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艰难行至天山。

    清澈碧透的天山水,滋养着这个神秘世界无数珍稀的生灵。

    冰清玉洁的雪莲生长于悬崖陡壁之上,眼睛幽蓝的雪豹奔跑于幽谷深壑之中,羽翼宽阔的金雕展翅于高山峡谷之间。

    这里已经出了大湛国界,西域民风彪悍,语言和风俗都已经与中原迥异。

    回鹘人信仰祆教,同时也拥戴部落里的“神女”。一任任神女承载着部落的信仰和希望,经过精密的计算挑选出来,辅一出生便被从父母身边带走,投入博格达峰顶的神庙之中终身侍奉神明。

    她是部落至高无上的庇护,朝拜的人们带着各式各样的心愿来到山顶向她祈求。

    一世的荣耀,也是一世孤独,她终其一生都不能离开雪山之巅那座为她搭建的庙宇,直到死亡。然后祭司又如法选出新的神女,轮回往复。

    传说中那里终年积雪,气候酷寒,只有最虔诚最有圣缘的人才能得见她的真容。

    因为见过璎珞痛不欲生的模样,所以初七无论如何也想要医好她。既然中原的医生做不到,那么他就带她来上天山求神女。

    凭着这么点倔强的爱意,他坚持要来这里走一遭。

    在群山雪峰之中,天池静静地倒映着云卷云舒。

    天池之畔,回鹘人千百年来的精神图腾“圣山”博格达峰直插入天,藏在云雾缥缈间,仿佛世外仙境,一眼望不到顶。

    然而攀登顶峰,和见到神女,完全是两回事。

    纵然历尽千难万险来到这里的人并不鲜见,但神女真容岂可轻易示人。

    神女在进膳。神女在唱经。神女在供奉。

    ……

    想来也该如此。悲欢喜乐本是人生常态,凡人事无巨细都要向神明祈求圆满,如若神女一一应答,那神力也必然落入廉价。

    璎珞将头靠在初七肩膀。

    冰冷的空气、陌生的景致、听不懂的语言……她目望着远方,这片苍茫的纯白世界,静得连一丝鸟鸣也不闻,除了永恒的沉寂,只有远处吹来的刺骨寒风带着悲伤的呜咽,让她错觉以为这里便是世界的尽头。

    “七,我们走吧。”

    “不。”他表情执着,但见她已经倦乏,便将身上厚氅解下给她披着,自己独行至紧闭的庙宇门前,长跪不起。

    本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好不容易才见有几个侍从进出。听不懂初七跟他们说了什么,但他们似是见惯了求见神女的场面,对他的恳求并不在意,依然悠闲往来,就由着他跪在覆满冰霜的坚硬石阶上。

    璎珞气不过,走过去仍将大氅披回初七肩头,另一半垫在地上,钻进由他搭起的小小天地间,缩着身子与他依偎。木头初七,犟得要死,这狗屁神女能不能帮上忙还未可知,就这么把自己的尊严和韶光空掷,傻不傻。

    她暗自腹诽,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为他抚去头顶面上慢慢结起的冰霜。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她昏沉沉迷糊着睡去,又醒来。

    为他拢了拢领口,哈口气把冻得通红的小手搓热了去温热他早已冻僵的脸庞。

    “算了,我们走吧。这么能折磨人,还有脸自称神呢。若是这一行连你也搭上半条命,我可不会内疚。”

    初七微微扯起嘴角,将她的小手拢在手心,实际上这次她的耐心已经超出他的预期。但她可以任性,他却不能,“嘘,神女会听见的。”

    “嘁。”璎珞不屑地撇了撇嘴,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

    天色渐晚,寒风乍起。

    忽然有个年迈的老人走出来,向跪着的初七说了什么。

    只见他欣喜地起身,麻木的双腿却早已失去知觉,几乎摔倒在地,又踉踉跄跄爬起来,拉着面色不愉的璎珞一起随着老人走进内殿。

    远远地,高高的台阶上面,坐着一个小小的少女。

    想来便是那神选之女。

    她从宽大的宝座上慢慢走下来的时候,仆从纷纷露出为难的表情,但无人胆敢上前阻拦,只能由着尊贵的神女一步步,走到这对凡俗男女面前。

    璎珞这才看清她的面貌。

    身量不高,面容年轻,看起来与初七是差不多的年纪。本已胜雪的肌肤裹在全身上下皆为白色的衣饰中,被衬得更加苍白,举手投足尽显尊贵得体,无比清冷高雅。

    她一直专注地看着初七,而初七蜜金色的眼瞳里也有着强烈的敬仰。

    两人就这么互相对望,似靠神交。

    直看得久到连璎珞都快要不满,他才犹豫着开口说明来意,而神女也才将目光投向旁边被冷落很久的璎珞。然后,她伸出一只如玉一样冰冷的小手轻轻放在璎珞的头上,从发顶到额头,慢慢地抚摸,像是在感受。

    清冷沉静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中响起,却不比这空旷的殿宇更冷,“我感觉到很深的爱,和很深很深的恨……这样的感情太沉重了,太纠结了,像诅咒一样循环往复……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不是我们一族会做的事情。但我或许试试可以化解……”

    初七似得救赎,只告诉璎珞神女愿意试试为她解除诅咒,但在她追问神女可有什么要求的时候支支吾吾。

    “不肯说的话,那我只能认为你俩联手害我,这天山神庙就是个大黑店。”

    “我怎么可能害你!”果然激一下他就急了,“神女说,她可以试试为你破除诅咒,但她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甚至伤及自我,所以她……”

    璎珞坦然地直视表情窘迫的少年,等着他后面吞吞吐吐的话。

    “所以她的条件是,让我留下来陪她。”

    璎珞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浮起难以置信的表情,一双柳眉高高扬起,气极反笑,“好啊你,就这么答应了?”

    “嗯。但我舍不得你……”

    初七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讨好似地来拉她的手,却被她一下甩开。“你答应了我可没答应,求她做甚,不医了!”

    “姑娘你别任性,我只想你好好的……”

    他又欲揽她入怀,也被她生气地推开,“我们现在就走,马不停蹄地走,趁我现在还有力气。这辈子都不要再上这破雪山来!”

    初七从未见过她这么生气,知她是真的要走,只能软言相哄。

    山顶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天色倏地暗下来,寒风开始狂肆地咆哮。

    比正殿狭小的房间里,神女手中捧着热腾腾的水饮自言自语,“就要变天了。”

    见二人前来辞行,她才掀起眼皮看初七,表情似有不舍,“山上天气多变,你们多加小心。不过如果要留下来住些时日……我也很欢迎。”又复低头不再言语。

    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木柴噼啪作响,却不能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添半分温暖的血色。

    想到她悲惨的命运,璎珞似乎又有点同情。

    良久之后,她点点头向神女示意,转身便走。

    刚行至神庙门口,背后又有清越的铃声响起,他们回头,只见纯洁的神女在众人簇拥中缓步走来,她在璎珞头顶摇起一声铃响,随行侍从们唱起庄严的歌,将一件绣着精美图腾的白色披肩放在她的头顶。

    这便是来自祆教神女最珍贵的赐福。

    “祝你们好运。”

    少女抖了抖浓密而纤长的睫,像在看着璎珞,又像在看远方。眼里有深深的悲悯,或者是同情。

    类似的眼神,她在青龙寺的高僧弘月脸上也曾见过。

    他们同因远离红尘悲欢而有一种旁观者的洞悉,太能看透人心和命运,无端令她想敬而远之。

    璎珞不愿细问。便向神女弯腰行了一礼,拉着初七转身就走。

    一路无话。

    不多时,那个伫立门口目送他们的小小身影就融入了莽莽雪色。

    而那座雄伟圣洁的神庙也消失不见。

    这不是她第一见到雪,却是第一次见到9月的初雪。

    璎珞原以为初七会责怪她的任性,那么她会准备一百种理由来让他闭嘴,又或者,一个理由都不需要,反正这是她做的决定。

    他却一反常态,对她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其实……我就出生在那个神庙里。”

    他的母亲,正是上一任神女。

    那座恒久幽寂的神庙,对于他的母亲来说无异于一座华美的牢笼。

    他父母的故事,与天下所有俗套的故事如出一辙。

    屡次落榜的中原书生郁郁不得志,拼了命上天山只为祈求神女庇护一偿夙愿,却不料遇见了一生所爱。

    美好的开端,但只因她是神女,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不被容许。苦涩的爱恋终于被旁人发觉,而那时两人的孩子几乎足月。本该终生坚守贞洁的神女居然怀上了中原外族的孩子,对于整个部落来说都是最为荒唐的事情。

    倘若她只是个平凡女人,也许尚可随着丈夫远走高飞,但她身份尊贵、众生膜拜,却唯独没有自我,更没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愤怒的信徒们怎可能放过违禁的神女,就在孩子出生那天,她惨死乱刀之下。

    惟有书生带着孩子九死一生逃了出来。

    大漠无情,书生本就家徒四壁且手无缚鸡之力,要再养活一个孩子谈何容易。再加上痛失爱妻,早已身心俱残,没几年便撒手人寰。只留垂髫小儿一人孤苦伶仃,尝尽人间冷暖。

    所以对于初七而言,十岁之前的日子只能算是苟延流浪。多少次觉得生无可恋,却都与死亡擦之交臂。直到遇见了璎珞,他的人生才似刚刚开始。

    所以他觉得人应该执着地活着下去。活着,才有盼头,才会有希望。

    这样隐秘而沉重的心事,他一直埋在心底从未与人说起。但璎珞于他,是不同的。不同于世间其它任何一个人。

    什么宗教、什么神佛,他全然不信,但只要有一点希望,他必定会为了她赴汤蹈火。

    “傻七。”静静地听完他的述说,璎珞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表情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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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暄和三年。

    德安皇帝自登基以来勤政爱民治国有方,颁布了一系列轻徭薄税、奖励耕织的政令,以安抚百姓在嘉显皇帝时经历的连年征战之苦。

    时经三年,大湛如今已是海晏河清,四海承平。

    璎珞与初七落脚在高陵开了间香料铺,兼售各种香器。除了普通的陈设熏炉、熏球、手炉之外,还有些做些精巧的金银镂空香囊。

    平日里有他为她照料打理小店,自己照常心安理得地读书配药。看似闲散渡日,二人时常也留心寻找她身上怪病的线索。

    “姑娘为什么不开医馆?”

    虽说现在政通人和,人人安居乐业,但香料这东西也不是寻常小家小户能烧得起的,因此每日店里生意并不算忙碌。璎珞却极聪慧,她只用扫一眼客人们便能将来意猜个七八成,遇到好奇观望、简单要求的就打发初七去招呼,只有挑剔的、不寻常的大主顾才能劳她大驾亲自接见。

    “笨,开医馆真是世上顶顶辛苦又不赚钱的买卖了。要是再遇上穷苦人家冲我一卖惨,还有可能白搭,何必自讨苦吃。”

    “更何况病人疾病缠身本来已经够不幸的了,我再磨刀霍霍坑他钱,不是教人家雪上加霜。”

    慵懒的璎珞一手拿着古本医书细细研读,一手从白瓷小碟里拈起初七剥好的瓜子仁来吃,还时不时嫌他剥得慢。

    “如此说来,富贵人家就合该被宰?”

    “那当然,富贵人家不仅浑不在乎这一点小钱,初一十五还要布施行善,我这也是为他们积个功德。”

    “姑娘极爱热闹,长安可是如今天下第一繁华所在,我们为什么不把店铺开到长安?那里人头攒动南来北往,更容易打听消息。”

    “京城这么大,万一我生意太好怎么办。会累的。”坐直了身子伸个懒腰,璎珞把书放下,又整了整身上的胭脂色丝绸花笼裙,看着门外大街上忽有官兵到来,呼啦啦吸引了一群人围观,她便好奇道,“你快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初七便喜出望外地回来了,一进门就高声宣布,“姑娘,我们这次可遇上了飞黄腾达的机会了!先帝旧疾复发,当今圣上正广招天下名医进宫医治呢!”然后又伏在她耳侧低声说道,“我还打听过了,原本皇上要找的正是我们家柳先生,据说几年前就多亏了他老人家妙手回春,只是今年又犯病了。柳先生能拿下的疑难杂症,对于姑娘来说定然也是小菜一碟吧。”

    “皇帝?”

    “是,我看清了,外面贴的可是黄榜……”

    “不去。”没等他说完她便打断,又复埋首古卷。

    初七急了,“刚刚还说挑富贵肥羊呢?要说有钱谁还能比得上帝王天家!”

    “要去你自己去。”璎珞斜眼瞟了他一眼,眼侧小痣冷淡地闪了闪,“快点给我剥瓜子。”

    虽然心下大为纳罕,但明白她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初七便不再提起此事。

    这天店铺刚开门,城北钱家的奴仆便来店里候着取预订的香料。

    不巧初七清早便出门去给璎珞买怡美轩的蔷薇芳菲糕了。

    说起这糕点,听名字便不一般,做法更极是费心费工。须取当年新收的赤小豆去皮蒸熟了,用玉杵碾成细细的粉色沙泥,加入些许当天卯时摘的新鲜带露玫瑰花瓣,与桂府所产的上好白砂糖和在一起,做成粉玫相间的桃花样子,煞是可爱。因玫瑰只在夏季开放,一年只得一季,因此每天拢共就卖两小架子货,免不得在时令季节日日引来老饕们排队争抢。

    看样子他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璎珞只得拢拢袖子,垂头丧气地埋首货架间逐一辨取。

    “三匀香……雀头香……百濯香……百濯哪里去了?”

    “找到了吗?”

    “没呢,也不知道被七塞哪里去了。明明应该放在伴月旁边的,前日里刚炼好……”她自言自语抱怨,然后从高高低低的货架间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沾了些许灰尘、却倾国倾城的容颜。

    “要我帮你吗?”路过的青年男子走进小店来,姿态僵硬地将视线从女子的脸上转开,似是在看一个个盒子上的标签,但其实他的双手正颤抖不止。什么燃香,什么标签,他早已心乱如麻,怎么可能看得进去。

    “公子你还好吗?”直到钱家家仆都已经领着所订香货告辞了,这个奇怪的好心人却还像大病一场似的失魂落魄,对着她的货架发呆,璎珞不由担心地问道。

    “……”他不敢看她。

    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个这么相像的人。

    如果说长相神似只是巧合,那么她和自己的妻子为什么连年纪、身高、声音全都这么相似。还有她们的名字。

    璎珞。

    琳琅。

    一切仅仅只是巧合吗?

    魏怀玉越想越觉得心惊。明明晴天暖日,他却撞了鬼似的汗毛倒竖,遍体生寒。

    真相似是伸手可及,却又像蒙上了迷雾,思维完全陷入鬼打墙一样的迷宫,如乱麻一团纠结在一起。左思又想,想不出,又放不下。

    他整个人,几乎都要被折磨得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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