不想责怪她的懦弱，这是人之常情。但在眼下，她确实感到不耐烦。
“娘子怎么不说话？”
罗娘子不自在地瞥了檀梵童一眼，最后放弃般垮下肩膀，“事情太多，我的心里很乱。”
“想说什么就说吧，免得影响我们的心情，耽误追凶。”
罗娘子先是一惊，然后飞快地看了门外的仆从一眼，他假装认真实则神游的表情看不出听见了她们的只言片语。她稍微松了一口气，紧张的神情消解了几分，走到案边和檀梵童相对坐下。
“我知道女郎在心里怀疑凶手在之前说的那三个人之中，可是为什么？就凭仆人指认他们来去不是空手吗？”
“看娘子的神情，是怕我会错认凶手吧。”檀梵童说，面无表情地戳破她的真话，“不用担心，进行到这一步为止不算复杂，我不会出错，凶手肯定是娘子那三个亲人之一。”
她碰到了要害，这是明摆着，因为罗娘子骤然有了抬头和她对视的勇气，柔和的面孔霎时间变得恼怒，眼神也充满指责。她料到了，她是故意的，如果有必要她会多来几下。
“要是错了岂不是凭空诬陷？”
“指出别人做的事不对，怎么会是诬陷？”
“女郎为何如此铁口直断，有什么凭依？”
“很简单，因为他们偏偏是不空手来的这里。”檀梵童在最后两个字上特别加重语气。
“这里？”罗娘子的问句脱口而出，声音听起来更加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书斋有问题的意思。”
“我不懂这里有什么问题。”罗娘子又皱起眉头。
“你不懂？”檀梵童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内心脆弱导致她过分顽固。“可是告诉我书斋有问题的人，不就是娘子你吗？”
“我何时……”罗娘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了一小会压低声音再次开口，“那个匣子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应该吧，不过我说的不是那个，”檀梵童拍了拍铺在地面坐席，“是这个。”
“坐席……”罗娘子又惊又疑地看着檀梵童，听不出是在疑问还是回答。
“没错。”檀梵童没管罗娘子现在能不能听进去她的话，自顾自开始阐释，“尊祖父去世后，厨房里为什么会出现烧剩下的书斋坐席？很简单啊，因为有人塞进去。那个人为什么要把坐席塞进灶眼里，还悄悄用卧房的顶替？这就更简单了，因为想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趁着开火把东西毁掉。”
“坐席而已，为什么非要毁掉不可，还这么悄悄摸摸呢？”檀梵童说，虽然罗列了一系列疑问句，可她的话里没有一丝犹疑，“正好，我也发现尊祖父的死亡地点存疑，那他会是在哪里身亡？”
“会不会就是在这个书斋？那两块不得不毁掉的坐席，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让人发现的东西？”檀梵童笑着说，但全然不是开玩笑，“你觉得会不会是血呢？”
终于，檀梵童看见罗娘子叹了口气，垂下眼睛不再看她，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惨淡表情。她无法不相信，但离认命还差一点距离。
“口说无凭，何况这些猜测和被你怀疑的三人有什么关系？”
檀梵童无所谓她那点无力的抵抗，屈起手指，扣了扣案面，“那娘子帮我找砚台吧。”
“砚台？”
“是啊，尊祖父用的书案上竹片纸笔都在，但是没有砚台，他平时书写不用磨墨？或者是有人用砚台砸了他的后脑，然后藏起来了？”檀梵童说，瞧着她看，从她惊慌失措的脸色和滑过案上一样样文具的视线确认她把她的话都吸收了。
“可是，就算书斋存有疑点，又能说明什么？”
“能说明很多啊，你看，”檀梵童掰着手指一一数起来，“比如尊祖父很可能死在这里，凶手范围一下就缩小到了你家。”她装作没有看见罗娘子想要反驳的嘴唇动作，继续往下说，“再比如凶器的使用是砚台，说明凶手不是预谋已久，大概是出于突然。还比如尊祖父是因为脑后的伤离世，那说明他心中对凶手足够熟悉，或者说自以为有正确的认知，让他放心背对他，范围进一步缩小到你家和他关系亲近的家人。继续比如，现场的布置粗糙，说明凶手根本没来得及处理完疑点，为了不被发现必然会有后续补足，人选可不是就剩下那么几个了吗。”
“女郎是第一次来我家，怎么能知道这里是否经过布置？”罗娘子自以为找出檀梵童的错漏，迫不及待地开口质疑，急切得令人怀疑，要不是她的修养不允许，也许会直接打断檀梵童的说话。
“我说过，用眼睛看，用脑子想。”檀梵童面不改色地看着她，“尊祖父藏书虽然很多，但分门别类摆放；博古架上藏品五花八门，但一样一样放置；茶具为了方便近在手边，但码放整齐。不难看出他生前是一个朴素整洁，讲究实用的人。娘子的话里透露出，尊祖父应该是学馆的坐馆先生，有什么让常用的书桌乱成这样的理由吗？”
檀梵童累了，托着下巴支在案上，打了一个哈欠，吸进的空气里有湿冷的雨水和潮润的泥土，檀香似乎彻底消失。
“在书斋摆香案是很不错，可檀香味也太重了，别的味道都盖得七七八八，多好的线香啊这么舍得，太孝顺了。”
罗娘子再一次默然，只有肩膀在微微颤动。檀梵童注意到有眼泪一闪而过，她没有开口，静静地等着她心里的困惑和逃避决出个胜负。
“没有其他的可能吗？”
“有的话我会告诉你。”檀梵童说，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我也有个问题，娘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会知道什么？”这下罗娘子连肩膀的颤抖也没了，内心的慌乱尽泄。她瞅了檀梵童一眼，像是想要她反驳，又像希望她不要追问。
“是吗？”檀梵童无所谓地耸耸肩，“看娘子几次三番抗拒激烈，还以为你多少猜到了凶手的身份，只是和祖父的死比起来，更不愿意相信察觉到的事。”
沉默，又是沉默。过了好一会，檀梵童才听见罗娘子的轻声喃喃。
“要是那样，实属不孝，对不起祖父多年来的言传身教。”
檀梵童没有开口，她不太想给罗娘子一个肯定或者否定，即使她知道她很想要。她只是注视着她，收敛了锋利的光的双眼，看起来如此的真诚，眼睛深处甚至有微弱的歉意。檀梵童确实感到抱歉，可并不为自己的咄咄逼人，而是为她其实并不抱歉。
不近人情吗？也许。
不讲道理吗？可能。
可是，在这件事上，了解真相和躲避真相本来就没有同时存在的道理。
说实话，她甚至觉得罗娘子应该和她道谢，为她不让她祖父的死不明不白，为她不让她成为帮助凶手隐没真相的帮凶。
檀梵童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听见赵伯的声音，用的还是那把无力沉滞的语调。
“五娘子，这些是主人生前最后一身穿戴。”
他的插话像一把剪刀，让檀梵童和罗娘子的对话仿佛断线的风筝直往下掉，难以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