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了北庭,一路向南走走停停,不觉已经过去很多时间。

    柳先生没想到徒弟此行不仅比预计回来得晚,甚至还收了个小跟班带回来。这让他大为吃惊。

    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什么性格他还不清楚么。璎珞从小跟着他这个脾气古怪老头在这荒无人烟的无为谷长大,早慧如她,到了村里镇上也跟其它同龄孩子相处不好,这回怎么出了个例外。

    然而他很快便找到了答案。

    知道她素爱吃鱼,接风宴柳先生便做了一条红烧大鲤鱼。没想到璎珞一反常态连碰也不碰,直到这个男孩熟练地把一块挑好刺的鱼肉放到她的碗中,她才慢悠悠地吃起来。柳先生大感讶异,而两个孩子却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这让柳先生对这个异族男孩产生了好奇。他跟自己那个古灵精怪聪明得过了头的小徒儿完全是不同的性格,话虽不多,却踏实可靠。

    自从他来到了无为谷,几乎承包了所有的活计,做饭、洗衣、种菜、劈柴,还时常陪着他们上山采药。尤其面对璎珞的各种挑剔和刁难都毫无怨怼,脾气极好。有时候甚至让他这个长辈怀疑两人之间哪个才是年纪小的幼稚鬼。

    柳先生是江湖上有名的怪医,同时精通医术和武功。说他怪,一是说他药方古怪,用药和搭配经常独辟蹊径,并非寻常;二是说他习惯怪,平时都病人挑医生,到了他这反而是医生挑病人。但越是让别的大夫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反而越能让柳先生大展拳脚,甚至有那死骨更肉的本事。

    只是他经历了太多风浪变故,退出江湖后隐便居在这个无为谷,唯有璎珞一个徒弟作伴。

    这个徒儿在医学方面天赋极高,《玄感脉经》《新集备急灸经》这类医书自幼年时便早已烂熟于心,却没少给他惹事生非。

    他如今上了年纪,日渐老去,最放不下心的也是她。古话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她的美貌和聪慧都带着锐利过盛的锋芒,恐怕将来会招来怀璧之罪。

    但是有阿七在,或许能让他放心一点。

    他总是跟在璎珞身边,被她呼来唤去。哪怕她把各种典籍上的传统古方改得面目全非,他也二话不说就替她试药。代价便是有时候上吐下泄,有时候酥麻痒痛,甚至有一次差点失明,但却从无怨言。

    柳先生对这两个孩子的相处模式感到非常不解,有一次趁璎珞不在便问阿七,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次次掉同一个坑里还不知道躲一躲,就这么由她胡作非为。

    男孩支支吾吾,说试药是很重要的事,像神农尝百草,是为了拯救苍生,格外伟大。再说了,姑娘每次都能再把他医好的。

    老头好笑地看他脸红狡辩,却并不拆穿。

    他甚至郑重其事地问过初七,想要他将来好好保护璎珞。他不仅一口应下,甚至像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从此对习武这事的态度便从兴趣提升到了头号任务的高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再不怕吃苦受伤。

    眼见自己的医术和武艺都后继有人,柳先生大感欣慰。

    初七比璎珞小六岁,她时常把他当成弟弟取笑玩闹,他却总是倔强地不肯叫她姐姐。

    柳先生对他奇怪的坚持未置一词,每日仍旧尽心指点传授。

    “先生交代我好好保护姑娘,是不是怕她出谷之后惹事生非?”休息的间隙,阿七好奇地问。

    老头哈哈大笑,却又忽然换了表情,叹了一口气道,“她这样命苦的孩子,即使自己不去惹事,也会有事找上门来的。”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似是回忆起了遇到她之前的日子,“虽然我小时候也很苦,但姑娘把我带回无为谷,我有你们就知足了。所以只要我一辈子不离开她,就不会不幸福。”

    少年的感悟很稚嫩,眼神却坚定而清澈。

    生有倾国姿容的女子向来是被众人觊觎的珍宝,倘若一步行差踏错,命运便会向她们展示残忍。

    但这样的道理太容易伤人,想必经历过前些年的那件事情,聪慧如她能懂,这就够了。倒也不必说给这个尚不识忧愁滋味的男孩。

    因此柳先生摸了摸花白的胡子,意味深长道,“那你可一定要寸步不离啊。”

    “嗯!”

    在无为谷里的生活清净却也单调,璎珞天性好动爱玩,因此时不时喜欢到镇上闲逛。以她的本事,柳先生完全不担心她被欺负,反而希望她遇上的人能自求多福。

    听说这个月十五有热闹的集市,她大清早便拉着七一起去开开眼界。

    一路上店铺林立,小贩热情地叫卖,卖头巾的、裱画的、卖吃食的、蜜饯、鱼和花。

    听过说书又一路走来,各种玩具吃食、还有草编的小动物她买了一大堆,全交给忠心耿耿的七拿着,自己只轻松地捧着桂花糖糕在前面边走边吃,不知不觉竟然行至西市贩卖奴隶的地方。

    她一双灵动的桃花眼毫不避讳地打量着金发碧眼的高壮男子们,不知道心里打得什么主意。

    “七?”明明刚才还好好的,现在男孩却一副完全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璎珞感到很奇怪。“是恼我不分你桂花糕吗?喏,给你,但只许吃一块哦。”

    男孩蜜金色的眼眸瞥了一眼她递到嘴边香喷喷的米糕,仍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赌气一声不吭。

    “好吧,你不要就算咯。”她自顾自地吃下,享受地眯了眯眼,左眼下的小痣随着她脸颊一鼓一鼓地动起来,好生可爱。

    “姑娘来这里做什么。”那些男人的存在本来已经很碍眼了,她却还对他们的搔首弄姿颇为欣赏的样子,没来由地让他心下不快。

    “养眼呀!等我攒下了钱,就可以买几个回去,给我当护卫、当消遣,捏肩捶腿好不快活——”

    “我也可以。”他打断她的话,握住了她要往嘴里送甜糕的手。

    “可以什么?”璎珞不解,拖着他的手一起动作,把又一块糕送入口中。

    “可以当你的护卫,捏肩捶腿。”七咬咬牙,似下定决心般大声说,“成为你的……消遣。”

    “嗨呀,你小孩家家的懂什么。”阳光下面她的笑容更加明艳动人。

    奇怪,说是小孩,这几年却一下子长好高,都已经比她高出一头,要弹他脑瓜崩竟然都不顺手了。

    仿佛明白她的心思,七把身子凑近了一些,近得能让璎珞感受到他呼吸的气息。

    “我懂……”

    “怎么懂的?”她笑得不怀好意,却混不避嫌地将额头跟他的贴在一起,她身上好闻的味道和她口中的桂花香气一起,吹拂在他脸上,竟让他紧张。阿七原本浅麦色的皮肤慢慢涨成红色。

    “你的医书。”

    “纸上觉来终觉浅。”终于能趁他不备偷袭成功,璎珞得意地弹了他的脑门一下,又跳开半步去,将最后一块桂花糕塞入口中,只留个空空的纸包,揉成团扔给站在原地发呆的阿七。

    只是没想到随口说的捏肩捶腿这事被他记在了心上。

    自打从集市回来,他便不时向柳先生请教筋络穴脉,某天晚饭之后便向她来展示成果邀功了。

    他的手掌很暖很大,力度刚好,令酒足饭饱的柳璎珞舒服地眯起了双眼。但按到她的背上时,却没来由得轻柔了不少。她不满地嘟囔道,“干嘛,又不会捏坏了。”

    “但是你的背……”

    她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璎珞自小就有一种怪病,平时看起来与常人并无不同,发作的时候背上却会浮起刺青般的梅花图案,让皮肤和五脏如灼烧般疼痛。

    说来也奇,虽说是自娘胎里带的病,却邪气得很。

    随着她年龄的增长,那树梅花也在成长,从最初的短枝细叶到如今已有零星花苞,给她带来的疼痛也日渐增长。

    柳先生查遍所有典籍,硬是连一笔记载都没发现,只能配药让她在发作时泡浴,以减轻痛苦。

    实因这令天下第一怪医柳先生也束手无策的怪病非同寻常,她才会刚到及笄之年便出谷游历,四处寻找古籍偏方,顺便在大漠捡到初七。

    某天夜里,七在隔壁听到她因疼痛辗转反侧和轻轻□□的声音,第二天悄悄给她准备红糖姜茶。被她取笑了一通才知道她睡不着不是因为女儿家的毛病。

    如今又过了两年,发作时梅树的枝桠已经几乎长满整个背部,粉色的花苞几欲绽放。

    “最近没事。”

    听她这么说,他才放下心来,加重了手上力道,却越按脸越红。

    听到柳先生在院里弹琴,料想一时半会儿不会来打扰他们,阿七忽然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姑娘……”

    趴在贵妃椅上的璎珞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本就娇软的声音带着朦胧的睡意更加勾人。

    “我……”见她合起眼睛几乎要沉睡过去,他大着胆子凑近,在她的脸颊上啄了一口。

    并未睁眼,她的红唇只浮起一抹娇笑,“我们小七长大了?”

    “不要把我当小孩!”脸色暴红的男孩不满道,手上的按捏忽然失了准头。

    “嘶……”她吃痛地吸了口气,吓得他赶快又减轻力道。

    “难怪大清早就看见你又在洗床单和裤子,我还奇怪呢,不是昨天刚洗过。”

    不用照镜子阿七也知道自己的脸红透了,该庆幸她那双似能窥透人心的双眼还闭着吗,却又恼她如此不拿自己当回事,只得丧气地辩解道,“我只是不小心洒了汤药。”

    “哦?”她拉长了声音,趁他不防支起了上身凑近他,眯起狭长的双眼颇有深意地打量他太过明显的说谎表情,“我还以为是梦遗啊。不是的话,原来你还没长大。”

    虽然知道自己斗嘴向来不是她的对手,但鼓起勇气偷香成功之后却如此落慌而逃也着实让阿七有强烈的挫败感。

    之后一连几天,柳先生和璎珞都只见做好的早饭放在桌上,七却不见了踪影。

    而璎珞也没多过问,只是把自己关在药房里不知捣鼓着什么。

    终于有一天在七以为大家都睡了,轻手轻脚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她正坐在自己的卧房内,一脸守株待兔的期待表情。他内心本能地提高警觉,“姑娘有什么事吗?”

    “试药呀。”她晃了晃手中的小锦盒,露出一段纤白的细腕。

    “这次是什么药,明天再试不成吗?”

    “这次的跟以前不一样,就得在夜深人静时服用。”她望了眼窗外高悬的明月,得意地微笑,绕过桌子来直接把龙眼大小的一枚丸药塞入他的口中,又殷勤地递上香茶,“这可是好不容易等你长大了才能替我试的好东西呢。”

    “可从未听说过吃药还要讲究时辰的。”在她面前从不设防的七,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喝了口茶把药丸囫囵吞下,却见她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怎么样,有什么反应没有?”

    这药不似以往的酸苦难服,甚至还带了一丝甘甜的回味。但似乎药效极猛,不多一会儿他只觉得周身腾起热意,初秋的夜里天气本来已经带了些微凉,而他身上的温度却在诡异地升高。

    初七燥得解了自己的披肩,看她衣服单薄,便让她裹上,又倒了一杯茶给自己。

    “这是什么药?”

    “□□。”她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又似在自言自语,“啊,但是如果没有对比,就不知道药效如何……要不然阿七你自己解决一下,然后告诉我,有没有很爽、很持久?”

    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这个女人就是有一百种办法让他抓狂,偏偏自己又拿她没有办法。

    她怎么可以这么大咧咧地跟他讨论什么□□的效果,压抑着下腹窜起的邪火,他咬牙切齿地回答,“男女有别,姑娘请回吧。”

    “多新鲜,时隔多年又听你讲这句话。我可是把你从穿开裆裤的年纪养到这么大呢,没想到你还突然矫情起来了。”她完全不以为意,桃花眼坏坏地掠过他,就某处的可观程度让她有一点点惊讶,但又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给我解药!”见她放肆打量的眼神,他赶紧转过身略作遮掩。

    “为什么要解,这药的成分很贵的。别人求还来不及……”

    他忍无可忍地把这个作乱的女人推出房外,她的声音隔着门板,犹听得到阴谋得逞的笑意,“想想你梦见的事情,自己纾解一下吧!”

    即使不见她,他也根本停不下来想她。梦里从来全是她,各种各样的她。

    初七第一次明确地渴望得到某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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