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魏福这几日非常担心自家少爷。

    原本计划这趟交货之后经高陵返鄜府,不想却节外生枝,在高陵已经停留了近一旬。

    魏少爷自从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间香料铺之后,整个人就中了邪似地失心疯魔起来,茶饭不思,昼夜不眠。

    虽然初见那个小妖女时他也被吓了一跳,但即使样貌跟自家少奶奶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二人气质举止也截然不同。

    少夫人大家闺秀端庄娴静,小妖女却明丽嚣艳放诞不羁。

    少爷在高陵别的事情一样没干,每天只变着花样找借口去那小妖女的店里赖着不走。

    昨天说秦汉三国时的古籍所记载的种种配香方子,前天说想预订些珍稀名香,大前天说来讨教佛道参礼用香,……而立之年的习武男子突然之间变了心性,对这风雅之事格外上心,其醉翁之意显然不在酒里。况且一天天所寻的登门借口之拙劣,令魏福也不免汗颜。

    在此之前,少爷明明与少奶奶恩爱同心,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如今少爷被迷得失了心智,家也不知道回了,甚至连看向这个小妖女的眼神里都饱有狂热的迷恋。魏福看在眼里却痛在心里,他仿佛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根本不敢细想,更不可能为外人道。

    幸好在少爷登门的第十天,店里那个胡人伙计只道是柳老板今日不见客,便冷着脸把预订好的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干脆利落地银货两讫之后将他们打发走了。

    魏怀玉一步三回头,魏福却偷偷长舒一气。

    每次他们出远门归家,少爷不管带了什么给少夫人她都满心欢喜。但这次要送她的东西却是这么个来历……

    看着怀里一包奇奇怪怪的香料,魏福心里不是滋味。

    对魏怀玉大为不满的何止魏福一人。

    初七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店里冲着璎珞的美貌而来的狂蜂浪蝶不少,却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天天都来的。偏他还一副虚情假意的样子,故作讨教,分明心怀鬼胎。那眼里对她的倾慕怕是瞎子都看得出来,着实令人讨厌。

    但愿这个讨厌鬼明天别来,不,永远都别来了。

    呵,居然还买了怡美轩的糕点来讨好她,赶紧扔掉扔掉。

    “好好的东西怎么糟蹋了。”宿醉懒起的璎珞从里间走出来时正看见初七暴力处理糕点的样子,包装好生眼熟。

    “不是什么好东西,姑娘看错了。”瞬间将那礼盒扔得远远的,初七才将自己买的那份打开递给她。

    “呀,居然已近晌午,你怎么不叫醒我。魏公子来取货了吗?”

    “来过了,取走了。”他没好气地回答。

    璎珞两根长指拈着一小块蔷薇芳菲糕送入口中细细品尝,吃完又伸出小舌舔了舔指尖的粉屑,才对一旁气鼓鼓的初七道,“怪我昨夜贪杯了,大主顾还是需要我亲自上心呢。”

    你贪杯,就是我刻意怂恿的。

    你懒床,也是我故意纵容的。

    “咱们开门做生意,笑迎天下客。横竖不缺他一个。姑娘顾好自己便是,也不必光对这一位太上心了。”初七拿着鸡毛掸子扫着各处根本看不见的灰尘。

    他的不满,她怎会感受不到。一连闹了这么多天别扭,也该是时候解决了。她可不想继续吃咸淡随机搭配随意的饭菜了。

    “阿七,魏公子只是来聊聊生意而已。虽然他似有所图,但我们从未逾越礼制。寻常谈话,你也要拈酸吃醋吗?”

    他动作滞了一滞,“我算是姑娘什么人,哪有资格……”

    “也是这么个道理。”她依然漫不经心地碾碎了那桃花形的糕饼,光把里面的玫瑰花瓣一一挑出来含吃,剩下一堆七零八落的粉色豆沙散得不成形。

    “是我小人之心误会你们了。”初七气极,扔东西动作大了些,鸡毛掸子打在桌台上发出不和谐的巨响。

    璎珞眯眼看他,“反了你了,在我面前摔东西。”

    而正当他想着找个什么由头服软的时候,又听她继续淡淡道,“你若是见不得这些人情往来、虚情假意,便不需要委屈自己在旁边作陪。寻个清净的地方不来看就是了,省得你在我面前不开心。”

    没想到初七气哼一声,扔了手里的东西便真的抬脚走出门去。

    璎珞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扪心自问,为什么自己会待魏怀玉这么不同呢。

    她是有私心没告诉初七,但那决计不是私情。

    乾元镖局在整个关内道、乃至全国各地都有生意,上百镖师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若论收集情报,定然强过二人在高陵的这个小店百倍不止。要是能借助魏家的能力,也许能帮上自己的忙。

    但她一直没有开口,是因自己也觉得魏家公子的行为举止似有异常。

    他第一次出现在店里的样子就很奇怪。后面的拜访,若初七也在的时候,他便保持距离聊些《离骚》上的“兰芷荃蕙、薜荔芰荷”;初七不在时又亲切询问她老家何处、父母是谁。到底揣摩不透他的来意,因此她亦只能跟他虚与委蛇,至今尚未透露半点口风。

    但初七这个小屁崽子竟然真的就这么一走了之!

    直到黄昏时分街鼓响起,初七才回来。

    只见店门紧闭,早晨自己亲手买的糕点撒了一地,知道是她发脾气了,心内咯噔一下,酒意醒了大半。

    璎珞一下午和衣倒在床上独自生气,听见他回来的动静便赶紧装睡。

    初七见被子里拱起小小的一团,怕惊忧了她,蹑手蹑脚正要出去,就听她在榻上气急败坏地凶他,“你干嘛!走了还知道回来!”

    “姑娘原来没睡……”

    “我睡得着吗!说你两句你竟然就真的走了,我……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声音渐小下去,语气也软了。

    “我是怕在你眼前更招你烦。我笨嘴拙舌不会说话,事也做不好,成日只会招你讨厌……”

    璎珞闻到他身上酒气,想到自己一整天连饭也没吃,更觉委屈,“你笨死算了!”

    初七正色直视她,认真道,“那我到底是该走不该?姑娘可想好了说,初七是个笨人,你说什么我只会当真。”许是酒意上头,让他决心拼死赌这一把。

    盘腿坐在床上嘟嘴思考了一下,她才别别扭扭开口,“我不想自己做饭,我做的又不好吃,你怎么能真的丢下我……”

    “知道了,以后姑娘说的话,我就反着听。”他故意的。

    “你傻不傻!”她急了,冲他瞪眼,“那我要你留下。”

    “知道了,姑娘今晚寂寞,要我伺候。”

    ???

    璎珞被扑倒后忽然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上了这家伙的当,一时大意,竟引狼入室反被吃干抹净。

    当年那个听话还傻气的小七呢?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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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枕边正在熟睡中精致无双的丽颜,魏怀玉心中五味杂陈。

    回到鄜府家中之后,他一直努力假装若无其事,却平白多了许多看着自家娘子发呆的时光。

    琳琅向来贤惠能干,待人接物极是妥帖,无论是哪个角色都完美胜任。上到伺候公婆,下到抚养幼儿,对外人情来往,对内管训奴仆,每天大大小小要她发话拍板的事情少说也有几十件。纵使如此,全家几十口人竟也无一个不对她满意称赞的。丈夫的日常起居她更是上心服侍,亲力亲为、举案齐眉。即使为难,她也努力千依百顺,在他记忆里,成亲以来两人几乎没有吵过架红过脸,硬是挑不出她半点不好。

    但琳琅的顺从和体贴如今在他现在看来竟乏味且无趣。他甚至害怕她待自己太好,全因知道自己并无满腔爱意可回报,他内疚、不安、如坐针毡,却无计可施。

    怀玉明白是自己变了。爱而不得的那个人成了烙印他胸口的朱砂痣。

    又或者他从来就没变过。不过是造化弄人,让他一步踏错,如今早已不能回头。

    自十七岁那年开始的那种刻骨相思再次侵蚀他,他抓住一切机会去见柳璎珞,只要是能路过她所在的高陵的案子,他必然亲自前往,或者至少也要亲自护送一段。

    怀玉的种种变化,枕边人怎会感受不到,更何况聪慧细心如琳琅。她也侧面问过与少爷一同出门的几个家丁和镖师,但他们的回答都没有什么破绽。

    少爷做出种种改变的原因,只有魏福一个人知道,但他打死也不敢说。

    本来他们长期行脚的男人,在外偶尔寻花问柳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现在哪个富家子弟不是左拥右抱,偏偏魏家少爷向来对这些事情敬谢不敏,甚至成亲多年连个纳妾的念头都没动过,镖局上下莫不赞叹夫妻恩爱。

    原来少爷不是一心一意或者清心寡欲,只是尚未遇到那个人。可坏就坏在,那个让少爷动了真心的人,还是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小妖女。

    琳琅被请进宫的时候,魏怀玉正在璎珞的香铺里。

    这半年来他有事没事就登门拜访,除了订购昂贵珍品之外,还经常送她价值不菲的珍宝。虽然他的心思连藏也不藏了,璎珞却对他的厚礼半点兴趣也无。

    这次送来的是一件长白山赤狐裘皮织锦披肩。油光水滑的橘色狐狸皮毛,条条都色泽统一,光可鉴人,再用闪闪发光的孔雀金线织成一件,雍容华美。

    魏福点头哈腰地摊开放在璎珞面前的茶几上。她闻到野生皮毛的味道,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慢慢地吹着茶汤里的浮叶,不为所动。

    初七却懂她。

    “血腥味太重了,我家姑娘不喜欢。快收起来。”说罢毫不客气地将那衣裳重新包严实了,又递回魏福手上。魏福也早已习惯了如此流程,拿着衣服候在一旁。

    “抱歉,是魏某考虑不周唐突了柳姑娘。”又见她认真喝茶的样子,灵机一动,“不若等开春,我亲自到江南收些上等龙井,算是赔罪。”

    “那倒也不必劳烦魏公子了。我本不懂这些品茗讲究,喜好又不定,别糟蹋了好东西。”

    她虽如此说道,怀玉却知她只是借口推辞而已。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哪次来她这里不是沏的龙井,他尝得出来,皆是狮峰上品。

    到底仍是拒他于千里之外。这样想着,便把心里搁置已久的问题又按下不表。

    姑娘可曾夜上华山,只为求借一本琴谱?

    “天气渐寒,柳姑娘可要多保重身体。若有所求不必见外,怀玉定当尽心竭力。”

    他说得诚恳,璎珞只是淡笑应对,眼角小痣连动也不动。

    原本以为略微熟识之后,方好请乾元镖局为她打听消息。现在看来,只怕是用多少银子也砸不动这尊大神。

    当金钱不是唯一目的的时候,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阴谋。她明白他要的是什么。

    罢了。生死有命,不若及时行乐。更何况与他相交并不令她快乐。

    初七正要送客,却见外面一匹快马疾驰而来,一个满头大汗的魏家镖师利落地翻身而下,慌慌张张闯进店里就大声疾报,“少爷!不好了!少夫人不知何事被请进宫里了!府里现在乱作一团,请速速回鄜想个办法啊!”

    “什么?!”

    魏怀玉一时竟不知令自己心乱的是娘子的安危,还是被她知道了自己已有家室的事情。看向旁边斜在软靠上的女子,她却比他淡定得多,只是这个笑容分明是这几天里他见过最开怀的一个,莫名刺眼。

    他一下子尚不知作何应对,她却已经替他从容作答,“魏公子深明大义情深意重,岂有不救之理。”

    璎珞放下茶盏好整以暇地看着魏怀玉,“只是呢,今日公子走了,往后再来我这铺子里便只谈生意吧。不必再说些没人信的鬼话。”

    她语气轻佻,表情戏谑,似是等这个机会好久了。她的游刃有余反令他更加窘迫,她怎可令他在一众下人面前如此丢脸!

    “魏怀玉今日在此赌咒发誓,我对姑娘向来是诚心诚意的!若有半点假话,天打雷劈!”

    “哦?那夫人,还救吗?”

    魏家少爷登时愣在当场。

    还是报信的镖师着急又高声叫了一声“少爷!”他才醍醐灌顶,拂袖跺脚出门离去。

    初七虽然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但听到“宫里”二字的时候璎珞脸上一瞬间的异样不免令他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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