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不知不觉地过去,无为谷里清净无忧的生活被打破。

    年过花甲的柳先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驾鹤西去。

    因身边的亲人都已经没了联络,璎珞和初七以儿女身份将他安葬。原本想为师父守孝三年,却因她的怪病发作得比以前更频繁且厉害,璎珞开始考虑再次云游天下以寻找医治的偏方。

    初七当然执意跟随。

    “老板,两间上房……”

    “一间。”

    自从他发现璎珞居然没打算带他出谷的时候,就一直生着闷气。但生气也不耽误他一路跟随呵护,只是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客栈老板正被明艳不可逼视的女子迷得三魂失了七魄时,突然又被这个黑着一张脸的少年吓了一跳。

    “两间。”女子冲他娇娇一笑,老板心跳加速,但理智常存,毕竟那个很凶的异域少年看起来非常不好惹的样子。

    拿出两间上房的钥匙,正颤抖着手犹豫到底要怎么递出去的时候,少年已经不由分说一手抓起一把钥匙,另一手则拉着女子上了楼。

    他身高腿长,走得不管不顾,她跟随着一路小跑,却依然一副好心情的样子笑着由他把自己拽到房间里。

    啧,这个小孩,生起气来永远都是这样,看起来好凶还不理人,但其实只要哄两句就会像温顺的大狗狗由着她顺毛。

    “七,我饿了。”

    “七,我渴了。”

    “七,我脚好痛。”

    果然,少年顺着她的指挥洗了几样简单果品,又煎了香茶递在她手上,才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为她脱了鞋袜轻轻按摩。

    璎珞被这般体贴周到的服务熨帖得全身无一处不舒畅,在袅袅的茶汤热气中眯起眼睛,小小的泪痣在雾气朦胧中若隐若现。

    “七,你气够了没有。”

    少年不抬头,沉思了半晌才用仍带情绪的语气数落道:“当年姑娘收留了我,我便决计此生常伴左右寸步不离。柳先生还在的时候也时常交代我要好好保护你。那个病发作起来又吓人,要是出门在外身边没人使唤那可……”

    “可以了可以了。”见他的念叨大有滔滔不绝之势,她赶紧打断,一边把脚丫从他的手上抽回,一边从床靠上坐直身子。

    咦,小七又长高了?但不打紧,她勾勾手指,初七便乖顺地靠过来。

    “你已经十五岁了。在我们中原地区呢,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可以嫁作人妇了,而男孩子,也可以开始准备订亲……”

    “十六。”他纠正,不以为意道,“姑娘不是也没嫁人。”

    “咳……我,我这是例外嘛。你们胡人想必成亲更早。”

    “你们中原女子的脚不是也不能给丈夫以外的人看。”

    他灼热的视线追随着那双小小的白嫩脚丫,璎珞被他盯得有点不自在,连忙把脚缩进裙摆,还未及辩解又听他继续说,“姑娘还在我面前洗澡。”

    差点将口中热茶喷出,她一边急急忙忙意欲吞下又被烫到,还是被呛到一小口。

    初七赶忙接走茶杯又为她拍背,甫一气顺她便红着脸嚷,“我哪有!你胡说!”

    “北庭。”他言简意赅地提醒道。

    “那次……但你那时候只有十岁!”平时总是懒散地半阖着的桃花眼一下子瞪得溜圆,被呛得通红的小脸这会儿气鼓鼓得的,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天真可爱。

    “但我是个男人。”

    “你只有十岁!”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显然这样翻来覆去重复的话也吵不出个什么结果,初七无耐地说,“即使我现在十六了,我们不也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果然,这些年少年已经不知不觉长成高大的身形,双手一撑便坐到了床上,将娇小的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我明明说要两间房的,是你……”

    “姑娘向来花钱大手大脚,泡浴要买的药材也贵重。我们盘缠不多,该省着点花才是。”

    眨巴了几下眼睛,一路上的吃穿用度确实是他在打点没错,但他们已经穷到住不起两个房间了吗?昨天新买的衣裳绣工格外精巧,好像是花掉不少钱?但具体是多少她还真不清楚,只记得她一说喜欢,他便买下了,态度之干脆令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

    璎珞一时间竟无法反驳他,然后意识到,自己跟七斗嘴竟然第一次落了下风!

    怎么回事,自己多年驯养的说一不二乖乖小奶狗,这么快就已经长出獠牙了吗?这么凶以后怎么拿捏他?还是自己不知不觉变笨了?

    不知道她心中已经转了多少个念头,少年继续逼近,直到她回过神来一抬头便撞进那双近在咫尺的蜜金色眼眸里,里面充满了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浓烈的恋慕。

    近距离的四目对望让他脸上一红,但他仍继续低头,轻轻地、试探性地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

    他甚至等不及看璎珞有什么反应,就捂着嘴转身使轻功从窗口飞出。

    璎珞几乎笑出声来,光是一个单纯的亲亲就有这样的杀伤力吗?

    都说胡人男女懂事早,这孩子只怕是其中异类。

    想当年我……璎珞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脸上却也开始不自觉地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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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敦三十二年,即暄和元年。

    嘉显皇帝退位。太子彻登基,帝号德安。

    二人行至益州。

    掌灯时分已过,璎珞仍执意出门,初七只好跟上。

    行至一个繁华的所在,但闻街巷院落里鼓乐声大作,红色灯笼高挂,彩衣男女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浓妆艳抹衣着大胆的女子纷纷上来围住标致的异域少年调笑拉扯,不一会儿他便与璎珞走散了。

    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众女的纠缠,他着了急四处寻她。处处都是让他面红耳赤的好景致,他一边艰难地非礼勿视,一边仔细在各种庸脂俗粉的香气里分辨璎珞身上的药香。

    满脸堆笑的半老徐娘将一只锦绣包袱放在年轻女子面前。她正懒懒地斜靠在软榻之上,一边饮酒一边眯着眼看台上舞姬的水袖翻飞。

    一曲结束才回过神来,淡淡瞥了一眼老鸨手里半开包袱,点了点头示意对方放在案上。

    深红色的葡萄酒液残留在她花瓣一样娇艳的软唇上,她伸出小舌轻轻舔去,仔细地端详手上空了的细瓷杯,表情玩味。

    仔细一看,这个身着堇色百蝶穿花蜀锦襦裙的明艳女子右耳挂了一只硕大的明珠,左眼下一颗小小的痣,这慵懒闲适的样子可不是让他苦找半日的人么!

    只见身边伺候的美少年剥好一颗葡萄送到她口中,见她不甚在意,又媚眼含波欺身上前,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姐姐,下一颗我用口喂你可好?”

    女子细眉微跳,终于将目光投向靠近的少年,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少年唇红齿白细皮嫩肉,他吹拂在她脸上的气息里有特别香味,他近在咫尺的墨黑眼瞳里闪烁着不坦率的欲望。

    也对,在这销金窟里的人都该是这样,不是为了金钱便是为了□□。

    但很扫兴。

    然而不等她亲自赶人,柔弱的美少年便被人提着后领一把甩开了。

    众人对这种风月场上争风吃醋的戏码早就习以为常,只有须臾之间就躺在丈远角落里的少年不明究里,但也只得自认倒霉。

    “柳璎珞!你这是把我带来了什么地方!”初七已经在这里闹了不少笑话,好不容易才挤开人群来到她身边,她却是只顾着自己喝酒看戏潇洒快活!

    “凝香院呀,青楼。”她大大方方地回答他,正如她大大方方地在那群男人狼一样审视的目光中施施然饮酒,却没有丝毫不自在。

    每次他急了就会连名带姓地喊她,但对她好似没什么杀伤力。见他黑着一张脸,便拽了拽他的衣角,拉他在自己身前坐下,又伏在他肩头吹气般低语,“就是窑子。”

    见他耳廓一红,好笑地看他窘迫的表情。

    “你……!”

    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璎珞长指点住他的嘴唇,“我是来卖药的。那些臭男人都想要一夜八次金枪不倒,虽然是贪心了些,但遇上了我,或许也不是不可能。”

    她得意地笑道,将老鸨方才包的报酬塞到七的怀里,让他收好。

    “你怎么可以!”初七涨红了脸,虽然早已习惯了她的口无遮拦,但这种靡靡的环境里人人袒露欲望醉生梦死的模样,他一点都不喜欢。

    “柳先生行医有三大原则:寻常疾病不医、自作自受不医、不合眼缘不医。要是都听他的那岂不是要饿死。再说了,我赚钱养你这么辛苦,还被你念叨,真是小白眼狼。”

    “我们不缺钱。”

    “是你前两天说要省着花,只开一个房间。”

    “那我也可以想别的法子……”

    “嘘!”寂静中有舞铃一下一下地敲响,璎珞示意初七噤声,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舞台。

    随着乐音渐响,众多舞娘鱼贯而出,整齐地抬手扭腰,挑逗着、嬉笑着,双目左右轻睨,蛇似的细腰吸引着人们的视线。

    忽而队形如花瓣盛开,中央花蕊簇拥着一位栗发的番邦女子如风般旋转着亮相。她的眼窝深邃,笑容如酒。袒胸露腰,亦赤着一双玉足,上面挂的铃铛随着动作叮咚作响。

    旁边的男人们试图伸手抓住她,她却早已有防备,轻笑着跳开,又将彩色的丝带投到不知所措的初七脸面之上。

    见他呆若木鸡不解风情,旁边的璎珞伸手一把拉住了美人的彩带,借了她的力量莲足一点跳上了一张云卷桌案,与众女一齐旋转舞动。

    琵琶琤琤,胡笙幽幽,箜篌震动,鼓点激昂。

    恍若带着魔力,她的身段比异域女子还要柔软撩人,双臂像春藤生长那样蜿蜒而上。

    虽然背对着所有人,每个人却都盯着她。

    忽然间鼓声一响,众乐同鸣。璎珞才转过脸来,尽管带着神秘的面纱,却露出一双猫一般的大眼,与众女一齐跳起热情诱惑的胡旋之舞。

    在激昂的乐音中,她媚眼如丝皓腕如玉,将纤细的腰肢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加快了旋转的节奏,一次比一次更快,直到音乐连绵地延长推高直至顶点,再陡然而止,她与之同时停了下来。

    掌声与喝彩如雷鸣一般汹涌澎湃,如海浪袭来般排山倒海。

    芙蓉纱帐轻轻随风飞扬,她美得简直不真实。

    人群沸腾,向舞台掷来瓜果香花,老鸨正焦头烂额地向兴奋的客人们解释她不是凝香院的姑娘,只听见他们的对话里有“小妖女”“柳璎珞”之类的名字,初七才猛然如梦初醒,一把将她抱住,扛在肩上就这么掳走。

    璎珞本来已经饮过几盏葡萄酒,又跳过激烈的胡旋舞,还被他这么挂在肩上一路带回了客栈,脑袋更加眩晕。

    但知道带走她的人是他,所以不仅不慌乱,还带着几分伙伴间冒险玩闹的快乐。

    直到他将自己摔在床上,她仍是不怨不恼的样子,冲他妩媚一笑,“你们回鹘女子的细腰真好看啊。”

    “那也没你的细、没你好看。”初七没好气地为她拿来茶水。

    知她姿色倾城、仪态不羁,无论身处何地都是众人注目的焦点,可是她却偏偏是个麻烦精。

    她去青楼卖奇奇怪怪的药,他忍了;她爱看胡人美女,他也可以忍;但旁边弹琴的男人竟想趁乱轻薄她!这个他无论如何也忍不了。光把她带走而没把那个男人揍一顿已是他做出的最大努力。

    初七忽然觉得自己变了,变得好自私,不想她对着其它人笑。还是无为谷好,至少在那里,她只有他。

    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茶,她又皱起小脸,“这不是酒。”

    “你已经醉了。”他无奈。

    璎珞干脆地拆了头上已经半散的发髻。满头青丝便泼墨般地倾泄而下,直垂到腰间。

    只见她撩起一缕托在掌心,膝行至他近前,朝他面庞吹了一气——

    听见他手心里握的茶杯咔嚓碎裂的声音,她仍在火上浇油地嬉笑:“如此良辰美景,郎君如玉,何不与我共饮一杯?”

    纤长的食指自他的眉心开始,慢慢顺着鼻梁往下抚摸,最终停在他软软的嘴唇上。高挺的鼻梁和蜜金色的眼珠代表他外族的血统,但修眉朗目却也兼有中原人的内敛清秀。

    此时少年紧绷的脸上虽看不出表情,但红透的耳朵已经出卖了他的内心。

    “阿七,我不喜欢今天的那个小男孩。”璎珞将一条瓷白的手臂松松环挂在他的颈间,似无骨般将自身重量都倚在他身上。另一只作乱的小手悄悄地溜到他胸腹间探了探,块垒分明的线条、软硬有致的手感果然令她很满意。

    在璎珞看来,所谓男人,须生得高大威猛、身强体壮,那些唇红齿白、平胸细腰的柔弱少年实在令她提不起兴趣。

    但今日放任那美少年亲近自己,或许是出于某种对初七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她想让渡一些自我以换取他的进一步侵占。

    从北庭与他相遇相伴后,他便一直围着她打转,满心满眼都只有她。

    大了一些的时候,他开始说喜欢她,会永远陪着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会很害羞,脸上却有无比赤诚的热情和坚定。

    她很想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信他,但是她怕,曾经也有过这么一个人许诺过今后永远,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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